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爱是锆石戒指

每当她得意忘形，做事不够小心，走路时看手机，把校服连衣裙领口像其他高中女生那样解开第二个扣子，斜斜地露出一侧锁骨，甚至是一点肩膀，或者是对哪个男孩子有好感，妈妈都会提醒她，别忘了，你是个海难幸存者。

四岁时她第一次见到大海。在度假村吃盛在小碗里的哈密瓜冰淇淋，海盐焦糖味甜筒上插一支三角形彩色小旗，海滩上挖沙子，每天都喝芒果汁。坐游船去往小岛的那天，下午出发时阳光猛烈，入海后乌云却盖住了天，狂风骤雨中一切都是黑的。船在大浪里来回拧着，摆动倾斜的幅度越来越大，人们都抓住甲板上的栏杆，一个小孩子摔倒了，尖叫着从甲板的这侧滑到了另一侧，撞到一个老头子的腿上。后来，爸爸说，船上乱哄哄的，风浪的声音比什么都要大，女人和小孩都在哭闹。他听见響起沉船警报，七声短，一声长，就鼓足勇气，大着胆子，一点点抓着栏杆蹭到舷梯边上去，救生艇正在放下，他想去看看究竟，挤在其他要登船的人中，被裹挟着下了梯子，然而小艇被风浪打跑了。幸亏自从风暴开始，船就沿岸边行驶，他向岸边一直游，终于获救了。

妈妈怀中抱着女儿，两个人蹲在地上紧紧把住船头栏杆，一动也不敢动。船是斜的，她没法牵女儿走到船的另一侧去。她也看见了爸爸离开她们，一定是要自己先登上救生艇。爸爸趁拥挤偷偷离开时，她拼命向爸爸叫喊，他没有回头，把自己藏进移动的人堆，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就消失了。

心情好时，妈妈会说倘若当时救生艇上只有一个空位，她会让爸爸带着女儿上去的。她倒是宁愿自己死。这不仅因为她有强大的牺牲精神，还因为她认为对于小女孩而言，继母再坏也好过危险的继父。

心情糟糕时，妈妈会说她早知道爸爸俗气，自私，假。离婚后他迅速成为成功的金融家，就仿佛接近死亡给了他生的动力。他作公众演讲说，我是新资产阶级，每周工作八十小时但无疑仍得到了太多剩余价值，要回馈社会，当然最核心的回馈方式是投资创业公司，那是社会活力和创新力的集中表达。小时候她觉得妈妈撇嘴时的样子像动画片里高傲智慧的公主，妈妈说，什么资产阶级？是小农吧。急着保命，连一点体面都不要了，又怕被戳脊梁骨，就好像一辈子生活在一个两百人的小村子里。妈妈说不恨他，倒是鄙视他，机关算尽，匆匆忙忙，然而下船逃命到一半那条救生艇偏偏刮走了，简直是笑话，真让人瞧不起。妈妈说，有些人的爱是锆石戒指。

妈妈的心情经常糟糕。但妈妈决绝，体力和意志力惊人。她们也登上了一艘小救生筏，翻了两次，妈妈把她背在背上踩水。她记得海水越来越冷。其余的事她不记得了，她才四岁。不过后来她不看灾难片，捉恐龙的那种她也害怕，飞机遇险的也怕，战争片也不想看，吵吵嚷嚷的，人都又焦虑又匆忙。

一年级之前的那个暑假妈妈送她去学游泳。她和一班小孩在室内游泳馆里随教练憋气，20个数。每次她从水中浮出来，都忍不住转头去看妈妈，有时妈妈的脸紧紧贴在游泳馆玻璃上。家长禁止进入，但妈妈也不离开，也不走到树荫下去休息，妈妈就趴在游泳馆外的扶手上，盯着她，监督她。后来用浮板，累的时候她想要休息而不敢上岸，她想要像其他小孩那样扒住池边的棱，但不得不靠住池壁，始终踩着水，背对十米以外隔一层玻璃的妈妈。但她仍然怕极了，一旦回头就会看到妈妈皱着眉头，在发怒，手指她又指泳道，让她去继续游，嘴里说着她无法从口型辨认的话，一定是让她不要休息。一小时后她会站在游泳馆大厅里听妈妈训斥她不勤奋学习，她会想要蜷缩起来，抱住头，并拢腿，越变越小，变成旁边自动售货机里的一罐冰凉凉的饮料，谁用两块钱的硬币就可以轻轻巧巧地取走，永远告别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