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既要金山银山,也要青山绿水”到两办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再到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等高层政策的推进;从“历史文化名村”“传统村落”到“美丽宜居村庄”“人居环境示范村”等相关部门联合行动的逐次落实,“乡村”已然成为了当今社会最值得关注的话题。
以“中国传统村落”为例,自2012年开始,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就会同其它部委分4批界定了4153个中国传统村落。作为抢救性认定工作,“中国传统村落”的界定力度及数量要远远超过“美丽宜居村庄”“历史文化名村”。至此,中国形成了世界上规模最大、内容和价值最丰富、保护最完整、文化活态传承的农耕文明聚落群。
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造就了传统村落,但也反过来让传统村落处于濒危消失的状态。“乡村旅游”的兴起,在某种程度上减缓了村落衰败的速度,却在另一方面造成了自身文化的模糊性和原著民人文人情的弱化。
很多人会形成这样一种共识:“传统村落”之所以保存完整,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它们太闭塞,以至于成功“逃过”了历史上的战争及人为的破坏。
的确,传统村落大多深处丛山中,因为偏远避世,交通不便所以得以被保留,更蕴藏着一般地方所看不到的秀美山水。或许正如众人所说,越穷的地方保留得越好,是闭塞、贫穷限制了他们对其它所谓“先进事物”的追求能力,所以很多传统的东西得以被留存更久。
相反,这也造成人口的流失。“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逃离“闭塞”,逃离“地少人多”的困境,远离“贫穷”去追求美好的生活。在一批批外出的人流过后,村子好像被“抽干”,“空心化”“空巢老人”“留守儿童”“萧条”等纷至沓来,成为了“乡村”的固定标签。
这一趋势很早便已开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浪潮,加之上世纪九十年代“允许农民进城打工”的政策,中国最广袤的农耕文明大地便开始经受着“温水煮青蛙式”的人口流失。
一批批农民外出打工,逃离了小村子,导致很多村子处于“季节性人口流失”和“长期性人口流失”的困境之中,村落大部分时间都是只有老人和小孩,而看不到年轻人。
《中国传统村落蓝皮书》调查显示,中国传统村落中的“人口流动”会因年龄、教育程度、性别等因素的不同而流向不同的地域。由于乡村教育资源缺乏,师资力量不强,人口受教育程度参差不齐而造成了:高职及以上学历的人会选择在一线城市就业;以下学历会根据年龄不同而选择在一、二线城市从事不同的职业,普通年轻人会从事第三产业,而年长的人外出则会从事建筑、物流、住宿餐饮、加工业等收益低、不稳定的体力活,或是从事保安等收入较低的工作。
现代化城市的发展,使各行业形成了大量的人力缺口;“闭塞”“地少人多”的困境又不断地释放农村劳动力,外出谋生成为新旧农民的共同选择,他们成了各大城市里的“飘族”。
人口流失带来的另一个问题便是:传统民居的破败。村里的房子没人打理、年久失修,损坏十分严重。我们在安徽、江西的一些村落调研时发现,村里很多房屋已经没人居住,墙体开裂,梁柱坍塌。一部分人外出赚钱后,会选择在村子临近的县城买房;一部分人赚钱后会回到村子,拆掉自家的老房子,盖上了跟徽派建筑大相径庭的新房子。对于他们来说,修缮老房子的成本远远胜过重新盖个新房子,而且“山多地少”及“宅基地”难批等难题,让人们宁愿选择后者。
2014年至2018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村镇的有关政策(红色代表一号文件;紫色代表全局/纲领文件;蓝色代表专项/领域文件)来源:靳东晓
此外,还有一部分孤寡老人是留在村子里的,因为贫穷,他们没钱修自家的房子,就这么看着房子渐渐地破败下去。
“旅游扶贫”是国际上公认的最好的一种扶贫方式,国务院也曾印发了《“十三五”脱贫攻坚规划》,在产业发展脱贫的规划中,提出了旅游扶贫的详细措施;国务院2017年的中央一号文件也指出“大力发展乡村休闲旅游产业,扎实推进脱贫攻坚战”等。中央和地方财政、国家旅游局还划拨了专项扶贫资金,支持旅游扶贫。趁着三驾马车之一的“消费”,“乡村旅游”让乡村再次被聚焦在灯光下。
跟团式的景区旅游热过后,人们更偏向于体验式的“乡村旅游”,旅游市场需求侧也发生着变化。同时,从单个村落景点的旅游开发到附近村落的全域开发,乡村用天然景致、野趣或是文化吸引着“城市胶囊”里的人们,这里是他们向往的“诗和远方”。
在这股浪潮下,一些有独特优势的村落成为了“乡村旅游”的首选地。与乡村“人口流失”逆向,在某种程度上带来了外来人流,激活了乡村,让一些即将消失的东西又活了起来;同时还带来了一定量的外来新村民入住,带动了部分村落的本土人口“回流”。然而一些漠视文化的开发,也让最原生态、传统而真实的村落失掉了本有的文化特色,或是“东施效颦”,或是成为了“博物馆”里的“展览品”。这也间接造成了村落内部的人心隔离,就此失去了乡村最真挚、淳朴的人情味。
如今很多传统村落都已实现了旅游开发,形成了一套具有特色的旅游模式,比如,江西流坑村、安徽宏村、西递、贵州天龙村等。而另外一些传统村落正在效仿,被逐渐纳入“旅游开发”的“终极”定律中。有很多人甚至在担心,去年看过的村,是否还能在今年驻足找回曾经的那种幽静和祥和。
传统村落是形成年代较早,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科学、艺术、社会、经济等价值的村落。每个村落都有各自独特的迁徙历史、山水格局、建筑风格以及庙宇宗族、人文故事等厚重的文化。
开发村落旅游,没有固定的模式,唯有自身独特的传统文化为至上之本。拒绝“涂脂抹粉”,传统村落本该是一片真正的“心灵净土”。但事实却是,乡村一旦被开发旅游,在没有很好地深度挖掘村落文化的意识和能力下,就难以避免被“涂脂抹粉”“过度开发”,究其原因便是没有深植于内心的村落文化自信。
江西篁岭村整村搬迁到山下,原先的村庄成为了“天然博物馆”,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只是一切所谓的“活态”都已经打上了“摆拍”的标签。人们定点去村里“装模做样”,定点下班回山下新村过最真实的生活。或许,村没了,真正依附于上的很多东西也会渐渐消失:活态的历史、文化、人情等等。还有些地方,为了打造“客家梯田”,强行购置村民古老的房子,以保护为由将村民搬迁别地。这种“博物馆式”的开发其实屡见不鲜,包括山东有名的朱家峪村。还有些村落为了迎合游者,把石子古道砌成了水泥路,又造出了很多不合时宜的人造景观。
图为住房城乡建设部及其它部委联合认定的不同批次的“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中国传统村落”“美丽宜居村庄”数量统计图。来源:住建部官网
前四批中国传统村落全国分布图。传统村落主要分布在中国东南沿海的浙江、福建;中部的安徽、江西;贵州黔东南,湖南西部,云南西北部及黄河中游的山西南部等地。来源:《走近中国传统村落》
数据为“165个中国传统村落的全国省域数量分布统计表”,其中贵州、山西、浙江的传统村落数量位居前三,分别占比16%、10%和9%。
数据为“165个中国传统村落主要产业饼状图”,其中从事“乡村”旅游的传统村落占比最多,为36%;其次是农业和养殖业,分别为27%和18%;占比最低的为手工业,为1%。
数据为“165个中国传统村落的地形分布饼状图”传统村落属山地地型的占比最高,达48%;其次是丘陵地型,占比27%。占比最低的地型为平原,占比6%。
数据为“165个中国传统村落的人口流动数量饼状图”。
数据为“165个中国传统村落收入饼状图”,其中人均年收入为“5k到1w”的村落占比最高,为42%;其次为2400-5k的,占比为26%。符合扶贫要求的村落人均年收入在2300以下,占比11%。
漠视文化特殊性的结果是“千城一面后的千村一面”。
另一方面,村落旅游发展下,“土著民”会分得少量的年“红利”。但借势分得“红利”大头的则是旅游公司和开民宿、饭馆及街边小摊的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资本和条件做这些旅游生意。他们日复一日难以过上平静的生活,却还要承担被游客当作“原生态景观”去参观的各种无奈和不情愿。这些不平衡让村落中村民与村民、村民与旅游公司间的矛盾越来越多。
在安徽调研的时候,去过很多已被开发旅游的村落,当你举起相机想要给正在河边洗菜的阿姨拍照时,却被大声呵斥“不要拍我”;看到一幢漂亮的房子,想要拍照的时候也被屋里出来的小女孩制止;当你在导游的带领下进入一幢民居参观时,家里的老人孩子如若无人地做着自己的事,好像他们已经习惯了被陌生人参观。没有得到多少红利的村民被“画地为牢”,被迫成为了赚钱的“景点”,心生厌倦、疲惫的怒气也可想而知。
有些村民依着自家良好的区位,或在街边开设了商店、民宿,赚得盆满钵满。而大部分村民也只能自认倒霉,默默承受“不对等收益”和“被打扰”所带来的烦恼。“不患寡患不均”是人之常情,因为他们也在无形中承受了街边小店因旅游而上涨的物价。
另一个极端便是,某些地方因为旅游的发展,去村子问路需要给钱、一起拍照需要给钱,借一碗水喝也需要给钱,人们印象中村子最淳朴的真善美消失了。
给一个村落挂名,又会担心它落入毁灭式旅游开发的怪圈。村落是天人合一的自然场,唯有村在,唯村有人在,唯人有文化自信在,村落才有活的灵魂。乡村旅游并无过错,有产业才有年轻人愿意回来。但懂得深度解析村落独特的文化,懂得留住村落淳朴的人心,构建人心中对自己村落文化的自信自豪感,也许才是动态保护发展村落的根本,也是“乡愁”之所以存在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