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结“系之风雅”的诗论观

2018-08-29 11:00陈蕾徐猛刘书惠
北方文学 2018年23期
关键词:诗论

陈蕾 徐猛 刘书惠

摘要:中唐诗人元结诗论主张的核心概念是“风雅”、“雅正”。在诗歌的创作上,强调关注现实的诗歌内容,排斥近体诗、推崇古体诗。在诗歌的功用上,强调发挥诗的社会功用,以诗言志讽谏、修身立德。其诗论主张实质与孔子倡导的诗教观念更为吻合。在特定的诗学背景下,其对诗歌写实风气的提倡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在盛唐气象向中唐写实诗歌潮流的转变过程中,是一种先声甚至是先导。

关键词:元结;系之风雅;诗论

“风雅”是中国诗歌传统中的重要概念,源自《诗经》的《国风》和《大雅》《小雅》,随着儒家诗教观的发展,“风雅”的涵义也从最初的写诗转变为用诗,如李白《古风》诗“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疾呼诗道不振。中唐诗人元结的诗论核心即“系之风雅”,这是在特定的诗歌背景下提出的复古诗论,对此,有论者认为这是一种倒退、是狭隘单一的复古、是将诗歌作为政教工具的主张因而予以全面否定,未免失之偏颇。为求客观评价元结的诗学思想,本文拟从“风雅”的涵义及儒家诗教观的发展角度,具体辨析“系之风雅”的内涵及元结诗论主张的核心。

一、“系之风雅”辨义

元结的诗论在《箧中集序》中有一段集中的阐述,“系之风雅”则是在《刘侍御月夜宴会序》中明确提出的,其余的诗学主张另在《二风诗论》《系乐府序》《二风诗序》《春陵行》《酬孟武昌苦雪》等诗或序文中可以散见。

“元结作《箧中集》,或问曰:‘公所集之诗,何以订之?对曰:‘风雅不兴,几及千岁,溺于时者,世无人哉。呜呼!有名位不显,年寿不将,独无知音,不见称显,死而已矣,谁云无之?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词,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污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今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吴兴沈千运,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穷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故朋友后生,稍见师效,能侣类者,有五六人。呜呼!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易于是者,显荣当世,谁为辨士,吾欲问之。天下兵兴,于今六岁,人皆务武,斯为谁嗣。已长逝者,遗文散失,方阻绝者,不见尽作。箧中所有,总编次之,命曰《箧中集》,且欲传之亲故,冀其不忘于今。凡七人诗,二十四首。时乾元之三年也。”(《箧中集序》)

从中可以看出“风雅”、“雅正”是元结诗歌主张的核心。同时他又提出了几个观念:恢复“风雅”传统;“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以流易为词”的诗歌不符合雅正的标准;《箧中集》中的诗人是可以作为时人典范的。

又如《刘侍御月夜宴会序》:“文章道丧盖久矣,时之作者,烦杂过多,歌儿舞女,且相喜爱,系之风雅,谁道是耶?”认为文章的正道不振历时已久,而根源正是由于当时代的文人沉溺声色,不再重视诗歌的风雅传统。

(一)“风雅传统”与“儒家诗教”

风雅传统是指诗歌应具有言志的内容,应具有讽谏的功能,诗歌的内容应当关注现实。这是中国诗歌的一个重要传统,源自于儒家诗教观的影响。儒家诗教强调诗歌应具有教化民众的政治功用,因此,有评论者认为元结追复风雅的诗论是一种单一狭隘的“政教工具论”。对此,则有必要辨析一下儒家诗教的内涵及元结诗论主张的核心。

《诗经》中的诗篇有的即有陈志或者讽谏的用意,如“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诗经·陈风·墓门》),“歌以讯之”的目的就是对不良之夫劝诫、警告;“维是褊心,是以为刺”明确表示作诗的目的是对这个狠心的女主人进行讽刺(《诗经·魏风·葛屦》)。这样的诗篇虽有刺讯之意,却也还是为了抒写内心的真实情感,所以只停留在写诗的层面。逐渐地,“诗三百”开始具有了用诗层面的功能,例如《左传》中记载子太叔欢迎晋使赵孟的时候引用《郑风·野有蔓草》中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和心情。这句诗在这里已经脱离了原诗男女情爱的本义而成为一种用诗的方法。

孔子则发展了这种用诗的方法,形成了以诗教化的观念,成为儒家思想的一部分,即所谓“儒家诗教观”。孔子说:“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这里明确提出了“诗教”的说法,强调了诗对民风教化的重要作用。在《论语》中还有其他关于诗教的论述,如“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篇》)意为在礼乐教化之前要先学诗,《诗》是人生修身的第一课。又如“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篇》)读《诗》的最终目的还是要为政或用于政治。孔子的用诗观念还比较典型地反映在他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之说上,《诗》除了可以讽谏和言志,还可以考察民情和风俗,具有“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论语·阳货篇》)的人伦和政治功用。从这些表述中不难看出,孔子“诗教”的内涵主要包括德教和政治两个方面。

汉代的儒家诗教观是汉儒们在孔子等先秦儒家诸子建立的诗教观念的基础上继承和发展起来的,以“毛诗”和“郑笺”为代表。他们继承和强化了孔子诗教观念中政治教化的内涵,却并没有发展孔子诗教观念中修身立德的内涵。“风雅”本是取自《诗》之六义,即指《诗经》中的“国风”(各国本土的歌谣)和“大雅”、“小雅”(宫廷讼乐)。“毛诗”对“风”做了这样的阐释:“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毛诗序》)这里的“风”意为风化和风刺。“风”的作用则是“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从中可以引申出兩层含义:君主用“诗”来统治和教化臣民,臣民也可以用“诗”来讽谕和劝谏君主。讽谏的方式也成为儒家诗教的对“诗言志”的要求,那就是要“温柔敦厚,主文而谲谏”,也就是委婉地讽谏,而不是直言其事。将“雅”与王道政治关联起来,“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这是用“大雅”与“小雅”来表示王政的兴盛与废弛。另外,《毛诗序》还将“风雅”做了正变之分,阐释出了“变风”、“变雅”的涵义,“雅正”的作品是指那些对治世歌功颂德的作品,“变雅”则是对乱世哀怨以讽的作品。郑玄把《诗经》和政治比附起来,将诗一一归类。汉儒的用“诗”方法最初是用于《诗经》,诗经“哀乐怨刺”的本义由于政教目的而被牵强地附会。“风雅”也脱离了原本的写诗层面,成为了一种用诗的方法。在这种诗教观念的影响下,不仅是“经诗”,一般的诗歌都被赋予了这样的功利性,成为王道统治和政治服务的工具。因而,汉代的儒家诗教观成为了一种极端功利主义的诗学。梳理之下可以发现,孔子诗教观强调“诗”的功用包涵立德和治人两个方面,汉代的儒家诗教观只是部分地继承了孔子诗教而不再强调诗对于修身立德的功用。

(二)“系之风雅”的内涵

元结说:“风雅不兴,几及千岁”,“文章道丧盖久矣”,可见他的诗论主张是立足于追复古道的。但辨其内涵,他所提倡的“系之风雅”并非追复汉代儒家的极端功利主义诗学,而更接近孔子诗学。他强调诗歌的社会功用,是针对“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词”而发,主张将诗歌恢复到言志讽谏的传统上去,因此对于“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之类沿袭齐梁咏物讲究声律的诗歌持排斥态度。

元结“系之风雅”的内涵还包括诗应具有化人和立德的作用。他编选的《箧中集》诗人都是“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应是他所说的“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又如,他在《文编序》中所言:“其意必欲劝之忠孝,诱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节分,如此,非救时劝俗之所须者欤!”从他的理论表述和诗歌作品的创作可以界定他对“风雅”的要求:“风”既是指在用诗层面上发挥诗歌以诗观风、言志讽谏的功用,还包括在作诗层面上追复《诗经》之《国风》表现风土人情、民生社稷,呈现出淳朴的诗歌风貌。“雅”则是指诗歌要具有“雅正”的特点,即诗歌的主要功用在于教化而非娱乐,诗中所抒之情应以陈志言怀为旨并具有修身立德的化人作用。

二、元结的诗论观

(一)诗学背景

客观评价元结的诗论观需结合其提出的诗学背景。南朝齐梁时期诗歌艺术形式的发展为唐诗的繁荣打下了基础,齐代永明体讲究对仗排偶和声律,促成了新体诗的出现,为诗歌追求形式美开辟了新的天地,但对诗歌内容的要求被弱化。梁代的宫体诗以单纯描摹物态、咏写女性为主,诗歌既无言志咏怀的托喻,更是丧失了讽谕现实的功能。齐梁诗虽为唐诗众体兼备、形式工巧做了很好的铺垫,但也同时削弱了诗歌的风雅传统。在这样的诗学背景下,元结针对时人过分注重诗歌形式而忽视诗歌创作的内容、诗歌缺少关注现实的精神而提出了“系之风雅”的诗歌观念。

(二)诗论主张

元结的诗论主张可以简要地概括为写实和复古两个方面。涉及到对诗歌内容、诗歌形式和诗歌功用三个方面的要求,并且构成了两组对立的关系:重视诗歌内容,轻视诗歌形式;强调诗歌的教化功能,否定诗歌的娱乐功能。

元结推崇古体诗、排斥近体诗,强调诗歌内容要关注现实。在《箧中集序》中,他批评当时诗歌创作的风尚:“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词,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污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今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指咏时物”、“喜尚形似”即指咏物诗。咏物诗以咏写物象为题材,一般应具有托物言志或兴寄抒情的主旨。但齐梁时期的咏物诗则单纯为了娱乐多以宫女或器物为题材,缺少兴寄,徒摹形貌而乏思想性。这种不良风气也对唐代诗歌产生了影响,如“李峤百咏”就是一组思想性并不高的咏物诗。“拘限声病”是指近体诗讲求声律对仗,在这样的追求之下,有些诗歌为了不可避免地使内容服务于形式,出現重文不重质的现象。近体诗在唐代发展起来,成就了唐诗艺术的辉煌,有其值得肯定的贡献。元结反对的“拘限声病”是那些只重声律不重内容的诗歌,它们脱离了诗言志的传统,如果不仅是歌儿舞女,甚至连方直之士、大雅君子都听而诵之,那么诗道传统便会丧失殆尽。因此,元结所主张的其实是让诗坛主流恢复到传统的诗道之上,倡导主流诗人重视诗歌内容,创作关注现实的诗歌。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这种主张是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的,浪漫的盛唐已经过去,彼时唐朝正经历由盛转衰的过程,社会积弊严重,文学为社会服务的功能理应被强化,补于时事、关注民生疾苦的诗歌风尚尤待加强。杜甫的诗史以及中唐元、白等人的写实主义诗歌都是这一形势下关注时代和社会的产物。元结的《舂陵行》《系乐府》《贼退示官吏》等诗作就是在这样的诗论主张之下创作出来的。不同在于他完全摒斥新体诗只作古体诗,对唐诗在艺术上取得的成果视而不见,使他的诗歌成就终难比肩杜甫、白居易。因此,客观地说,元结的诗歌主张具有一定的时代性和积极意义的同时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元结主张诗歌反映现实的目的是实现其政治功用,也就是使统治者能够“上感于上”,观风体察下情。元结在《系乐府序》中写道:“尽欢怨之声者,可以上感于上,下化于下,故元子系之。”这正是追复《诗经》以诗观风和儒家诗教以风化下的体现。又如《题孟中丞茅阁》:“请达谣颂声,愿公且踟蹰。”《舂陵行》:“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也是在践行采风以观下情和以风反映现实的风雅传统。从元结的诗歌创作实践来看,他正是充分发挥了诗歌的社会功用,以诗歌为载体进行讽谏,这是对儒家诗教观的发扬,同时又具有时代性。如借隋亡进行讽谕的《闵荒诗》,毫不掩饰批判的意味,这一点完全不同于汉儒的“主文而谲谏”。如其诗所言:“不能救时患,讽谕以全意。”(《酬孟武昌苦雪》)初衷便是以诗歌来补救时弊。他在《二风诗序》中写道:“元子以文辞待制阙下,著《皇谟》三篇,《二风诗》十篇。……此亦古之贱士不忘尽臣之分耳。”元结的诗论观正是来源于他的儒家君子观,他认为对统治者的规谏是为了尽臣之分。纵观他的诗歌创作,其出世与退隐的取舍都有儒家君子观的影响,他的诗歌反映了他为官和为人的行事标准。这不仅是诗歌发挥教化功能的体现,也是诗歌言志修身的功用的体现。

中国古代诗歌因强大的教化和政治功用而具有崇高的地位,成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唐代诗歌在形式技巧和题材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但重形式轻内容的诗歌风尚削弱了诗歌的社会功用,使诗歌脱离关注现实的创作道路。元结“系之风雅”的诗论主张追复风雅精神,提倡写实,强化诗歌言志讽谏的功能,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虽然他完全排斥近体诗、忽视对诗歌的艺术形式的追求有桥枉过正之嫌,但其以改革现实为目的倡导的诗歌复古并不简单地等同于泥古和倒退。在元结之后,唐代诗坛开启了中唐写实主义的诗歌潮流,元结的诗论主张不失为一种先声。

参考文献:

[1][唐]元结著.孙望校.元次山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唐]元结等选编.唐人选唐诗[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6.

[3]朱自清.诗言志辨[M].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

[4]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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