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

2018-08-29 07:40竹剑飞
湛江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秀英烟囱孙子

◎ 竹剑飞

周木根倚靠在阳台窗口上,望着远处已经很长时间,眺望远方似乎有所发现,像发现了新大陆。站得高看得远,像探照灯那样来回扫射,却在一个点上停顿了,心里一阵揪紧,似乎人要倒下去。他站在二十八层高楼上远望东南方向。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周木根心想,也许还是看得不够仔细,不够清楚,或者年纪大了眼花缭乱了,都是一样颜色的建筑,一样的绿色树木,还有一样的小河流水,还经常被雾霾所遮住,灰蒙蒙的一大片,似乎蒙蔽了双眼,也蒙蔽了自己的心灵。

周木根揉揉眼睛,定定神,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仔细来回扫描。今天天气特别好,晴空万里,应该能够看得很远,很清楚。

周木根居住在一个新开发的住宅小区,也是这座城市的一道风景线。一幢幢高楼竖立起来,都是高层建筑,都在二十五层楼以上,一幢楼紧挨着一幢楼,像搭积木似的摆在那,一根根柱子似的让人望而生畏。走在楼与楼之间,常常见不到灿烂的阳光,时隐时显,好像人一直处在阴暗的角落里,尤其在冬天感觉特别阴冷,不知从哪里吹来冷风,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有时,周木根在楼下散步,走着走着,抬头望着这些高楼大厦,似乎有所思,总想抒情一下,表达一下自己的真切情感,像文人雅士那样说出一句比喻来,却说不出,或者说不好,但是心里总想要说,不说出来还特别的难受,只怪自己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连半点墨水都没有,最后变成了一句骂人的脏话。

这小区在这座城市的最南面,是进出这座城市的南大门,靠近郊区,但房价还是不菲,比市中心少不了多少,据说前景还一片看好,升值空间很大,所以买房子的人很多,有刚性需求的,有改善型的,也有投资想发财的;有本地人买房,也有外地人三五成群特地跑来买房。前面都是农田,或者有待开发的已经征用的农田,还有正在抛荒等待征用的农田。周木根居住的这幢楼有三十层高,而且在小区的最南面,第一排,前面没有任何遮阴,遮挡,阳光灿烂,视野很宽敞,可以左中右三个方位眺望,可以任意旋转角度调准方向,像一只探头那样扫视四周。只要天气好,你想要看到多远就能看到多远,好像给了你一架望远镜,任意伸缩。所以,闲着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周木根就喜欢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不用担心什么,不受任何影响,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似乎身子骨也轻飘了许多,像半个仙人似的要飞出去,飞到远方。周木根能看到正前方十几公里以外的山,共有九座山起伏地连在一起,像一条巨龙,轮廓时而明显,还能隐约瞧得见山上的树木;时而又隐隐约约,好像躲进了云层里找不到,什么都看不见。有时候清楚一些,有时候却蒙蒙胧胧,却是另一种美,另一种境界,似乎跟周木根玩捉迷藏,害得他好找,辨不清方向。

每当这时,周木根的心里就一阵着急,紧张,或者牵肠挂肚了好半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像有心事似的,做任何事情都丢三落四。那山脚下就是自己的家,熟悉的田埂小路,还有一草一木,似乎都有感情了。离家的日子越长就越有感情,越发思念,常常想起在家的日子,真想马上就回家看看,东摸摸,西闻闻,好久没有看到了,触摸到了。还有自己的房子,一幢三层楼房,是农村自建房,没花多少钱,和城里房子的价格差得远了,后面还有几间小屋,放着农具农资等物品。老婆曹秀英在家里守着,忙碌着,打理一切事务。周木根边眺望,边还想象着老婆在家里干什么。累吗?也许正在田地里忙碌,收获庄稼,或者在家里洗洗刷刷,晾晒物品,或者照看孙子,唱着儿歌,一刻都不能停下来。忘了休息,忘了吃饭,忘了还有应该干的事,也忘了自己的乐趣,像机器人似的不断旋转。确切地说,现在周木根待的地方是儿子的家,是他们的房子。他们在城市里工作和生活,而且买了房子,周木根是来帮他们带小孩子的,每天接送小孩子上学放学,奔赴各种培训班。还有,帮忙做一些家务事,买汰烧,免得他们耽误工作,少挣了许多钱,房子还要每月按时还贷款。

儿子周伟杰一声令下,像发了一道金字牌的命令。周木根就来到了这里,没有半点含糊,犹豫。周木根住在北面的那间小屋,也是临时搭了个铺。

儿媳妇王丽华对周伟杰说:“咱小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王丽华可是一本正经对周伟杰说的,凡是遇到重要的事情她决不含糊,就像当年嫁给周伟杰那样,要保证她的幸福,快乐,保证她的生活质量,否则,哼。王丽华瞪了周伟杰一眼。她常常对他瞪鼻子上眼表示心中的不满,表示对他无能的愤慨,似乎嫁给他已经委屈了自己,以后的事情可不能再受委屈。周伟杰见到王丽华瞪眼就心怵,就没主见,马上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惹她生气了,即使没有做错事也肯定做错了事,或者将要做错事,心里十分小心。王丽华的眼睛很大,瞪眼时尤其更大,所以尤其可怕。周伟杰十分害怕,不敢多看一眼,常常有意要回避,躲开。夫妻两人常常王丽华拿主意,决定干什么事,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周伟杰去执行,执行也不能有含糊,有半点差错,都要按照王丽华的思路一步步去做,一步步实现,不能有任何折扣。

周伟杰忙点头称是,说得好,说得及时,一切都为了下一代,咱要一代比一代更强。周伟杰说话总是顺着王丽华的意思,哄她开心,一直哄到她笑为至,并且在心里头默念,眼睛小一点,再小一点,这样就好看了,就人见人爱了,是自己想要的老婆。周伟杰假装嬉皮笑脸的样子。王丽华笑了,似乎被他惹笑了,眼睛动了一下,眼睛就眯起来了。眼睛小了许多,像平日那样漂亮了,而且十分妩媚,动人。这样两人就平安无事了,小日子就好过了。当初,周伟杰就这么喜欢上王丽华,把她带到家。

周伟杰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好的工作,满意工作,就在家乡的服装厂打工。不到一年时间却不想待在家里,不想打工了,那点钱几乎不够自己花,还累死累活没有休息日,愿意出去闯荡干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再苦再累也是为了自己,挣来的一分一厘也都是自己。现在,夫妻两人在城里经营一家商店,生意很忙,当然生意还是不错的,否则也不会买房子,梦想着一代比一代更强,更好。

周伟杰明白王丽华的意思,他常常以老婆的意志为意志,干好本职工作,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

王丽华说:“你明白了就好,知道该干什么了。”

王丽华看着周伟杰,态度比先前好了许多,就看周伟杰的表现了,否则休想上床睡觉。

这些事情周木根也都懂,也明白,不用他们多说。他也经常看报纸看电视,不断更新自己要跟上时代的步伐,甚至孙子喜欢什么自己就要喜欢什么,包括玩的包括吃的,等等,这样才有共同语言,才能知道给孙子买喜欢的,对王丽华的提议表示赞同,这儿媳妇虽是外地人,与这里的人生活习惯有所不同,思维的方式也不同,但很有主见,敢做敢为,比儿子强,一切都为了孙子。孙子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自己也有责任教育好,培养好,做到尽心尽责尽力。现在,孙子已经读小学了,需要参加各种培训班,或者补习班,需要有人接送照看,等等,将来还要中考、高考,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比他老子强。

周木根对曹秀英说:“大儿子有困难,他们在创业阶段需要更多的帮助,咱没有出钱就出力吧。”周木根边吸烟,边吐出一圈烟雾,边说着话,好像当初没有出钱已经十分内疚了,现在不能再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成为千古遗恨。

曹秀英说:“小儿子的儿子还小,也必须有人要照看,家里也不能没人,还有这田地,虽然收获不多,没几个钱,但总不能荒废,随它去。”

曹秀英没有看着周木根,像是自己对自己说,也许早已经拿定了主意,想好了办法。

周木根说:“过了这阶段就好了,等两个孙子都长大了我们就享福了,想想办法吧。”也像是自言自语。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在屋里各自说着话,发表意见,挺民主的。外面时不时的还传来一阵阵蛙叫声,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好像也只有蛙能明白他们的心思,参与进来发表意见,体谅他们的不容易。

周木根和曹秀英两人商量结果,周木根跟着大儿子到城里去,曹秀英在家里帮小儿子带孩子,还有一些农活要干。农村一年四季都有活要干,农忙时周木根必须要回家,否则曹秀英一个人忙不过来。一人一个,这样公平了,两个儿子都不会有意见,更主要的是两个儿媳妇都没有意见。开家庭会议时大家都表示赞同,认为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没有比这办法更完美了。两个儿媳妇都很开心,相互说笑,十分投机,一改往日的敌视,背后唠唠叨叨,说本地人欺负外地人,或者说和外地人不好相处,没有共同语言,等等。两个儿媳妇还相互探讨了教育孩子的经验,你一句,我一句,十分热络。周木根看着他们,心里笑了,也满意了,一大家子人总算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了。

抽完烟,周木根赶紧在阳台上驱散这些烟雾,越快越好,免得烟雾趁机溜进房间,穿插到客厅、厨房,甚至卧室,那就糟了,像漏网之鱼在房间里引起一阵骚乱,后患无穷。

周木根使劲挥舞着双手,甚至跳起来挥舞,想驱赶,往阳台外面赶。样子很滑稽,好像要和这些烟雾肉搏战,生死战,来一个你死我活。烟雾向窗外飘去了,越来越远,完全散了。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或者烟味。

周木根看到这些烟雾都飘向窗外散去了,心里才放心,踏实,像没抽烟一样,好像没有干坏事。阳台上恢复了平静,似乎也恢复了干净,像原来一样。周木根闻闻晾晒的衣服,还是那么清香,没有烟味,这下放心了。即使衣服上有烟味也不要紧,他会马上把这些衣服都放进自来水里清洗一遍,再放到太阳底下晒,一切都还像原来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今天天气真好,适合在阳台上活动,看看蓝天,看看白云。

王丽华很敏感,对生活要求也很高,家里几乎一尘不染,还会喷洒一些香水,插上几朵鲜花。他们卧室的门常常紧闭,密不透风。周木根不会走进去,即使他们不在家也不会走进去,最多走到孙子的卧室。周木根走到孙子的卧室也是为了打扫清理房间,没有别的事。

周伟杰会对他老爸说:“想抽烟就到门外过道上抽一根,或者到楼下遛弯散散步,抽一支烟,那里空间大,不会影响别人。”

周伟杰看着老爸有点不忍心,老爸就这点爱好,几十年了,时不时的会抽根烟,解解烟瘾,有时也解解自己心里的烦恼。

在老家自己的家里,周木根会边干活边抽烟,没人说他,管他。他也不会忌讳谁,想抽烟就抽烟。香烟常常叼在嘴里,或者夹在手指间,一刻都离不开。在这里似乎就不行了,虽说吸烟对身体不好,还弄得满房间都是烟雾弥漫,影响到别人,但也太委屈了。周木根很小心,毕竟不一样,不是在自己的家里,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周木根说:“不用,没什么烟瘾,只是感觉无聊,一个人没事可做才抽几根烟来解闷。”

也许想抽烟就是想老婆了。曹秀英会给周木根买烟,甚至还会给他点烟。周木根倒想说这句话来幽默一下,调节一下气氛,却没有说出来。平日里,周木根话不多,他喜欢埋头苦干。现在,在儿子的家里话就更少了,像一头只会干活不会说话的老公牛。

回到自己的家,周木根跟曹秀英倒会说很多话,跟原来不一样,好像憋了很长时间,蓄满了水,现在打开了闸门,一泻千里。周木根说自己站在二十八层高楼上看见曹秀英在田地里干农活,样子很美,是最美的劳动姿势。曹秀英却笑他,有点不相信,去了城里几天就变了,变得油腔滑调,喜欢忽悠人。曹秀英自顾自干活,并不理睬周木根。周木根笑了,还使尽地比划着手势,尽量做的完美,好像告诉曹秀英看见她的情况,是真的看见了,没有骗人。曹秀英就是不信,这么大人了还会骗人,像哄小孩子,现在回家哄起老婆来了,分别几日就这样,城里真会改造人。曹秀英很忙,手里干着活,而周木根却闲着,只是围着曹秀英转,看着她干活,好像特闲,今天就是来欣赏她的劳动姿势的。周木根说:“真的,不信你也可以跑到二十八层高楼上去看看,很清楚,可以一直望到我们的家。”周木根指了指自家的屋顶,好像真的看到了这屋顶。曹秀英说:“天气好,能看得清楚这些山,这我相信,我也瞧见过。”似乎周木根没话好说了,像一个谎言被戳穿了,吹牛吹过了头,吹破了,只能傻傻地站在那。曹秀英并不想理睬周木根,时间很紧,她还有很多活要干,等一会儿还要烧饭烧菜。过了一会儿,周木根只好说:“我想你了可以吗?这么长时间分别难道你不想我?难道没有话要说?”周木根露出了憨厚相,说:“我想你了,就一眼看到了你,像一枝箭射过来了,射中了你。”周木根做着手势,似乎正射中了曹秀英的胸脯。这时,小孙子却说:“爷爷想奶奶了,爷爷想奶奶了,变成了一枝箭飞过来了。”小孙子嬉皮笑脸地看着爷爷。曹秀英笑了,说:“臭老头子,孙子都在笑话你。”周木根也笑了,亲了亲小孙子。

周伟杰笑了,笑他老爸,对他还隐瞒事实,这几天他看见老爸有点不对劲,似乎饭量也减少了许多,脸上看起来十分忧虑。有时,周伟杰回到家里也会到阳台上转一圈,没什么感觉,还像原来一样。

周伟杰经常暗示他老爸,闲着时就下楼去走走,当作锻炼身体,甭老闷在家里,也甭老在阳台上东瞧瞧西看看,好像阳台上藏有什么宝贝似的,或者秘密,要注意安全。没什么好看的,都一个样。即使爬到这幢楼的屋顶,站在三十层的屋顶上也看不到老家,城里跟农村不一样,望出去都是一排排的房子,而房子又都差不多,一个模式。烟是周伟杰买的,偷偷地塞给了周木根,说一人闲着时就抽,不要紧的,没事。

说实在的,周木根一点都不喜欢住在这高楼上,住不习惯。但也是没办法,有困难也要自己去克服,自己去想办法,不能突然掉链子说不干了,回家了。尤其遇到刮风下雨那就更加可怕,周木根常常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想走到窗口看外面的情况又不敢多看一眼,心里十分害怕。风声很大,雨也很大,雨滴子猛烈地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咚咚的声音,好像敲在自己的心口上。似乎雨势就像洪水,马上就要汹涌地冲进来,冲进阳台、冲进客厅、冲进卧室,撕咬着你,吞噬你,似乎这房子就像一根稻草在风雨中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要想抽根香烟还非得跑到楼下去不可,弄得动静很大,像怕着火似的,就差旁边没有放灭火器,周木根想,一点都不喜欢高楼。上下楼乘电梯看似很方便可一点都不方便,有时候等电梯的时间就要花上一支烟的工夫,太费时了,一点都不划算。常常是,周木根走到电梯口,看到电梯还在半路当中,似乎没有上来的迹象,似乎下面有很多人都在等这部电梯,有的人要上来,有的人要下去,全乱了套了,好像都在阻止这部电梯上来接周木根下楼去抽烟,劝他吸烟有害身体健康,甭抽了,也知道他没什么重要的事非得乘电梯下去不可,诚心想捣乱阻止其他业主乘电梯,还是省省心吧。实在等不及了,周木根就放弃下楼去走走,下楼去抽烟,马上转身回家,好像烟瘾也被吓退了,消失了。

刚来到这里时还好笑,闹出了许多笑话来,周木根站在阳台上还会晕头转向,需要儿子孙子陪同,似乎站不稳脚跟,分不清东西南北。身子骨就像一枚树叶似的随时都有可能飘出去,飘落到下面的地上,那可就彻底完蛋了。人不是一枚树叶,轻而易举地落地,保持完好无损。孙子还笑话他,说自己一点都没事,就喜欢住在高楼,没有人影响自己,听不到下面的汽车声、吵骂声,还有吆喝声,不像在老家夜里还会听到蛙叫声,吵死人了,一点都睡不好觉,而且站在这阳台上能够看得到很远,对眼睛有好处,空气又清晰。

周伟杰在旁边小心搀扶着周木根,怕他出现意外,还一个劲地说:“慢慢就会好的,我们也一样,会习惯的。”

一点都不习惯,不适应,周木根心想这下坏了,完了,不是来帮忙而是来添乱的。

周伟杰却兴致很高,说:“这里视野很宽敞,你瞧瞧,不受任何影响,想看什么风景就看什么风景,老家没法比。”还仔细介绍了买这里房子的好处,自己通宵排队摇号才得到的,不容易,好像赚了大钱,房价一直在涨。周木根却没有感觉到,还是老家好,房间又多,虽是老宅旧了一点,但进出十分方便。

时间长了,周木根才慢慢地适应,才敢于走到阳台上干活,晾晒衣服,打扫卫生,或者朝下看,朝远处看,像看风景似的,好像爬在山顶上看风景,看日出。噢,这里的风景还真的不错,跟住在底层完全不一样,跟在老家看到的风景也不一样,看到了许多平常看不到的东西,能够体味出很多平日里感觉不到的味道。那些人那些车子真像蚂蚁似的,原来就是这么渺小,不起眼,几乎可以摸去,省略掉。那些所谓的多层楼房就像一个个鸭棚子,养鸭子还差不多,居然还住了人,太不起眼了。

现在,周木根看到了这幢房子的东南方向有一根烟囱,似乎并不远,离这里没有多少公里,像触手可及的样子。有时候,周木根站在高楼上看那些山也是不远,好像很近,就在眼前,好像自己一抬腿,跨上一大步子就到了,就到了家,站在曹秀英的面前,给老婆一个大大的惊喜。

烟雾不断从烟囱那里往外冒,熊熊燃烧,周木根心想那是什么地方?现在哪来的烟囱?是不是工厂?就一直朝那里眺望,像瞄准器紧紧地对着那,盯着那,就差没有扣动板机发射出炮弹把它炸了。看了好半天,也琢磨了好半天,在脑海里搜索了好半天,时间跨度很大,从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一直搜索到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是殡仪馆的地方,是殡仪馆的烟囱,看来生意还真的不错,不愁没有原料。

这殡仪馆越来越靠近城市了,几乎和城市脸贴着脸。换句话来说,城市越来越靠近殡仪馆了,像拥抱似的扑了上去来一个亲密接触,不分彼此。周木根记得很清楚,以前曾到城里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出城到殡仪馆在野外开了很长一段时间,过了很多的桥梁才到达,现在就弄不着了,好像一直在城里行驶,一直在人群堆里行驶,在闹市区行驶,一会儿就到了。他也曾听人说起过,这殡仪馆也要拆迁,离城市远一点,可没地方好去,都在发展搞建设没有一个偏僻的地方,而且还不大受欢迎,谁都讨厌它,讨厌那个烟囱,谁家的房子都想远离它,更不用说对着它了,看见它了,似乎不吉利。有一次,周木根老家要建一家化工企业,说好了给村民很多实惠,保证今后的生活,但是村民们就是不同意,联合起来拒绝,对抗。村民们就怕今天建一家化工企业,明天又要建一家化工企业,没完没了,最后变成化工园区,污染了空气、污染了农田、还污染了河流,再也看不到山清水秀了,为一点点钱害了子孙后代。

周木根有点后悔了,当初儿子买房子时为什么不亲自过来实地查看,为他们把把关。还说这里的房子特别好,环境好、风水好、配套设施好,这里原来都是一大片良田,高产田地,周木根就是不信。他们年轻不懂事,但也不能什么都百无禁忌,什么都不顾,不问,万一真的有事可怎么办?他们还要在这里住下去,也许要住一辈子。当然,周木根盼望着他们早一点再买新房子离开这里,买再大一点的房子,孙子的卧室最好也朝南,充满着阳光,充满着温暖。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盼望着这殡仪馆早一点拆迁,远离这个住宅小区,看不到。周木根站在二十八层高楼上看不见它的半点影子,这样心情就好了,舒畅了,一家人都平安了。当然,走在下面底层是看不到的,也感觉不到的。问题是,周木根经常站在二十八层阳台上远眺,或者干活;儿子、儿媳妇和孙子也会经常站在这二十八层阳台上远眺,或者干活。

周木根找了个机会,和儿子两人一起在阳台上,他问:“东南方向的那个烟囱是殡仪馆的吗?”

周木根指给儿子看,儿子却没有朝那里望,而是笑了,说,爸,怎么了?

周伟杰说:“我不知道,你管那些干吗呢?瞎操心。那烟囱远着呢,有好几公里。”

周伟杰看着他老爸,好像还怀疑他是否头脑发烧了?一个人在家没事找事,还东想想西想想,想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周木根说:“冒着浓烟,影响到我们的环境,影响到我们的健康。”周木根只能说这些,不能说别的,说得很明确,相信儿子心里明白是什么意思。

周伟杰说:“浓烟?怎么闻不到?没有飘过来,比你抽烟的烟雾差得多了。”周伟杰鼻子嗅了两下,“飘到这里也都已经散了,淡了,什么都没有,没影响。”

周木根感到儿子简直不可理喻,猪脑子,怪不得老婆对他一直瞪鼻子上眼,没有共同语言。

周伟杰说:“站在这二十八层高楼上望出去,看到的有很多,有化工厂,有造纸厂,也有养猪场、养鸭场,什么都能看得见,还能看得到我们老家的山,山上有坟墓,等等。”

周伟杰一口气说了很多,好像把周木根的心思全说清楚了,说透了。

周木根想不到儿子会说出这句话,一时语塞,愣了好半天,是啊,在老家后面的山上还有自己的祖坟,距离比这里还要近。有时下田地干活,走着走着就看到了,或者到了墓地。

周伟杰说:“在楼下底层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知道,抬头只能看见上面的一小块天地,窄小得狠,心里也慌得狠。”

周木根不想理睬儿子,决定实地去看一下,到殡仪馆去走一趟,对自己及儿子一家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多大的危害。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去了才会知道,才会明白。

周木根去了,那真不是什么人可以随便就能去的地方,不是公园、不是商场,更不是娱乐场所,想唱就能唱,想跳就能跳,甚至连说话都很小心,很轻,怕说错了话说漏了嘴得罪了某个神仙,要了自己的小命。想想看,自己已经好久没有来这里了,几乎忘了是啥模样,像走进了一个迷宫,说明自己的亲戚朋友身体都很好,活得都很自在,开心,享受着美好的生活。今天却走了进来,人还是挺多的,都在排队等待,有序推进。周木根心里一阵揪紧,脚步似乎也有气无力,漫不开步伐,呼吸都有点困难。周木根倒吸了一口冷气,脊梁骨都发冷,好像能挤出几粒冰粒子。但是,他还是坚持着,既然来了就应该坚持,看明白。周木根小心穿过一队队送葬队伍,想看看那个大烟囱。走到烟囱旁,看一下马上就回去也行,也算完成了任务。烟囱正冒着浓烟。肯定比自己抽烟要厉害,周木根想,和站在二十八层高楼阳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就是它,没错。

周木根傻傻地站在那,抬头远眺,看那个烟囱,似乎和站在二十八层高楼阳台上的心情一样。突然,有人喊他快点,轮到了。周木根“嗯——”的一声,似乎答应,但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周木根看着那人,但那人还是喊他,没有弄错,叫他快点去鞠躬,好像很急,就剩他了。周木根只好走过去,像被人拖进去似的走进了一间房间,身不由己。在这里,不能乱说话,更不能对一些事物不尊重,乱怀疑。那里正在遗体告别。

现在要想看不见那个烟囱是不可能的。周木根居住在二十八层高楼上,每次走到阳台上,第一眼不是寻找那些山,看那些山,梦想着能看见自己的老房子,或者能看到老婆的忙碌的身影,而是朝那个方向看,一直盯着看,阳台的东南方向。不想看也不行,好像控制不住自己,自从去了一趟殡仪馆,近距离接触了那个烟囱,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十分惊奇,好像身上所有的器官都不是自己的,身不由己,非要朝那个方向看。一看心情就不佳了,烟囱正冒着浓烟,不管吹的是什么风都向这里飘过来,向这里滚滚而来,闻到了,似乎有事,好像真的有事了,出了大事。这几天,周木根就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腰腿有点疼痛,好像还有发展的趋势,快走不动路了,以前在家里干农活再苦再累也没有这种感觉,睡一下觉,第二天又浑身是劲,或者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周木根坐不住了,决定替儿子办了这件事,反正他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一切都听他老婆的,而王丽华的生意却特别得忙,还常常跑出去进货,有时十天半个月都没回家,根本见不着面。最近还听说生意上出了点麻烦事,又出差了。周木根想,是不是和那根烟囱有关?想想看,肯定是,都是它惹得祸,害得自家的生意不好,有麻烦。不用等了,相信王丽华比儿子能讲道理,明事理,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也许办好这件事后生意就好了,兴旺了,可以还贷款,王丽华一定会支持他的。

周木根请装饰公司过来查看,设计好图纸,在阳台的东面装上一块彩色钢板,名义上档风档雨,彻底阻挡那个方向。不要看了,谁也不要朝那里看,自己不朝那里看,儿子、儿媳妇和孙子也都不朝那里看。彩色钢板尺寸大小只要能看不见那个烟囱就行了。以后,站在阳台上远望,就只能看正前方,或者西边。周木根就喜欢看正前方,看那些蒙蒙胧胧的山,激发自己无限的想像,好像回到了老家,和曹秀英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装饰公司很快就量好了尺寸,设计好图纸,马上动手。最后,他们还是提醒了一句,阳光也挡阻了一些,阳光照射到阳台上要比原来晚。周木根说,不要紧,夏天凉爽了,都一个样,有利有弊,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他倒会运用辩证法,想得很通,想得很周到。周木根对他们的工作效益十分满意,他就要一个快字,速战速决。

那块彩色钢板很快就安装好了。周木根仔细瞧了瞧,十分牢固,不怕刮风下雨,还很美观,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心里十分满意,再也看不见那个烟囱了,认为自己干了一件大好事,了不起的事,似乎腰腿疼痛也好了许多,跑出跑进腿脚特别灵敏,利索。现在叫他不乘电梯直接走楼梯下去也行,完全可以从二十八层一直走到底层,浑身是劲,再从底层走上来,走到二十八层也行。儿子他们的生意也好了,王丽华马上就能凯旋回来,大把大把的钱就要进账了。

在阳台上,周木根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心情极佳。最近烟瘾似乎也大了许多,浓烟滚滚,叫儿子多买一些,不差那几个小钱。

今天天气特别好,晴空万里。周木根能看到正前方十几公里以外的山,还能想象得出山下自己的房子,还有老婆的身影,小孙子的玩皮。曹秀英好久没有见面了,真想她,周木根已经想好了新的话题。他真想大叫一声,喊他的老婆快点过来瞧瞧,享受他的杰作,姜还是老的辣,儿子根本就没法比。东边不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那就看看西边吧,风景肯定也挺好,还可以看到太阳慢慢地落下去。夕阳真是无限美好,就好像自己,正发挥余热,也能把一锅子的水烧烫,烧滚。

周木根的眼光就向西边旋转,仔细瞧着,像欣赏一幅幅美景。突然,周木根的眼光在西边的一个点上停顿了下来。那是什么?周木根神情高度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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