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
荔枝季节已过大半,我今年才吃到第一颗荔枝,感觉味道不怎么甜。
南方人以荔枝骄傲,北方人又因其从前不易得而倍加宝爱。汉武帝曾想将荔枝移栽到长安宫苑,劳民伤财,没有成功,载于史籍,这只能更增加荔枝的尊贵。物稀而贵,遂为成见。
至唐代,杨贵妃与荔枝的渊源自不必说。我的隔代同乡、唐代诗人白居易,任职忠州(今属重庆),见到传说中的荔枝,很喜欢,命画工将荔枝出来,自己亲自撰写《荔枝图序》,这篇文字在白居易的作品中属于极平常的作品,全篇用比喻,只在最后说:“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算是能给善于联想的人一点挥发性的感发点,其余皆说明文字,毫无焕然辞章可言。
白居易本来就不是对荔枝有什么感怀,他明确说这就是给没见过荔枝的北方人描述荔枝的形状的——“盖为不识者与识而不及一二三日者云。”
其实,查看诸如其他古籍所载,也无不是这样试图客观描述荔枝色香味形的平实之文,有的荔枝品名,实在是太写实了,如:“鸡子”、“鳖卵”。有的品种则今日不见,如:“春花”、“焦核”、“胡偈”,不知演变到今天,分别叫什么名字。我对“胡偈”这个名字尤为感兴趣。
现在的荔枝名字中,“妃子笑”太俗,“桂味”、“糯米糍”太实,只有“挂绿”最美。“挂绿”这种文字,只有汉字才有——前年得一笔洗,名樱花洗,形如樱花连缀,古制所无,一友新创,置于案头,储清流,日常自鉴而已,山行途中,拾一二落英,归而浮其上,潋滟可观,冬夏静日,忽闻乍然有裂声,这是瓷釉在温度变化下的开裂,景德镇人称这种釉裂为“惊釉”,“惊釉”实在是再美不过、再传神不过了,如艳红的荔枝上,有一条绿线,称“挂绿”一样,这种名字,可谓找到了世上属于它的“唯一”。
去惠州,许大军兄邀游西湖,访苏东坡遗迹,看朝云墓冢。惠州西湖,山水相间,草木旺盛,低则阻路,高可参天,横柯蔽日,在昼犹昏,时值暑季,又逢雨天,闲游亦觉闷热,不知苏东坡其时,如何度过这样的天气。诗人襟怀,自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有詩云:“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顺着他的诗句追溯,这不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吗?
还有两句就是人人所知的写荔枝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些诗句,并非写实,而是诗人苦中作乐,随遇而安,但是,传到京城,他的同年、朋友、政敌、宰相章惇读罢,以为苏轼以诗示威,大为吃醋,甚至气急败坏,心想:把你苏轼一再贬谪,你不知道潜身缩首,还以这样的诗句高调炫耀,他说:苏子瞻竟然如此快活逍遥!那行,将他再往南贬谪,去儋州。
苏东坡的命运就是这样被他的同学(同年)、昔日的好友、持不同政见者、权臣勋要,一次次切割——士人频繁受沮、屡遭打压迫害,刀刀相逼,而不改其志,更非折节易志以求苟安富荣。
应该说,这种精神上的刀斧相加,摧残了彼时现实的苏东坡,使其不能在政坛发挥作用,造福于朝廷国民。但是,在人格和文化上,客观地成就了苏东坡。
西湖边上有老荔枝树,枝干弯曲而遒劲,自主干至支干,皆有一道道深深的刀割环状伤痕,鼓露凸起,一个个相连,真可谓伤痕累累。这是果树的环割痕迹——果树生长到一定阶段,想让它坐果率高、果实品质甘甜,就要在不同的果树枝干上,每年进行一次或数次的环割,即用刀深切入树皮,刃及木质,将一定宽度的环状树皮割掉,目的是阻断顶部光和营养通过树皮再传入树根,这样营养就因树皮的环割而受阻,留在上部,被果实汲取。
比环割更深重的是环剥,也叫开甲,即像剥掉树身上的铠甲一样,剥掉一环皮。有的果树每年要经过数次这样的环割、环剥,而树却能在当年将伤口生长愈合,这样来年就免不了再次利刃加身,甚至有的环割,还专门用钝刀才效果更好!
所以说,你吃的最甜美甘芳的荔枝,是荔枝树挨了千刀万剐之痛而结的。
人要脸,树要皮,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不正像苏东坡一类人的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