孙燕
朦胧的泪眼中,大片大片的绿色迅疾向车窗迎来又向后退去,间或有一两树繁花夹杂其中,灼灼如童子的眼睛。经过一场雨水的洗礼,眼前所见皆是一片明媚安然。此刻,在我们身后越行越远的,是喧闹而又充满离别伤感的机场。再过一个多小时,我的母亲将被一架飞机送到遥远的北方。那个曾经最美的女孩,在岁月的剥蚀下已经褪去所有的芳华,越来越呈现出“软”的一面。
她的腰已经佝偻,头发已经斑白,脸上的老年斑和皱纹已经壮大成了一支很可观的队伍,脖子上的皱纹更是密实得如一挂窗帘。可她的年龄分明还不老,打败她的,不止是岁月,还有被迫投放在无限空间和时间上的殷殷守望。
年轻的时候,母亲是“硬”的,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带着年幼的我们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活计。虽然日子很苦很累,但家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我和妹妹外出上初中以后,父亲曾经大病了一场。母亲怕影响我们学习,平时那么爱说话的她对此事却只字不提,直到多年后才在一次闲话中对我们说起。母亲神态安然,仿佛在说着一件与我们都无甚关联的闲事。我甚至无从知晓,那时的母亲,既要照顾病中的父亲,又要照顾爷爷和弟弟,还要忙活地里家里的一大堆活计,她是怎样度过那一段艰难的时光的?但她在我们面前,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是因为当时我们太粗心,还是因为母亲心中有一种我们所不知的信仰?
母亲和父亲读书都不多,但在我们的学习上却丝毫不曾马虎。那时候,农村里的父辈们对孩子的学习普遍不太重视,甚至有人当面规劝父母让我辍学回家帮他们一把。母亲却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他们能上,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每次周末回家,母亲都会费尽心思地为我们改善生活,然后再精心准备下一个星期的伙食。那时,母亲的生活常态是这样的:周六下午(那时还没有双休,我们通常得周六傍晚才能回家)为我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周日早起去河边或水库清洗我们带回家的脏衣服,然后准备中饭,饭后给我们做酥油饼、炸小鱼,或者炒花生、腌咸菜,然后依依不舍地送我们踏上返校的路程……年少的心是太快乐还是潜意识里觉得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为了省出我们的学费,母亲连一双拖鞋都舍不得买,天气暖和的时候就赤着一双脚地里家里忙活。邻居们曾经善意地提醒她不要图省钱弄坏了身子,母亲却笑着说她喜欢这样接地气的感觉。粗心的我们竟信以为真,嘻嘻哈哈地跟在母亲身后也赤着一双脚进进出出。现在想来,母亲当时的笑里该隐含着多少无奈和心酸呀。
这么多年来,我以为自己也可以像母亲当年那样“硬”,可事实证明,我简直比一颗柿子还要软。就在送母亲走的时候,刚迈进电梯门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事实上,这些天我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想起又要跟母親长时间的分别眼泪就流个不停。算起来,这次应该是长大后我和母亲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吧?就是这“最长”,满打满算也只有七八天的时间而已,而且白天我还要上班,多数时间是母亲一个人和我的房子呆在一起。忽然想起网络里盛行的一句话: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这话听着暖心,对我来说却只能是一碗可望而不可及的鸡汤。生活的压力让我们疲于奔命,分身乏术;母亲对三个儿女(天各一方)的牵挂注定让她不能长久地呆在一处。你可以陪我长大,我却如何陪你变老?我该怎样才能陪你安然地变老?
车子还在返回的路上,就连续接到母亲的电话:我找到30号登机口了,不要担心,路上慢点;我上飞机了,找到自己的座位了,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此时,她仿佛变成了一个凡事都要向母亲汇报的小女孩,而我在电话的这头却不敢吭声,只是让眼泪流,无声地流……
过安检的时候,夹在拥挤的人流中,她佝偻的背影显得那么憔悴和孤独。尽管不愿承认,母亲还是老了。可是为什么?我的眼前还时常晃动着她年轻时候的身影?那个最美的女孩,她肤白貌美,两只乌黑的辫子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一双不大却活泼有神的眼睛看得人心里暖暖的。那个最美的女孩,她是我的母亲。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