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宇
我们对于高尔斯华绥《品质》中的批判意识已经有了共识——由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催生的工业化大生产掠夺了传统手工业的阵地,冷冰冰的利润诉求碾压了呕心沥血的品质恪守,坚持传统制鞋之道的格拉斯因此失去了自己维持生计的土壤,最终死于饥饿。如果对于格拉斯“饿死”的结局一锤定音,那么他的死亡充满了一种被动的辛酸与惨烈,他成了资本铁轮下弱小的牺牲品,小说多少呈现出无奈、痛苦、乏力乃至绝望的批判底色;如果从小说笔法的象征性角度来另作解读,或许格拉斯之死“别有动机”,而小说的批判性也“别有洞天”。
一、“封闭”的空间与个体
我们首先来看一下格拉斯的店铺设定。“那座店房有某种朴素安静的特色,门面上没有注明任何为王室服务的标记,只有包含他自己日耳曼姓氏的‘格拉斯兄弟的招牌。”格拉斯的店面非常低调,“日耳曼姓氏”暗示的德国血统,很自然让人联想到德国制造的极致、严谨。走进店里,来客只能“坐在那张仅有的木椅上等候,因为他的店堂里从来没有人的”。店铺风格是经营者的个性名片。显然,格拉斯不想在任何取悦顾客的外在花式上花心思,消费体验在他这里无从谈起。他的店铺宣告了他的绝对自信与孤傲(他的确有足够的资本与资格),以顽固的姿态提示顾客:要么别涉足这里,要么接受他的“一意孤行”。可以说,他的店铺几乎是一个唯我式的“封闭”空间。
小说第一次正面描写格拉斯的文字颇具象征意味。“他本人有点儿像皮革制成的人:脸庞黄皱皱的,头发和胡子是微红和鬈曲的,双颊和嘴角间斜挂着一些整齐的皱纹,话音很单调,喉音很重;因为皮革是一种死板板的物品,本来就有点僵硬和迟钝。”以皮革形容格拉斯其人,除了喻指其木讷、刻板的性格外,多少也暗示了他的生命状态——早与皮革融为一体,他是皮革的化身,制鞋就是他的整个生命。后文另一句比喻一样有弦外之音:“他终于站在来客的面前,上身没有穿外衣,背有点儿弯,腰间围着皮围裙,袖子往上卷起,眼睛眨动着——像刚从靴子梦中惊醒过来,或者说,像一只在日光中受了惊动因而感到不安的猫头鹰。”喻体猫头鹰属于黑暗中孤独的警醒者与守望者,容易让人想到格拉斯的处境——传统手工制造业的“暗夜”将临,而他会继续“守夜”,并将独自扛下即将来到的暴风骤雨。于是他为人行事的孤僻就成为一种必然——圆滑变通,就是向机械化生产投降,而格拉斯断然不会放弃等同于生命的手工制鞋,他别无选择,只能变成一个高度戒备的“封闭”个体。
二、“封闭”的信仰与规则
一旦将制鞋的属性由“生意”升格为“生命”,格拉斯在制鞋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种种偏执、狂热、痴迷与苛刻就变得理所当然了。当他眼睛盯着皮革对“我”说:“多么美的一张皮啊!”基于生命的礼赞油然而生;当他“把靴子老拿在手里,以立刻变得又批评又爱抚的眼光注视着靴子,好像在回想他创造这双靴子时所付出的热情,好像在责备我竟这样穿坏了他的杰作”。对于亲生骨肉的呵护自然流露。所以对于格拉斯来说,做出“顶好”的鞋子,并不是在“生意”的维度上去向客户兑现诚信与良知,而是在“生命”的维度上让自我“心安理得”。他精神上的安适,只有通过登峰造极的制鞋品质才能抵达,“品质”,其实是通往灵魂高度的媒介。从这个意义上讲,格拉斯不吝血本、竭尽全力去确保制鞋品质,也就是去达成生命的完美,或者深入一步讲,是去展现信仰的纯粹。
因而我们不难发现,格拉斯的店铺以及其本人的言行,都渗透着关乎信仰的宗教气质。文中形容顾客走进格拉斯店铺,是“心平气和地像走进教堂那样”。格拉斯与鞋深情“沟通”,正如在“教堂”里虔诚祷告与祈愿,他制鞋的每一个步骤,充满了一种强烈的宗教仪式感,带着严于律己的敬畏心与苛刻无比的排他性,使得从他手中诞生的每一双鞋子拥有了经得起时间摧折的“神性”。“教堂”里的“仪式”当然需要绝对的专一,所以格拉斯对于除制鞋以外的话题漠不关心,包括他自己陷入困境的现实生活。“我”与格拉斯的对话内容很单一,几乎全与制鞋相关,后来格拉斯生意及亲人遭遇变故,当“我”问询时,他也丝毫不想在“我”面前倾倒苦水,寥寥数句回应,迅速以“你要做靴子吗”一句中断话题,也“勒令”我进入他的信仰领域。那里屏蔽掉了来自世俗的苦难与痛楚,只要格拉斯能够立刻进入制鞋“仪式”,他的生命便能够沸腾起来。这就是专属于格拉斯的生存规则,固执得义无反顾,也“封闭”得全心全意。
三、“封闭”的系统与宿命
综上所述,“封闭”的空间与个体、“封闭”的信仰以及生存规则,构成了烙有格拉斯个性印记的“封闭”系统,固若金汤。这个系统的挂牌名就是对品质卓绝的传统手工的恪守,而其核心动力则是借由制鞋品质实现的生命的重量与信仰的高度。但是,这个系统最致命的弱点恰恰是其根基——市场。不管这个系统多么漠视、藐视市场的纯物质化供求,事实情况是,只有市场买账,有了足够利润,这个系统才能维持下去。理想不设上限,但现实却有底限。
野心勃勃、唯利是图的工业化大潮显然不会展示怜悯。赤裸裸的“生意”标准下产出的鞋子,迅速抢占了格拉斯的市场,动摇了支撑其梦想堡垒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我们看清楚了格拉斯面临的這场浩劫的真相:店铺被更雄厚的资产所占,“封闭”的空间被打破;工业化流水线大行其道,“封闭”的个体沦陷;花样迭出地迎合消费市场,“封闭”的信仰以及生存规则也被颠覆——格拉斯的“封闭”系统已经全面坍塌了,他的生命与信仰,当然也化为乌有。
这样我们能明白格拉斯真正死因了。按照他拥有的现实条件,他拥有太多活下去、甚至活得比以前更好的可能:缩减成本,注重营销;寻找上家,凭借过硬的制鞋功底与“大公司”合作;把传统手工包装成奢侈品级别的卖点……但所有的可能,都是“生意”维度上的苟且,对于倔强的格拉斯来说,也就绝无可能。耗到最后,当生命破碎,信仰飘零,自己该何去何从?行尸走肉,无异于死。格拉斯预见了自己的趋势,最后的岁月他是向死而生,绝不低头,誓不妥协,永不苟且,依然以手工业的品质捍卫住生命最后的尊严。换言之,他并不是被逼无奈的“饿死”,而是有意为之、誓保尊严的“自戕”,相比于前者的惨烈,后者则是一种壮烈抉择,是同样具有仪式感的“殉道”——格拉斯最后主动选择成为了一个“殉道者”,这是属于他的“封闭”宿命。
因而,从象征的角度来理解,格拉斯之死并不仅仅是一幕个人悲剧,而是代表了一个情怀渗入手艺、手艺号召市场的时代的逝去,代表了一种朴素而又精致、执着而又自我的生存方式的谢幕。高尔斯华绥的批判视野是宏大深远的,工业化进程毕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他不会以格拉斯之死来控诉文明的沦落,历史的倒退,他是以惋惜而又客观的笔法呈现了历史发展中必然遭遇的文明阵痛,而他本人以祭奠的方式保持了价值观上的中立。格拉斯之死正是这种文明阵痛的典型,唯其纯粹与真挚,唯其永不再现,才格外令人缅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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