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体制变革下土耳其首次大选及政策走向

王 凤

内容提要 在政治体制由议会制转为总统制后，2018年6月24日，土耳其举行了首次总统大选。埃尔多安顺利当选新一届总统，由正义与发展党主导的竞选联盟也在议会选举中获胜。展望未来，埃尔多安总统将全力打造强势政府和议会，同时继续打击库尔德分离主义势力，着力解决经济难题，更加重视地区关系发展，以实现“2023”百年目标。

2018年6月24日，在政治体制由议会制过渡到总统制的重大背景下，土耳其举行了首次总统选举和议会选举。埃尔多安顺利当选土耳其新一届总统，由正义与发展党（简称正发党）主导的竞选联盟也在议会选举中获胜。埃尔多安及正发党何以获胜？新政府未来政策走向又将如何？

政治体制变革与基本选情

一、政治体制的重大变革

本次大选是在土耳其共和国政治体制发生历史性剧变的背景下举行的。这种剧变主要是在土耳其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及其代表人物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的大力推动下实现的。2017年4月16日，土耳其通过全民公投对1982年宪法再次进行重大修订，土耳其实现了从议会制到总统制的历史性转变，并呈现总统集权态势。转变后土耳其政治体制的主要特点可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总统既是国家元首，又是行政首脑，不再是仅具有国家象征和礼仪职能的角色。总统由全民直选产生，得票率达到50%即可当选，任期五年，可连任一届。与此前相比，政府不再从议会中产生，也不再对议会负责。同时，废除议会制下的总理职位，另设副总统，必要时可代行总统职责。

第二，总统享有行政大权、重大人事任免权以及一定的立法权等实权。2017年宪法修正案规定，总统有权任命和辞退副总统、各部部长以及其他高级公职人员，且不需要经大国民议会批准。总统还享有在政治、经济、公共安全等领域独立签署和发布行政命令的权力，总统行政命令具有法律效力。总统还有权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有权增设或废除国家部委。总统不再严守政治中立原则，可以兼任政党领袖。

第三，继续实行一院制议会，即大国民议会，但其对行政机构的制衡作用被削弱。2017年宪法修正案规定，议会每五年举行一次选举，且与总统选举同时进行。议员人数增至600名，议员合法年龄降至18岁。议会享有各项立法权，但对总统或部长监督和调查需要经过一整套复杂程序才能完成。总统则享有解散议会、解除议长职务等权力，还可决定提前举行议会和总统选举。

第四，司法机构受到行政权力的制约。2017年宪法修正案规定，法官和检察官最高委员会由13人组成，总统可以任命近半数成员。宪法法院成员减至15人，其中12人由总统任命，议会任命3人。

二、选举情况

这次选举原定于2019年11月举行，在民族行动党领袖巴赫切利提出提前大选后，时任总统埃尔多安对此表示支持，并于2018年4月将此事确定下来。

这次总统选举共有来自七个政党的六位候选人参与，包括正发党与民族行动党共同推举的候选人、现任总统埃尔多安，共和人民党候选人穆哈雷姆·因杰，好党领袖梅拉尔·阿克谢奈尔，人民民主党候选人塞拉赫丁·德米尔塔什，祖国党领袖铎乌·派林切克和幸福党领袖泰麦尔·卡拉莫尔拉奥卢。议会选举则主要在两大政治阵营间展开。第一个阵营是由正发党与民族行动党组建的“人民联盟”。另一个阵营是由共和人民党、好党等几个政党组建的“民族联盟”。正发党联盟的竞选目标是争取总统选举和议会选举的双胜利，推动总统制的落实和巩固，由正发党（或其联盟）掌控政府权力并主导议会。“民族联盟”内部虽包含不同意识形态、民族或宗教背景的党派，但在反对埃尔多安当选总统、阻遏正发党控制议会等方面具有共同利益，其选举目标就是在议会中获得足够席位，以制衡可能当选总统的埃尔多安。人民民主党具有亲库尔德人背景，这次以中间党派角色参加竞选。

2018年6月4日，总统选举和议会选举同时投票。7月4日，土耳其最高选举委员会公布了最终投票结果。这次大选的投票率为86.2%，埃尔多安获得52.59%的选票，其最具竞争力的对手——共和人民党候选人因杰的得票率仅为30.64%，埃尔多安因此一举胜出，当选新一届总统。此外，在新议会全部600席中，正发党获得295席，民族行动党获得49席，两党席位合计344席，稳居议会多数席位。还有三个政党进入议会，分别是共和人民党（146席）、人民民主党（67席）和好党（43席）。其他政党无缘进入议会。

埃尔多安以及正发党获胜的原因

埃尔多安以及正发党之所以能够获胜，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自2002年执政以来，正发党在推动土耳其经济发展和社会繁荣方面所取得的骄人成就，奠定了他们在民众中的广泛支持率。2002—2012年，土耳其年均经济增长率达到5.2%，其中2011年高达8.8%；同期，国内生产总值从2300亿美元增至7860亿美元，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从3500美元增至1.05万美元。土耳其由此进入中等收入国家行列，跃居世界第十七大经济体。2011年，时任总理的埃尔多安提出“2023”百年目标，即到2023年土耳其共和国成立百年之际，土耳其将跻身世界十大经济体行列，其国内生产总值将达到2万亿美元，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将达到2.5万美元。但2014—2016年，土耳其经济增速趋缓，分别为5.2%、6%和 3.3%。不过，在正发党政府优先发展经济的刺激举措下，2017年土耳其经济再次实现7.3%的高增长，2018年第一季度也达到7.4%；失业率从2016年12月的12%降至2017年12月的9.9%，2018年2月再降至9.8%。埃尔多安在大选期间指出，土耳其仍旧是增长最快的世界经济体之一，尽管存在一些问题，但是宏观经济基本面呈现强势增长。除此之外，正发党也在国家安定、社会文化等领域取得了显著成效，国际地位也大大提升。因此，在支持埃尔多安的民众看来，他是当前土耳其最具竞争力和影响力的领导人。埃尔多安和正发党的社会基础主要来自土耳其中部的中小资产阶级，也包括下层许多虔诚的穆斯林民众，还有一批海外，特别是在欧洲的土耳其移民。

埃尔多安获胜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通过打击土耳其东南部不断发展的库尔德工人党势力，以及越境打击叙利亚北部和伊拉克北部与土库尔德工人党有关联的势力，激发了土耳其民族主义情绪，提升了正发党在民众中的支持率。自2015年土耳其政府与库尔德工人党和解进程中断以来，后者在土东南部一些城市掀起了暴动。从库尔德工人党分化出来的更加激进的组织，开始袭击伊斯坦布尔、安卡拉等大城市。正发党政府把这些组织都视为恐怖主义和分离主义势力而予以坚决打击。截至此次大选前，正发党政府已基本恢复了对东南部地区的控制。2018年1月，土耳其出兵叙利亚北部阿夫林地区，进一步激发了土耳其的民族主义情绪。自2012年叙利亚危机以来，叙北部库尔德地区自治程度不断增强，尤其是当地库尔德组织不断沿叙土边境扩充势力，引发了土耳其的担忧。同时，为打击叙利亚巴沙尔政权以及于2014年崛起的“伊斯兰国”，美国开始军事支持叙利亚北部的库尔德人武装，更加引发了土耳其对于边境安全的担忧。因此，出兵阿夫林虽然具有地缘政治考虑，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维护土耳其边境安全，使正发党政府在政治上得分不少。一方面，这促进了正发党与民族行动党之间的联盟关系，因为民族行动党具有较强的民族主义情绪，一直反对库尔德工人党。另一方面，这使其他反对党不能在此问题上批评和质疑正发党政府。除此之外，在阿夫林行动结束后，土耳其还越境打击了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武装，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土库尔德工人党在当地的影响力。

此外，作为执政党，埃尔多安总统以及正发党政府能够动用政府资源参加竞选，最大限度地争取民众支持。首先，2016年“7·15” 未遂政变后开始实施的紧急状态法，赋予埃尔多安这位国家元首许多行政权力，这种权力延续至新总统制付诸实施后才结束。其次，在紧急状态法下，许多反对党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削弱了他们的竞选实力。人民民主党领袖德米尔塔什就是在监禁状态下参加竞选的，他只能通过电话或信件组织竞选活动。再次，正发党阵营能够通过主流媒体进行宣传和动员活动，而反对党阵营只能通过互联网或社交媒体进行。最后是多年来正发党与民族行动党结盟的政策，包括这次共同推选埃尔多安为总统候选人，以及两党联手参加议会选举，能够将两党在民众或议会中的支持率合二为一，从而为夺取双胜利创造了条件。反观反对党，虽然组建了声势浩大的联盟，对正发党联盟构成不少挑战，但由于其各自为战，如分别推选总统候选人，难以形成强大的凝聚力，致使得票非常分散。

埃尔多安新政府未来政策走向

埃尔多安以及正发党获胜，深刻反映了土耳其民众希望在强有力的领导下继续走向繁荣、发展、和平与稳定，进而实现土耳其百年梦想的时代心声。2018年7月7日，新一届议会就职。7月9日，埃尔多安总统宣誓就职，并公布新一届政府名单。未来，新政府政策可能呈现如下态势。

一、打造强势政府，巩固总统制成果，缓和政治与社会矛盾

大选胜利后，埃尔多安已成为新政体下首位手握实权的总统，并组建由他领导的单一权力中心。他将积极打造强势政府，主导议会，夯实政治体制转型的成果。在总统就职仪式上，埃尔多安表示要建立强大的议会和政府。对于组建强大政府这样的目标，埃尔多安面临的阻碍不多。在埃尔多安公布的新政府名单中，许多关键职位由原正发党政府部长改任或留任，如其女婿贝拉特·阿尔巴伊拉克任财政部长，武装力量总参谋长胡卢西·阿卡尔出任国防部长，梅夫吕特·恰武什奥卢留任外交部长，原欧盟事务部一职并入外交部长职位，原紧急事务署署长福阿德·奥克塔伊转任副总统，原总理伊尔德勒姆可能任议长。但对于建立强大议会这样的目标，埃尔多安面临的阻力不小。一是正发党在这次议会选举中得票率未过半数，需要继续与民族行动党团结一致才能主导议会。二是在当前已经进入议会的政党中，共和人民党和好党都反对总统制，主张回到议会制，并在行政、立法与司法之间相互制衡。共和人民党主要代表世俗精英以及西部大资产阶级的势力，或在经济发展道路、政教关系等领域与正发党产生矛盾。人民民主党主张捍卫库尔德人的政治和社会权益，也会对新政府的库尔德人政策构成一定挑战。

二、继续打击境内外库尔德极端主义和分离主义势力

自2015年与库尔德工人党中断和平进程以来，正发党政府重新付诸军事手段解决库尔德问题。2018年上半年，它在叙利亚阿夫林地区以及伊拉克北部地区展开的军事行动就基于这种考虑。实际上，对土耳其而言，库尔德问题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关于境内库尔德工人党的政策问题，另一个是关于当前叙利亚北部和伊拉克北部库尔德地区的政策问题，这两个地区都与土耳其接壤。对此，正发党政府倾向于将这两个层面作为一个整体来考量，并且尽可能追求三个不同程度的目标。其一，限制库尔德工人党的扩张势头。其二，消除境内外库尔德势力对于土耳其边境安全的威胁。其三，扩大并控制上述涉及库尔德的跨境区域，借此提升土耳其在叙利亚以及地区问题上的发言权。最后这个问题属于地缘政治的范畴，不仅限于土耳其的边境安全。因此，在当前通过军事行动已经控制了土耳其东南部和叙利亚北部等地区外，土耳其还试图进一步扩大在伊拉克北部的军事行动来实现上述目标。2018年6月17日，埃尔多安在大选集会上明确表示，土耳其军事力量还会继续对库尔德工人党在伊拉克北部的基地进行空袭。与此同时，土耳其总理伊尔德勒姆也宣布，土耳其已经对伊拉克北部坎迪尔的多处库尔德工人党据点进行了军事打击，并取得重大进展，控制了一些重要区域。

2018年7月9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安卡拉举行就职仪式。 图为埃尔多安当日参加就职仪式，并宣布新一届内阁成员名单。

三、加大对宏观经济的调控，解决经济难题，推动实现土耳其的百年梦想

过去16年间，正发党政府领导土耳其取得了巨大的经济成就，但是也面临不少挑战和难题。最主要的挑战在于“2023”百年目标实现的难度在增大。按照2017年土耳其的经济体量，即便当前世界第十大经济体的加拿大未来经济出现零增长，土耳其也必须在2018—2023年间保持年均9%的增速才能实现这个百年目标。此外，尽管土耳其经济于2017年和2018年重新实现了高增长，但由于世界经济形势的剧烈变化，包括美国为推动国内经济发展采取的减税、加息等经济和金融政策，使土耳其经济当前也出现了一系列问题。一是里拉持续贬值。2018年1—5月，里拉已贬值16%；2018年5月24日，土耳其汇率已跌至1美元兑换4.55里拉。二是通货膨胀高企。2018年5月土耳其通货膨胀率高达12.15%。三是经常账户赤字持续攀升。2018年4月，土耳其赤字达54亿美元，比2017年同期增长了17亿美元。

面对这些挑战和问题，埃尔多安在竞选期间表示，面向未来“他将努力工作，服务于国家和人民”，努力实现“2023”百年目标。与过去推行的经济政策相比，埃尔多安表示将加大宏观经济调控，采取积极有效的经济和金融政策，推动经济发展。此外，埃尔多安实际上更加重视宏观经济的增长。他一直支持低利率政策，力抓基础设施建设，借此推动国内生产总值的高速增长。而从过去16年正发党的经济政策看，它还注重推动外向型经济发展，支持市场经济，重视外国投资，支持私有化进程。因此，未来在推动市场经济发展的同时，埃尔多安新政府可能根据现实需要，适当增加对宏观经济的调控。

四、与西方裂痕还会继续存在，“向东看”态势趋于增强

自1923年建立共和国后，土耳其一直与美国和欧洲保持着特殊而密切的关系。冷战结束后以及正发党执政以来，由于加入欧盟的进程严重受挫，同时随着经济繁荣和国力提升，土耳其开始重视发展与俄罗斯以及伊斯兰世界的关系。

在叙利亚问题上，土耳其一改最初坚决反对巴沙尔政权的立场，开始与俄罗斯和伊朗合作，支持巴沙尔政权与反对派和谈。其立场转变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土耳其认为2016年未遂政变的幕后主使——居伦得到了美国的支持。此外，美国在叙利亚北部支持库尔德工人党分支，都被土耳其认为是对国家主权和领土安全的严重威胁，土美关系出现裂痕，也为土俄关系转圜提供了契机。

埃尔多安新政府执政后，土耳其与美西方的分歧还会继续存在。一是土耳其加入欧盟难题尚未找到出路。土耳其成为欧盟候选国已近20年，其耐心已被消磨不少。二是土美裂痕触及土方底线，土耳其对美国的警惕和防范仍存。埃尔多安在大选期间表示，任何人都不能使土耳其回到混乱、不稳定、不安全和危机状态。三是欧美对土耳其政治体制变革以及此次大选的反应消极，对埃尔多安再次当选总统后会将土耳其带向何处多持质疑态度。在埃尔多安总统就职仪式上，西方大国领导人无一到场。

展望未来，土耳其在地区问题上会更加积极主动。埃尔多安在大选期间表示，他将致力于推动地区友好关系发展，反对混乱和敌对；支持和平，反对冲突。他还反对美国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并对以色列在2018年5月射杀抗议的巴勒斯坦民众表示极度愤怒。不过，考虑到防范其他外部威胁以及推动经济持续发展的现实需要，土耳其与西方大国仍会保持有限度的紧张关系。

[1] Final results: Turkey's Erdogan re-elected with 52.6 percent of vote, Deutsche Press-Agentur, July 4,2018, https://infoweb.newsbank.com/resources/doc/nb/news/16CF6CB12C00FBF0?p=AWNB;《土耳其公布大选正式计票结果》，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8-07/05/c_1123080298.htm.

[2] 王林聪：《土耳其大选与埃尔多安的“新时代”》，载《当代世界》，2014年第10期，第53页。

[3] Country Report: Turkey, EIU, June 2018, p.11.

[4] 同[3], p.13.

[5] Turkey’s economy delivers pre-poll growth boost for Erdoan, https://www.yahoo.com/news/turkeys-economy-delivers-pre-poll-growth-boosterdogan-150650499.html.

[6] 闫勇：《谋求政局稳定追求百年夙愿：土耳其修宪或为经济发展提供空间》，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4月21日，第3版。

[7] 同[3], p.26.

[8] Turkey’s central bank raises rates again,Istanbul, Reuters, June 7,2018, https://www.cnbc.com/2018/06/07/reuters-america-update-6-turkeyscentral-bank-raises-rates-again-says-ready-to-tightenfurther.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