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章荣
【多才多艺,广结好友】
袁克文,乃一代枭雄袁世凯第二个儿子,为袁世凯的三姨太朝鲜女子金氏在汉城所生。袁世凯年轻时出使朝鲜,任大清驻朝商务代表,其间帮助朝鲜高宗李熙挫败了其生父李昰应挑起的“壬午兵变”、亲日派大臣策划的“甲申政变”,李熙和他的爱妃闵妃对袁世凯感激不尽,于是将出身名门世家的金氏赏赐给袁。
金氏嫁与袁世凯为妾时,带了三个使唤丫环,可袁氏将三个丫环也一并收为己有。1890年7月16日,袁克文出生,一出世便被过继给袁世凯宠爱的大姨太沈氏——不仅因这位曾在袁氏落难时帮过他的烟花女子没有生育能力,想给她一个安慰,更重要的是,清廷有律:驻外官员不得娶当地女子为妻妾,此举可掩人耳目。沈氏对袁克文百般溺爱,袁世凯也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十分喜爱,据说曾有过立其为“太子”的念头。
袁克文从小便对政治不感兴趣,厌恶功名,不好好读书,只喜欢扎女人堆。然而,他天资聪颖,博闻强记,对诗词歌赋、书法古玩情有独钟,十岁便能写文章,十六七岁时写下的诗词能让人惊讶不已。袁克文自比曹植,虽然文采与曹植相比还逊一筹,但也确实算得上出类拔萃了。他的老师、钱币学家兼亲家方地山,对袁的才华十分赏识,师生二人留下了很多对联。据说有一天,方地山请袁克文吃西瓜,突然想出一上联:前思后想,看左传书往后翻。袁克文立即对上:坐北朝南,吃西瓜皮往东甩。让方地山击掌叫好。1907年6月,袁克文在北京翠微山度假,触景生情地写下了他的诗歌处女作《五律》:“醉涉翠微顶,狂歌心已酣,临溪堕危石,寻径越深潭。云气连千树,钟声又一庵,苍茫归去晚,胜地此幽探。”文字老练,意境深远。
袁克文与中国历代文人相似,喜欢游山玩水、与人诗词唱和。他游历的地点主要集中在京津沪和两江以及河南、河北,与之诗词唱和的对象,也大都为当时的名人雅士,如言情小说家周瘦鹃、京城名少张伯驹等。袁克文的诗词内容除了山水,便是言情,他特别喜欢为名媛、名妓写诗,也乐意与她们唱和。其中一人的诗词和容颜让袁克文惊叹不已,她就是民国第一才女呂碧城。这位曾任《大公报》编辑、北洋女子公学监督、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校长的女子,对袁克文的文字颇为欣赏,二人留下了不少唱和诗词,如1912年吕碧城写给袁克文的唱和之作:
莫问他乡与故乡,逢春佳兴总悠扬。
金瓯永奠开元府,沧海横飞破大荒。
雨足万花争蓓蕾,烟消一鹗自回翔。
新诗满载东溟去,指点云帆尚在望。
据说,袁克文曾有意与之结秦晋之好,京城上流社会关于二人的传言也相当丰富,因袁克文已有婚配,吕又比袁大七岁,加上吕碧城志存高远,不肯屈身小妾,这事便没了下文。
除了喜好诗词歌赋,袁克文还极爱好古籍收藏,包括字画、古玩、印章、古物、邮票、香水瓶等,但主要是钱币。收藏的钱币多为珍品,如王莽时代的布泉、铅泉、银泉,太平天国时期的纪元银锭等。他的书法造诣也很高,师承津门大书法家严修,真、草、隶、篆都极为精通,袁世凯被清廷罢官在河南洹上居住时,周围的匾额、楹联多出自克文之手。
袁克文是昆曲老戏票,多次以票友身份在北京的江西会馆、湖南会馆登台演出,获得满堂喝彩。1930年岁末冬夜,袁克文与“民国四公子”中的另外两位:密友张伯驹、红豆馆主溥侗在开明戏院义演,轰动京城。平日,他也少不了与女伶们多有往来,不厌其烦地给她们题字、写诗,据袁克文的四子袁家缉回忆,在开明戏院的义演后,袁克文到“霭兰室”饮酒作书,“当时彤云密布,飞雪漫无边际,室内炉暖灯明,一案置酒置笔墨。我父亲右手握笔,左手执盏,即席赋《踏莎行》一词。这‘霭兰室是艺妓馆的名字,父亲填词时,红袖研墨伸纸,添香助兴,《踏莎行》一气呵成。如有艺妓求取嵌字联,几乎都是立等可取。一次在青楼,有雪琴、秋芳二人求联,父亲立成两联,给雪琴的是‘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赠秋芳的是‘秋兰为佩,芳草如茵,把她们的名字非常巧妙地嵌入了联语中”。
袁克文发表过为数众多的谈戏曲和戏曲演员的文章,还创作了剧本《鸡声》《光明》,发表的两篇小说,一为侠情小说《侠隐豪飞记》,一为侦探小说《万丈魔》,后结集为《云寒小说集》出版。在他的考古学术著作《冷泉云合记》中,记载了这么一段传奇故事:一次,袁克文去西湖边游玩,于一个小酒馆里发现了宋代官窑酒碗,此酒碗乃酒家女云姑的祖传之物。云姑请袁克文为其家酿题字,袁克文写下了“朝霞寒露”四个字,并作诗一首:“无意登楼听冷泉,忽来仙子弄便娟。为斟寒露朝霞色,天外羁愁一度蠲。”袁克文赠与云姑四元大洋酒钱,云姑则以宝剑和宋代官窑酒碗相赠。此情此景,今人读来,颇有古代戏曲与现代武侠的意味。
多才多艺的袁克文,却从来没有在某一领域下功夫钻研,更没有在某一领域成就一番事业的打算,这些享乐喜好,不过是随心所欲,尽兴为之而已。
【风月无边,妻妾成群】
在民国时期的上流社会,袁克文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袁世凯在直隶总督任上时,曾带袁克文去见慈禧,老佛爷见袁二公子长得一表人才,准备给他指婚。可老谋深算的袁世凯也许看到清朝大势将去,也许是怕生性放荡的儿子娶了帝王家的女人会招惹麻烦,更怕上面以联姻的形式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便以二子已有婚约在先,婉拒了慈禧的好意。据说从紫禁城里出来的袁世凯被吓得不轻——欺君之罪乃死罪啊,于是连忙吩咐手下,为袁二爷物色对象。很快,此事便谈妥。
袁克文的妻子刘姌,字梅真,祖籍安徽贵池(今池州)。其父刘尚文是天津的大盐商,家财万贯,光绪末年,刘尚文花十万两白银捐了个候补道员。这个官职没有实际职位,只为做生意更方便。袁世凯到天津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刘尚文自然要结交他,袁也要结交大盐商,共同的利益关系让两家走到了一起。
刘梅真相貌出众,自幼入家塾读书,知书达理,她的诗文、古琴均深得古韵,书法亦为时人称道,赞誉她“风骨不让吕碧城,气韵直夺江南苹(民国女画家)”。婚后最初几年,两人举案齐眉,常常一起出游。袁克文客串唱戏,刘梅真必到场;刘梅真作诗,袁克文焚香研墨。刘梅真的诗集《倦绣词》面世,袁克文还帮忙润色。看起来是郎才女貌,恩爱有加,可无奈袁克文生性风流倜傥,后又在津沽、上海等地续娶了若干姨太太。所纳妾姬均为才貌双全、能歌善舞、文采过人的名媛歌女。之所以如此,并非仅仅因为袁克文继承了旧时文人墨客的传统,还与家庭的言传身教不无关系——袁世凯便有一个正房,九个姨太太。当袁二公子拈花惹草时,其养母沈氏不但不加以管束,还威胁家中其他人不得上告老爷,否则不客气。
袁克文一生中,有名分的姨太太就有十来个(也有人称只有五个),没有名分的也有七八十个。他还有一荒唐的行为:将自己喜欢的妓女送给父亲。据袁克文同父异母的妹妹袁静雪在《我的父亲袁世凯》中回忆,老袁曾委派袁克文去南京办事,在那里的钓鱼巷,他结识了一位叫叶丽侪的名妓,两人一见倾心,于是便定下了婚约,叶小姐还赠送了一张照片以作纪念。袁克文回天津向父亲叩头请安时,照片从口袋里掉了出来。袁世凯问:这是什么?袁克文害怕父亲责怪他不干正事,于是急中生智,说这是为父亲挑选的一位好看的姑娘,拿照片请父亲审查。袁世凯看到照片上的姑娘长得眉清目秀,连声说好。于是假戏真做,叶氏成了袁世凯的第六个姨太太。
薛丽清是袁克文从风月场上娶回来的第一个姨太太,艺名“情韵楼”,是上海滩的名妓,长得并非国色天香,但肌白如雪,温文尔雅,让袁二爷一见倾心。民国元老刘成禺在《洪宪纪事诗本事薄注》中记有这样一则掌故:1915年9月16日是袁世凯的寿辰,按袁家的规矩,当天全家的男女老少,依辈分要给袁世凯行祝寿礼。在孙辈的行列中,一位老妈子抱着一哭闹不止的小孩站在那里,袁世凯问:这是哪房的孩子?一旁的姨太太回答:这是二爷给您新添的孙少爷。这位“新添的孙少爷”,就是后来享誉世界的华人物理学家袁家骝,其生母便是薛丽清。
可入袁府没多久,薛丽清便适应不了“宫廷生活”,依她的说法,她跟随袁克文,不过是一时高兴,想去见识一下“宫廷”到底有多高贵。谁知克文“酸气太重,知有笔墨而不知有金玉,知有清歌而不知有华筵”,不思政事、不问功名,让薛丽清觉得“毫无生趣,几令人闷死”。且袁府中各种繁文缛节甚多,这让习惯了自由自在的她难以忍受,“且历代皇帝家中,恐兄弟相残……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宁可再做胡同先生,不愿再做皇帝家中人也”。不久,薛丽清便离家出走,到汉口重操旧业。
另一位小妾小桃红也只在袁府居住了三年多,和薛丽清一样,最终选择了离开,后更名为秀英,去了天津,重返青楼。但小桃红和袁克文分手后,彼此都未忘旧情,袁克文在日记中记载,小桃红还邀请他一起看电影,不禁大为感慨:“昔梦已非,新欢又坠;漫言桃叶渡,春风依旧,人面谁家?”
民国时素有“南有黄金荣、杜月笙,北有津北帮主袁寒云”的说法,这“袁寒云”,指的就是袁克文。1912年,袁克文因有人向袁世凯告发他与叶丽侪有染,拿着巨额银票来上海避难。有了这么大一笔钱后,袁克文便不满足于声色歌舞了——他在一些人的引导下加入了上海兴武六帮,其级别比当时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青帮头目黄金荣还要高。不久,袁克文便广收徒弟,因其特殊身份,门下弟子一时汇集了三四百名。袁克文加入青帮并不是要杀人放火、偷盗抢劫,他只不过想寻求刺激,还有就是对流行久远的游侠精神的崇拜。然而,这一行为却也有辱袁家名声,让天下人耻笑,连他的老师方地山对此也有微言。在上海短短几个月间,袁克文便花光了身上所带银票,让他父亲的老部下、时任民国大总统的徐世昌十分气愤,甚至扬言要打断他的腿。但,袁克文依然我行我素。
【倔犟的皇家另类人】
袁克文是袁氏家族中的另类人物,他的“另类”并不仅仅体现在生活上的奢侈与放纵,而在于他没有政治诉求,反而处处与自己的家族作对。另一方面,他还有一副好心肠,似乎比袁家其他人更能分清大是大非。
1913年,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前夕,时有女革命党往京城运送武器,案件破获之后,女革命党一直指认唐继星是幕后主使。唐继星因反清暴动被关押,辛亥革命后才被放出来,时任国民党天津支部负责人。于是,袁政府的密探开始在天津全城搜捕唐,而唐继星却毫不知情。袁克文与唐继星相识于天津青楼,是多年好友。某晚,袁克文醉得一塌糊涂,出门时,恍惚间发现周围有警察在徘徊,却没大放在心上,坚持要唐继星送他回去。第二天有人告诉他,要不是昨晚他与唐在一起,唐便被抓了。这时,袁克文才知道唐继星的革命党身份。袁却仍然与之来往,劝告他暂时不要再去南市的妓院,并给警察局长写信求情。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大家相安无事。一天,袁克文与唐继星等人在喝酒赌博,袁的车夫来报,说门外有很多警察。袁克文想警察定是为抓唐继星而来,便说:今晚有要事相商,你务必去一趟我家。唐说,他已与一妓女约好共度良宵,要求明天再过去。袁克文表示可以带上该妓女一并前往,唐这才答应下来。军警见袁克文与唐继星一起上了马车,只好放行。
到了日租界,袁克文要唐继星立即离开天津,并吩咐仆役买好去上海的船票,连夜送对方登船脱险。有人质问袁克文,唐继星是反对你父亲的,为何还要出手救他?袁克文给出的回答是:政治是公事,友谊是私情。虽然不可以私废公,也不能因为政治而妨碍友谊。但让袁克文没想到的是,后来唐继星在上海竟被自己的兄长举报,被押送至北京执行枪决。
袁世凯复辟称帝时,南方名士吴步蟾因上书劝阻帝制,在北京被一伙袁氏的爪牙追杀,几遭不测。袁克文在朋友处偶遇身无分文,只好出售手上珍贵的《落水兰亭贴》以求逃跑路费的吴步蟾,得知详情后,袁慷慨答应亲自护送吴乘车去天津,再由天津乘船回南方。
可到了车站,袁克文才发现自己竟然也囊空如洗,只好向车夫借了五元钱,买了张票送吴步蟾上车。上车后的吴步蟾感动地说:“《落水兰亭帖》应改名为《五元一命兰亭帖》了。”得到《落水兰亭帖》的袁克文爱不释手,日日临摹,并按吴步蟾的戏言,特地将此帖题为“五元一命兰亭帖”。回到广东的吴步蟾终日以村塾自隐,及至段祺瑞执政时,有北京大官又邀其北上参政,吴坚辞不就,并说:“我可没有第二幅《落水兰亭帖》。再说,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寒云公子(袁克文)。五元难得,一命难全,我再也不进京了。”
袁克文是袁世凯子女中唯一坚决反对他称帝的人。筹安会宣言刚刚发表,袁克文便邀好友方地山、赵尔巽、何畅威、梁鸿志等人小聚,商量揭露筹安会阴谋、反对帝制的计划。不知谁向袁世凯告了密,第二天清早,老袁便将克文召去,说有人举报他与乱党勾结、反对政府。克文經过一番巧妙的解释,才让袁世凯不再追究。原来,告密者为梁鸿志,此人本是筹安会谋士,却又与反筹安会人士凑在一起,以便获取情报。后帝制失败,他又对筹安会反戈一击,日本占领中国后,他又投靠日本人,抗战胜利后,被国民政府处决。
袁克文从不参与家人特别是兄长袁克定对“称帝”的筹备工作,也不试穿“皇子”衣服。还自刻了一枚“皇二子”的印章自嘲并到处盖印——作为保护伞以免兄长猜疑。虽然如此,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父亲作对。一次,他带着薛丽清到颐和园游玩时,写下了两首诗,其中一首《感遇》被视为“反诗”:
乍着微绵强自胜,阴晴向晓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西去骄风黯九成。
隙驹留身争一瞬,蛰声催梦欲三更。
绝令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诗的精华在于最后两句,规劝适可而止,不要走到极端。这首“反诗”在社会上广为流传,被反对帝制的人大加利用,报刊上大肆宣传“袁世凯儿子都在反对帝制”。此诗被兄长袁克定举报到袁世凯那里,引起了老袁极大的不快,并将袁克文软禁起来,禁止他继续与文人雅士来往。其实,仔细阅读袁克文这首“反诗”会发现,这首诗或许不仅仅只是写给其父的,也可能同时是写给其兄和他自己的。袁世凯去世后,袁克文对大哥克定怒加指责,认为是他鼓动称帝害死了父亲,后又因为父亲安葬何处的问题,两兄弟发生争执,袁克文一气之下躲到天津,连父亲的葬礼也没参加。
民国十一年,潮汕大风成灾,死亡十几万人。面对严重的灾情,袁克文将自己心爱的字帖义卖赈灾。一幅为宋朝宣和年间的玉版《兰亭帖》精拓本,袁克文亲笔在上面题签。还有一折扇,一面拓有古金银货币,并亲笔题识;一面是其姨太太唐志君所绘的红梅。
袁克文在十八岁时做过法部员外郎,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做官,时间十分短暂。此后,他便有意远离政治,一心过他的逍遥日子。有不少人认为袁克文不仅不热心政治,而且对政治一窍不通。不热心倒是实话,一窍不通却未必。至少他懂得政治的残酷无情,而且把某些东西看得比政治更加宝贵。他曾经向老师方地山坦露,说他一辈子不做官、不发财,干自己想干的事。他说,古往今来,一些人为升官发财,无所不用其极,“古来芳饵下,谁是不吞钩?”袁克文也确实如其所愿了。
【潇洒津门落魄侠】
袁克文性格直爽,为人随和,不管是袁世凯如日中天之时,还是家道落魄之后,他从来不以袁家二公子自居,可以称得上视金钱为粪土,一次豪赌就输掉几万大洋,常常带几万甚至几十万大洋出门,回家时却身无分文。他一生广交朋友,三教九流、达官贵人、风尘女子,应有尽有。袁克文喜欢与人拜把子、结金兰,官场上有辫子军大帅张勋、曾任直隶总督的张树声,菊坛上有孙菊仙,文人有易实甫、步翔棻,小说家周瘦鹃、周南陔等。其中有些人是与他父亲作对的,如周南陔,有些人比他年纪大出很多,如他父亲的幕僚步翔棻,比袁克文长一辈,孙菊仙比袁克文整整大50岁。
正因为袁克文广交朋友又乐于助人,因此,在袁家落难之时,总有人愿意伸出援手。然而,袁克文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他再穷困潦倒也不开口向人借钱,更不愿得不义之财。东北王张作霖和山东督军张宗昌都曾想聘请他当高级顾问和顾问,皆被他拒绝。好在袁克文写得一手好字——他写字有独到之处,不用桌子,把纸悬空,让人拉住两端,在纸上挥毫,笔笔有力,纸却无一破损,让人称绝。在上海常常无回家路费时,他便登报卖字。由于袁克文名气大,字又确实写得好,有时一天卖出四十余幅字。有了钱之后他又不想回家了,等到钱花光了,又重新卖字作回家路费。
袁克文所作诗词文字丰富,又很有史料和文学价值,可他自己却从不爱惜,随写随丢,从不保存。有朋友乃至下人求他写字,他亦从不推辞,免费赠送。一次,与朋友相聚,问起袁克文当年那首反对老袁称帝的诗,说此诗将来在历史上会留有一席之地。可袁克文却说不记得了,又说没留底稿。后来,还是朋友从旧报纸上找来原诗,抄送给了他。他的日记全部以隶书书写,工整漂亮,据说有十余册,他今天送给这处两册,明天又送给那处两册,大多都不见了踪影,只有朋友刘秉义手上的两册还保存完好,被印刷成书传世至今。
袁克文有一篇在《晶报》上连载的文章《辛丙秘苑》,引起过很大反响,也招致国民党的强烈不满。袁克文在该文章中回忆了宋教仁案发生前后的所见所闻,认为宋教仁被杀,系昔日青帮头目、今日国民党大佬陈其美与他的亲信应桂馨所为。文中记叙:宋教仁从上海出发前,陈其美、应桂馨宴请宋,席间,陈问宋组阁策略,宋回答:只有“公心”没有“党派”(“惟大公无党耳”),陈默不作声。应桂馨厉声说:你如果叛党,我必定还以颜色(“公直叛党,吾必以报”)!欲拔手枪,却被众人拦住。宋教仁回答得十分坚定:“死无惧,志不可夺。”结果大家不欢而散。
袁克文故友沈虬斋系国民党员,一日告诉他,宋教仁处境危险,陈、应一直在密谋对宋下手。袁克文对宋案提出了几点疑问:一、刺杀宋教仁的凶手武士英被人毒死于上海狱中,当时袁世凯中央政府的势力未抵达南方,而上海是陈其美及其青帮的天下,到底是谁下的毒手?二、二次革命时,应桂馨被青帮从狱中救出,如伙同北京政府杀死宋教仁,则与陈其美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何还要救他?
袁克文后期居住天津,他在此重开香堂,收了百多名弟子,其中还有洋行的高级经理,但大多数是下层人物。袁克文对他们一视同仁,赢得了众人的尊敬。他的妹妹叔祯(后改名为袁静雪)也是对青帮生活心向往之,早年在上海广收女徒弟,多是青楼中人,到了天津,亦又是与下层人为伍。这样的行为,纵然与自己的兴趣志向有关,可没有一定勇气是做不到的。
1931年正月,袁克文染上猩红热。本来病情已经有了好转,但袁克文耐不住寂寞,又跑到长期包租的民国饭店与一个叫小阿五的旧相好喝花酒,回家之后旧病复发,于3月22日当晚不治身亡,终年42岁。
袁克文死后,他的身上仅剩下20元钱,是徒子徒孙们出钱为他办的后事。当时的天津市长潘复与张伯驹也赞助了不少钱。
1931年3月24日,袁克文安葬在天津西沽,与他的如夫人苏眉云、不久前去世的女儿家宜安葬在一起。出殡之时,送葬队伍多达四千余人,除徐世昌等官场名流之外,多系帮内的徒子徒孙。袁克文的老师和亲家写了这样一副挽联: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无可奈何惟有死;生在天堂,能入地狱,为三太息欲无言。好友陈诵洛的挽联是这样写的:家国一凄然,谁是魏公子醉酒妇人以死?文章余事耳,亦有李谪仙宝刀骏马之风。这两幅挽联也算是对袁克文一生的总结和概括了。
有人認为袁克文荒淫无耻、品性低劣、不思进取、虚度光阴,是典型的旧公子;有人则认为他随心所欲,生得舒心,活得自如,不为世俗所左右,活出了人生真性情。笔者认为,不论袁克文是耶非耶,他都是不可复制的。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