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海英
腊月里,是初八那天,天还没透亮,我和妹妹便起了床,准备吃了饭去学。妈也坐起在床头,穿好棉袄。婆婆(外婆)嚷妈叫妈再睡会,妈朝婆婆“啊啊”两声,说不睡了,睁着她那双并看不见任何内容的大眼睛,盯着我们的方向,直直瞪瞪看,像要把我俩装进她眼睛里似的。妈天天都这样,尽管她从不知她的孩子长啥样,但只要我们在,她老往这边瞧。
我躲避着妈的目光。尽管我也知道,妈是看不见我的。屋外的空气寒冷如冰,我出去一下倒尿盆,赶紧钻屋了。屋里,也并不是多暖,但比外头强多啦。婆婆不要妈下床,说先让我们吃,送我俩去学回来,再把饭端给妈喂妈吃。几年前,妈又得了病,半个肩膀以下都不能动,现在人扶着能走几步了,吃饭时拿筷子的手,不住抖索。
“明鸣,亮亮,赶快吃上学。”
婆婆喊我们。这么大点的小屋,婆婆的喊声太大了。我朝妹妹扮个鬼脸。我推她朝前一步,她攘我一把。听到我们吃吃笑声,婆婆从饭锅那边扭过头。
“这俩孩,就不能消停会!”
婆婆说着我俩。婆婆总这样说我们。她老了,担心别人听不见她说话似的,声音提得很高。她一说,我们就乖乖听话。她不说,我们就忘了,该闹就闹,该争还争,“不消停”。我俩坐到桌前,拿起婆婆蒸的馍,咬了两口。
“都洗脸没有?”婆婆端过来两碗腊八饭,又问。
“洗了。”我把脸朝婆婆抬抬,好让她看清楚,我的脸可一点不脏。妹妹也跟着喊洗过了。我们继续吃饭。
“快吃吧!可甜!”婆婆说。
“平,你等会。我先打理俩孩,送他们去学。”
婆婆对妈说。
“腊八饭在锅里,粗回来让他吃。”
粗是爸。婆婆又对妈交代说。
妈应声。我扭头看一眼妈。妈还在瞪我看。我的目光躲闪了一下,瞥见妈身旁是空的,看来爸又是一个晚上没回来。
爸晚上不回来,我们已司空见惯。我们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残疾的残疾,就爸一个能干的,他不回来,自有他不回的道理。这个道理,我从刚听懂话那时,婆婆就当平常喝的稀饭一般,灌到我脑子里去了。
“你要好好上学,将来长出息,你妈你爸少多享点福!”
“就知道玩,还不赶紧着,写作业!以后考上大学。”
或者说:“看看你爸,白天干,黑来干,可都为啥?”
婆婆问我,我小不点,自然不会一板一眼答出为啥。可现在我懂了,为活命。
我并不给婆婆说。婆婆这些话的目的,无非是要我努力学习,以后不要和爸一样,不要命的干活,黑汗白汗,每到家,给泥灌了一身似的。
我之所以知道爸浑身给泥灌了似的,是因为爸有时会在我们清早去学前回来。星期天我们不去学时候,见的也是“泥灌”或灰头土脸的爸,
这个早上,爸没回来,我们照常吃饭去学,家到学校还要一段路程,必须赶快。
我和妹妹你一口,我一口吃饭,屋里冷空气热空气交织着,在我们头顶混合升腾,我们吸溜着鼻子,互踢一下对方腿脚,喝着甜粥。可真甜啊!比婆婆平常熬的稀饭好喝多了。
我们家乡,是在河南这个大平原上,没有雪的冬天,又干又冷。我不喝稀饭,婆婆非要我喝,说喝了喉咙是湿润的,不上火。家乡虽是平原,但种地极少。婆婆说原先种地的大片麦田,都建厂了。还有少部分田野。我看称不上什么田野的。只能说是少部分田地。我们这的小村庄挨得都不远,村与村之间,厂与厂毗邻。小孩子上学都起早,因为大部分村没有学校,大人们要送小孩到有学校的中心村上学。我们村没有学校,每一家的小孩都要赶早起床,匆忙吃饭,大人们更匆忙地开三轮车,骑着电动车,送我们去学。大多数情况下,我和妹妹都是婆婆送去学。爸晚上不干活的时候,清早是爸送。
妈通常不咋说话。让妈怎么说呢,几次三番动手术,她的嗓子说不了啦,说话,也是慢吞吞的说很久很长的“啊啊”之后,吐出仨俩字。叫我们的名字,也费很多力气似的。婆婆说的没错,都是妈害病落下的,医生说叫语言障碍。恢复好了会好点。
现在妈的这样子,算恢复好点了吧。前阵子,妈就像村里的黄哑巴,只会“啊啊”。现在会断续喊出我们的名字。
我们家就是这么个情况。好多人劝爸不要不要命干活。婆婆也说爸。昨晚婆婆还说,让爸就在家,给钱多也不去;天冷;挣的钱够花。爸不听,说家里住房是借人的,妈的病还要看,婆婆年纪大了,以后没房没钱咋中。爸说他就想多挣俩,早点把房盖起来,以后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爸干活的地方,是在我们附近几个村之间的几个厂子;靠着一副结实的身板,打着零工。爸说,一个晚上干下来,能挣百儿八十块。爸一说到挣这么多,脸上就十分陶醉的表情,吸一口烟,不大的眼睛微眯着,吐出几圈烟雾,那样子,仿佛他已在大房子里住下了。婆婆劝不住他,不再说啥,由他。爸这个人,没人能说得住,干活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干活搞价还价,给的钱不到标准不干。爸干活不讲价,活急,厂里压价,他也干。和他一起的伙计,埋怨他多次。他听了,笑笑,下次还那样。伙计们没法,知道是他老实,不是抢活。工厂负责的人也知道爸最老实,有啥活都先找爸。所以,爸挺忙。
昨晚吃饭时婆婆问爸去哪干活,爸说去化工厂。化工厂离家有点远。爸若是白天去这个厂干活,回来路上会拐到我们学校,接我和妹妹回家。吃过晚饭,爸就走了。我们写完作业,一觉睡到天快亮。我家除了爸,其他人都睡到天快亮。我们谁都没有预感,我们所度过的这个夜晚,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最凄凉和痛苦的。
回到吃早饭的时刻。腊八饭还没吃完,噩耗便来了。
先是婆婆的手机响。听到手机响,我拿着筷子,飞舞两步跑过去接起,递给婆婆。俺村老年人接电话,都喜欢免提。我按起免提键,那边打电话的人的声音猛亮而又嗡嗡的在我们的小屋上空鸣响。
“快点,快点来,出事了。”他说。
“咋了。”婆婆问。
“你谁呀?”婆婆又问。
婆婆说话是很慢的。那边的声音火急火燎,说:“俺贱孩(爸一起干活的伙计)。快叫人来,粗跌炉坑里了。”
我楞了一下。爸咋跌炉坑了?
我虽然没见过炉长啥样,听大人们说过,人站在上头扒炉,上头离坑底有三四层楼高。我们老师布置过一道题,一层楼三米,四层楼是多少米。我拿铅笔算过,所以我知道高度。
我搁下筷子,停下来看婆婆手里手机。
妹妹小,性子慢,人也老稀里糊涂的,还在磨磨蹭蹭吞饭。
那边继续说:“今个清早俺来接班看见的,人还在坑底,该是半夜停电跌下的,估计不中了。”
婆婆的脸色惨白惨白的。我们的小屋,立刻罩上一层惨淡的灰白。
婆婆的手指头仿佛拿不动手机了,抖起来。她看一眼妈。妈直着脖子,空洞的大眼睛,瞪得圆鼓鼓。
妈惊骇的表情吓得我心头一凛。
婆婆拉上妹妹和我到她的怀里,眼泪滚滚而落,对着妈说:“平,没事,啊,乖,不会有事。”
婆婆的声音打着颤,手一直在抖。
婆婆放开我俩,拿手机出门了,又进来。
婆婆眼泪不停流,说:“孩呀,别去学了。走吧。”
我不知道“走吧”是啥意思,只管跟紧婆婆。因为婆婆说不用上学,妹妹嘻嘻笑,“噢”了一声,一副欢快的样子。
我踢了妹妹一下。妈放开嗓门,哭起来。
这个时间,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去学路上了吧。我和妹妹,由婆婆,大婆婆,舅舅,老舅、老舅妈等人带着,赶往化工厂的路上。大舅妈带着她吃奶的小女儿,和二舅妈,留在家里,看着妈。
化工厂到了。婆婆拉着我和妹妹,哭着朝厂里奔。舅舅拦着婆婆,说我俩小,就别去了。婆婆说,那咋办,那是他爸。
“他爸也不中!别让孩去,还不知跌成啥样了,看吓着孩。”舅舅说。
婆婆嚎啕着。松开我们的手,竖着胳膊,眼泪成串跌下来。
他们留下一个亲戚看我俩,都进厂了。
到那时,妹妹还没有明白发生了啥事。因为不去学,她的脸上,始终表露出内心的欢喜。我在大人的对话中,知道是爸半夜干活,忽然停电,爸在上面摸黑走,一脚踩空,跌炉坑底,跌死了。
爸死了。我和妹妹就成了没爸的孩了。我们俩没爸,这还好办,我们可以胡乱长大。妈不中。妈是残疾人,从此没了丈夫,没了依靠。婆婆也不能没女婿。我们这个家不能没了顶梁柱。
我们家塌了。
家塌了,再没有人给我们盖起来了。女人们哭了一通,除去悲伤,开始考虑后边的事,一同商量,约莫厂里能赔多少钱。只有婆婆一个人,从厂里出来后,拉着我和妹妹的手,站在风口,一遍一遍哭。
“再没有人替我接一次孩了。”
“今后这俩孩,再没有爸了。”
“老天爷,那么多坏的,孬的,咋都不收走,咋叫他走了?”
“跌死的是俺多好!让他多活几年,把孩养大呀!”
婆婆哭哭,说说,怨怨。我的眼泪跟着流,冬风吹在脸孔,哇凉哇凉的,一会儿,脸颊一片冰硬的质感。
毕竟是年小,我还没有想到没有爸的孩子,以后的路有多艰难!也并不真正懂得,人世间“痛彻心扉”几字,是为生死离别而准备。我感到迷茫,并没有觉得我永远失去了父亲,只以为,这是大人间,或是爸在和我们演的电视剧。他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昨晚他还答应我,今天中午接我和妹妹放学,给我俩买烧饼夹串吃。我和妹妹最喜欢吃爸买的烧饼夹串,爸每次给我们买,交代卖烧饼串的,一人给我们夹一个鸡蛋,两串豆腐串,一根火腿肠。妹妹不爱吃鸡蛋。不吃就不吃,爱吃啥,夹啥。爸由着我们。婆婆就不这样。婆婆要攒盖房的钱,一粒米也不许我们掉,剩饭下一顿吃。从不给我们买吃。
婆婆哭的对,从此,谁还再为我们买烧饼串吃呢?
妹妹看我俩哭,她瘦小的肩头,也一耸一耸,抽抽搭搭哼咛起来。
一老两小,站在厂门外哭。
几个亲戚走过来说婆婆。
“别哭了。你哭坏了今后谁管孩?”
“哭顶啥用!又哭不活。还是想法找人呀!”
“哭哭好!让她哭!咋会这样呀!”
亲戚们七嘴八舌。一个亲戚叫我别哭,搂住了我和妹妹。我们便顿住了。
婆婆哭得更狠了。
寒风中听婆婆哭了一会。我突然说,想去看爸。
婆婆怔忪了一下,她脸上的泪好像结晶了一样,闪亮闪亮的。婆婆用棉袄袖子擦脸。拉着我俩,她啥也不顾了,只管往爸躺着的地方走。
那个时候,爸已经被人们像捞一条沉甸甸的大鱼似的,想了一些法子,从炉坑底捞了上来,放在扒炉房的门口,身上盖了一块大大的红白相间的塑料布。
我们仨过去的时候,闻讯而来的其他亲戚,有一个在镇里办事,一个在市里上班,大家推他俩做代表,去厂办公室谈赔偿的事。其余的亲戚那儿立着,这儿站。炉房门口,除了躺着的爸,再没有一个人。我手里紧握着舅舅给我拿着的爸的手机,看着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一阵干风急卷而来,掀起爸身上盖着的塑料布的一角,爸的脸露了出来。我抬起胳膊,打开手机,切换到摄像,给爸拍了最后一张相片。
风涌过来,好像回抱我似的,我拍过爸,塑料布静静张回到爸的面孔。我没有为看到爸爸跌成血肉模糊的脸而惊恐,反而为自己保存了爸流血的面容心存一丝庆幸。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拍下这样一张会令我日后回忆起来,充满痛苦和悲伤的相片,只是觉得那时候该抬起胳膊,为爸做点什么。
也可能是,我听婆婆说赔偿,拍下死去的爸,可作为证据。
也许潜意识里有这样的念头。
拍过照片,我朝前几步,走到爸跟前,到爸的脸的位置。婆婆上来扯住我的胳膊,哭拽我,说:“明啊,明鸣,咱看过了。走吧!”
妹妹也跳过来拽我。
我趔趄着身子,挣脱婆婆的手,蹲下去,在爸头部右侧的地方,捡起一顶深灰色的帽子。那是爸每天都戴的帽子啊!爸总是戴着这顶帽子,接送我们上下学,给我们买烧饼夹豆腐串,领我们吃肉丸。他吃得头冒大汗,便脱下帽子,擤擤鼻涕,接着吃。我吃饱了,想和爸玩,就把帽子藏我书包里。爸开电动车要走的时候,忽然一摸头,“诶!帽子呢?”他慌慌张张要去丸子铺找。我和妹妹捧着肚子笑。
妹妹说:“爸,你咋真傻,在俺哥书包里。”
爸恍然大悟般双手朝脸上一抹,摊开手掌,放下来,抱着妹妹坐上电动车座,把我也抱上去,才说:“快给爸,没看爸头顶秃了,看人笑话。”
这个游戏我们多次演,我每次都像第一次藏帽子,爸每次都像第一次发现帽子不见了,张皇失措去找。然后我们捧腹大笑。我们和爸乐此不彼,每次都是妹妹嗤起她小小的鼻头,道出谜底。
爸每次说他“头顶秃了”,都咧开嘴笑。风灌到他缺牙的嘴巴里,他额头的皱纹就像一道道河流似的;他眼角的皱纹,开枝散叶,朝他掺着白发的两鬓攀爬。我让他低头,取出帽子,盖在他头顶,也遮住他的额头了。
我的掉秃头顶的爸爸,额头挖出小河的爸爸,眼角生长树枝的爸爸,嘴巴里漏风的爸爸,他还没有四十岁啊。
我拿着帽子,一下也不愿松手了。
办公室里,谈判在继续。厂办室离拆炉房的距离很近。我站在拆炉房门前的路上,盯着厂办室,可以看见里面坐有人。天很冷,办公室门却没有关,我看见从屋里飘出淡白色的烟雾。那是男人们在吸烟吧!我想。
婆婆紧拉我俩的手,指着厂办室,叮嘱我们,一会去那个屋,我俩得哭。
“死的是你爸呀。”婆婆又说。
我点点头。妹妹没心没肝,不仅不哭,傻头傻脑的样子,还以为自己在看电视剧。
婆婆拉我们,离开爸躺的地方,重新来到厂门口。我的爸爸,被所有人抛下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可是,我的心里满满的盛着爸的温度,我的手里,攥着爸的手机,另一只手里,拿着爸的帽子。
一些人来到我们身边。大家都说:“可怜的孩。”
他们都是我的亲戚邻居。
女人们摸我的头,说:“乖”。眼中落下泪来。
另一些人朝我们身边聚过来。聚来的人,是闻讯赶来的爸那边的亲戚。
爸像我这么大,就没爸妈了。爸是在爸的舅舅家长大的。和妈成家后,照顾妈方便,住在婆婆家。
爸那边来的人,是爸的舅舅,舅妈,爸爸的舅舅的几个子女。
爸的舅舅,很老了,弯腰曲背,满头白发,和爸一样黑红色面孔,开的三轮车一停下来,他抢天哭地下车,佝偻身体拍着胸口大叫爸名字。
爸的舅妈,一起哭着去看爸了。
哭过爸之后,大家聚回到我们身边。
爸的舅舅干瘪的嘴唇不停地喃喃:“粗死了。粗壮的给牛犊似的,咋会死!”
爸的舅妈说:“老天爷呀,天塌了。天塌了就是这。”
又说:“老天爷,那么多坏的,孬的,作恶的,你不收,咋收了天下最可怜的他呀!”
又说:“老天爷咋不睁眼看看,叫他走,丢下俩孩,可咋活!”
再说:“倒不如收走俺,俺替他去。”
爸的舅妈哭说的,和婆婆一样。婆婆就又哭起。三个老人,一递一答哭说。然后这时候,又过来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大清早打电话的和爸搭伙干过活的伙计——贱孩叔。
婆婆停下哭,问他,爸死的前因后果。几个老人都停止哭,听他,像说书人一样,发挥想象,仔仔细细,从爸晚上来上工,到半夜忽然停电,爸如何失足掉落,推测爸是脸朝下跌在坑底,如何苦苦挣扎——不然,他说他看到的坑底的爸,咋会是手捂额头,满脸血,靠墙坐躺呢。他还描述,昨晚和爸一起扒炉的伙计,是在另一个炉坑,隔得距离远,那个伙计听不到爸的呼叫。要不然,他估摸爸不会死。
说爸肯定喊了。他一再强调。
又说,昨晚和爸干活的那个伙计,停电后,还跑回临时休息的屋,煮了碗方便面吃了。
说的有眉有目。众人听得又是唏嘘,又是哀叹。我手里攥着爸的帽子,帽子有一块硬巴巴的,那是爸的血干在上面了。
他见我攥着血帽子,说:“拿这干啥?扔了吧!”
我不吭声。
婆婆说:“叫他丢,他不丢。”
一个亲戚说,“让孩拿着吧,留个想头。”
别人也都呼呼呀呀说。就又扯到赔偿的事上了。不知里面说得咋样了,派个人看看。
又有人说,别去瞎掺和了,没见里面坐的是咱代表吗。他们要不中,咱更不中。
婆婆说,叫俺去。俺拉俩孩去。
婆婆又哭。
“俺拉俩孩去跪。他们可怜俺老婆领着俩孩,多给点钱。”
女人们赞同婆婆,说俺几个女的,老的,小的,一块去。
男人们说:“别去,不中的。”
这个时候,有人从那边推过来爸的电动车,电动车篓里,放着爸洗澡用的东西。爸干活前换下的鞋子,厂子以前发的洗衣粉,爸还没顾上带回家。都拿过来了,问弄哪。
婆婆让把洗衣粉留下,其余的,都扔了。看着也是难受。
我的心,不由得,空空落落疼。
我那时才感到,我没有爸了。爸的东西,谁也不肯再要了。
我的手里,握着的帽子就更紧张了。
可并没人再注意我手里的帽子。大家都在寒地里站着,冷风吹,尘土卷。一个个灰头土脸。一小时,一个小时就这样熬着,等着。亲戚问婆婆吃饭没。婆婆早饭没吃,午饭也不吃,她说不饿。爸的舅妈给我和妹妹买了零食和奶,妹妹欢天喜地拆开了一包吃。我抱着零食袋到婆婆跟前。婆婆就又哭了。婆婆几次拉我们,想去厂办室,哭上一哭。看在一家老小没人养的份上,看在家里爸残疾的媳妇,看在我和妹妹年纪幼小,厂里多给点钱。
其他人就又劝婆婆,哭闹解决不了事,现在赔偿也是要看关系,咱一般老百姓,事出了,想要多赔点,死人放多日,人家爱理不理。好几出了,最后,还不是几万块打发了。这个厂还算好点,有钱,等着吧,咱的代表找镇里的头头去说了。
果然有一辆黑色轿车开进了厂里,又开了出去。卷起大大的一股尘土。我们站在尘土里,看见代表黑着脸从屋里出来了,说:“说甭了。”
婆婆拉着我俩,一头扑进去了。
婆婆拽我俩“扑通”跪下了。婆婆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
对方的人黑着脸,一言未发。但是,我抬脸的时候,看见对方有一个人,眼眶里缓缓流出了眼泪。
对方负责的人脸上一副苦巴巴的表情,他态度强硬,他们能给的价,到了最高了。
“不行了你们可以闹,可以告。”
“人搁这就搁这吧,随便,俺也没法。”
“搁几天都中。”
他连着说一串话。
婆婆身体抖了抖。我的膝盖僵硬。满屋都是僵硬的气氛。我不知道该咋办。婆婆除了哭诉,也没有其他办法。
对方又说,声音稳了很多:“这个价钱,有史以来最高的,你们还不能说出去,不然以后再有事,厂里没法办。你们不要太过分了,厂子也难。”
婆婆只是想再让高出两万元。爸的一条命啊。
一旁跪着的我哭起来。妹妹也哭了。但我猜她是因为腿疼了。
妹妹小,太小的孩子是没有失去亲人那种痛苦意识的。比方我,比妹妹大了不过几岁,尚想不了那么远,只是觉得眼前人可憎,使我想起寒风中躺在地上的爸,才哭了。
我手里攥着爸的帽。对方那人看了一眼帽子,说,看到这帽,小粗老戴它,的确是很老实,让人放心的好人。
他的心似乎软了一些,语气柔下来,他夸赞爸老实,干活让他们最放心。但价格并没有软,依旧是开头他们出的。
爸的帽子,似乎也流泪了,僵巴巴的那一块,我用其他柔软的部分小心围着。我们的两个代表走进了屋,嚷婆婆,要她别跪。拉我们起来,送到外面。
我听到屋里的声音,似乎吵起来了。
我把帽子捧到我的脸颊,挨着我的脸。
挨着我脸颊的帽子软哄哄的,有爸的气味。我想起烧饼夹串。想起滚肉丸了。是的,肚子很饿了。
这个时候,已是后半下午,接近黄昏了。婆婆耷拉着肩膀,站在门外,仿佛一尊我在博物馆看到的蜡像。
有个老亲戚过来,她说天就要黑了,得快把孩(爸)拉回家。趁现在还有明,赶紧给孩擦洗干净,换上衣服(寿衣)。不能老停在地上。晚上不定有什么狗呀猫呀的。孩不能在这过夜呀!
这话一出,婆婆的泪水止不住又扑簌簌落下来。
婆婆说:“俺都迷糊了。”
“拉哪呢?”婆婆问。
“看来你真迷了。拉回西庄(爸家),孩不是招扬(倒插门)咱家的。”
“真老了,咋没想到这层!”
“是得先给孩穿上衣服。是得拉回西庄。”
婆婆和往常一样叨唠:“西庄他没屋呀。”
“没屋就停原先老屋的那块地。得赶紧去寻炉灰,买卫生纸,毛巾,寿衣,棺材。再迟都关门了。”
老亲戚快人快语,打断婆婆。
“赶紧通知他们西庄村紧本家的人来。停棺,守灵,出殡,可多事呢!”
是的。人一旦死,人不找事,事就要一出出找人了。
大家于是都忙了这些起来。
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感到站了一天的腿脚,太累了。胳膊腿都木木的。又乏又冷。我的妹妹,站在那儿,歪歪扭扭,眼睛一会睁,一会闭。
妹妹倒在婆婆怀里,睡着了。
天黑了。
是的。天一旦摸黑,黑下来的节奏就太快了。
我不知谈判的结果是啥,只感到身体困乏,一闭上眼,就和妹妹那般,歪歪斜斜的身体,似乎是在做梦了。
我感到唯一可靠的是:巨大的黑夜躺在我的怀里。我的怀里,躺着爸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