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绍波
那个夏天的八月,树上的鸣蝉刚叫开嗓子,我就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到三十里外的县城高中上学。升入高三,即将面临高考,学校通知我们提前到校,学习高三的内容。
低矮的砖瓦结构的教室里,老师高高地卷着袖子,汗水在涨红的脸上流淌。坐在蒸腾着热浪的教室里,咸咸的汗水沿着额头流淌下来,我的眼睛被浸泡得又红又涩,不得不抬起衣袖不停地拭去,然后锁定老师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对于乡村长大的我来说,这些困难都不能算是困难,相比于烈日下在田间除草,还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没有太阳热辣辣的烘烤,也没有蚂蟥的贴肤吸血。我偷眼看见前面的同学,也是衣衫湿透,紧紧地贴附在身上,仿佛刚淋过雨,但是依然聚精会神,目光专注于黑板,不敢有片刻游移。大家心中都蓬勃生长着一个瑰丽的大学梦。
在上世纪90年代,考大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所就读的学校,三个班200多人,能通过预选的人不超过一半,最后考上的也就只有十多个。父亲曾郑重地跟我说过,考不上大学不是最可怕的,可以在人面前解释说,临场发挥不好。若是高中读了三年,高考试卷都没有资格摸到,人家在教室里继续听老师上课,挥汗如雨地攻克一个又一个难题,而你却不得不卷着铺盖回家种地去。那时,你的家人、你的亲戚朋友会拿怎样的眼光看你,到时候脸就没有地方搁了。同学们大多都抱着和我同样的想法,心中的目标最起码要通过预选,因此明知道考不上大学,也不敢懈怠放弃。
经过一天的学习,我们也累了,站在阳台上吹了一阵热烘烘的晚风,陆续回到宿舍用冷水冲一下身子,倒头就睡了。宿舍里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热得像个热气腾腾的蒸笼,似乎要榨干我们身上的水分,蚊子也不甘落后地赶过来,吮吸我们的血液,但是我们在席子上打几个滚儿,就酣然入睡。早晨醒来时浑身湿透,席子也水煮过一般,有几次我要翻身起来,席子却紧贴着我的肌肤,也要跟着站起来,仿佛被强力胶水粘在了身上。这样热的天,一个宿舍还住着二十个人。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宿舍里卫生环境恶劣,空气浑浊严重,很多同学因此染上了红眼病,我也不能例外。
一切的苦和痛,咬咬牙能挺过去的,于我都不是大问题。唯独生病我是不能面对的,包括被认为无足轻重的红眼病,对我都有可能是一场灾难。我拿不出买眼药水的钱,因为父亲自我读高中那一天起,就开始生病了,而且还是每个月都要消耗几百元的肝腹水。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医药费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若不是亲朋好友的支持,父亲可能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而我能继续读书,只是父亲的一个不肯放弃的执念——读高中无论多难,就是在地上爬,也要爬下来。因此,我用的每一分钱都是父亲从医药费里抠出来的,除了交伙食費,我身无分文。我侥幸地以为,过不了几天,我的红眼病就会不药而愈。
红眼病,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好转。一个星期后,我突然发现,我再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以前坐在教室的后排,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课程表上的每一个字。我惊慌了,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没有人告诉我到医院去检查,也没人会掏钱让我去接受治疗,家里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父亲身上,父亲的病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无暇旁顾。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诚惶诚恐中无奈地去接受这命运的安排。我担心继续发展下去,我的眼睛真的会瞎了。幸运的是,红眼病终于不治而愈了。接踵而来的,却是我的眼睛看书时又酸又涩,见光就疼得无法睁开,我再次陷入了恐慌之中。
放假回到家中,看着病入沉疴的父亲,我什么也不敢说,面对满脸愁容的母亲,到嘴边的话,也生生地咽了回去,我只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再次回到学校已是秋学期,眼睛似乎一直没有好的迹象,坐在教室后排,眼前一片模糊,我曾经动过配一副眼镜的念头,但是一摸口袋,还是无奈地放弃了。书本上的字仿佛也长着芒刺,不能久视。我几乎要放弃继续读书,但是一想到父亲殷殷期待的目光,又犹豫了。大哥当年高三复读三年都没有考上,已经让父亲被村里人笑话,如果我半途而废成为逃兵。那时,父亲真的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上课眼睛看不清,看书又会酸疼,我的成绩直线下滑。为了挽住颓势,我想尽了办法。一次体育课后,我发现眼睛酸疼的症状缓解了些。于是,每天中午吃过午饭,我就到操场上打一会儿篮球,老师看到眼里,认为我不抓紧时间午睡,是不求上进。晚上,上晚自习前,我都绕着操场跑步,同学们看在眼里,认为我不抓紧时间学习,是自暴自弃。异样的眼光锁在我的背上,麻麻辣辣的,似乎要灼出一个洞。但是,我顾不了那么多,谁会有时间或心情听一个人诉说呢,我只是近乎麻木地做着重复的动作,希望眼睛能够在书本上多停留几分钟,努力将眼睛眯起来的时候,能够将黑板上的字看得更清楚一点。
我所做的一切努力,所起到的效果是微乎其微的。但是即使是片刻的轻松,也让我恍惚回到眼睛近视之前的感觉。当然感觉只是感觉。一次摸底考试中,我的成绩跌至班级的倒数几名。直接导致的后果,是我的座位向后一移再移,一直到最后一排,在老师和同学眼中成了不求进取的一类人——上课调皮捣蛋,睡觉看小说……我陷入了绝境,黑板上是白茫茫的一片,耳畔环绕着同学的“嗡嗡”低语。我急得浑身冒汗,无奈地趴在课桌上,意外地发现,只要我静下心来,就能听清老师说的话。于是我就趴在课桌上,用耳朵仔细聆听,仿佛我的耳朵里张挂着一块小黑板,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清晰地呈现出来。
记得那个上午第三节的物理课,老师提问一个问题,喊了坐在前面的几个同学,都回答不上来。坐在后面的同学却是无所顾忌骚动不安着,老师沉着脸盯着后排,我依然认真地趴着,却听到老师点我的名。教室里立即发出了哄笑——同学们包括我自己都是心知肚明,老师这是要为难我,拿我立威,让后面的同学安静。我没有犹豫就站了起来,说出了我的想法。我给出的答案是正确的——班级里排名靠前的几个同学都没能回答出来。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同学们都盯着我看,脸上满是惊愕,仿佛我是一个他们完全陌生的插班生。后面的同学们偷偷朝我竖起大拇指,一直被漠视、讥笑的群体,现在我代表他们,在全班同学和老师面前长了一回脸,拿回了属于我们的尊严。
我的成绩就像熬过冬天的一株小草,虽然没有大树的伟岸婆娑,也没有花朵那样美丽鲜艳,但是也有了自己的一抹青绿。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希望是渺茫的,但是我不会放弃,也不敢放弃,只有努力过争取过,人生才不会后悔。一日日,一天天,我认真地趴在课桌上,在耳朵里张挂起黑板,心无旁骛地汲取着知识,概念性的问题我能清晰地搞清楚,计算较多的我就有些吃力。不过,我的成绩还是一点点地,一点点地提高着。在随后到来的预选中,我幸运地拿到了高考入场券,成为全班六十几个人中幸存的二分之一,成为后面几排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孤零零坐在那儿,特别醒目。
那个夏天,我踩着录取线考进了师范院校,成了老师眼中的一个奇迹。去学校转团关系时,老师特地从课堂跑出来问我,因为全班只考上十多个,而我却是最不可能的一个。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认真地说,在这里,张挂着一块黑板——老师课堂上讲的,我都能看得见。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