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翼遥
《斯卡布罗集市》是我最喜爱的歌曲之一,每闻旋律,思绪总会浸入遥远群岛温柔黯淡的风雨中,难以自拔。或许是古欧洲的多利亚调式太过动人,才让这首诞生自苏格兰乡野的民谣,如它歌词所唱的那四种植物——“你会去斯卡布罗集市吗?欧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于世界各地静静生长到如今。
在多数人耳中,《斯卡布罗集市》不过是一首古朴的情歌。但稍加考究,便能窥见歌中凄婉的凯尔特风情。吟唱者借即将前往斯卡布罗的旅人之口,向那里的某位姑娘提出一系列不可能的要求(如制作一件没有针脚的衬衫,找一块海水和海岸之间的陆地),若她能办到,两人就作为彼此的真爱永远在一起。之前提到的四种植物名称,则作为吟唱反复穿插其间,给人难以名状的渺茫和哀伤之感。为何真心相爱的人要如此相互折磨?歌词已隐晦地给出了答案。
你会去斯卡布罗集市吗?欧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请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她曾是我的爱人。叫她为我做一件麻布衬衫,欧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若不见缝线和针脚,她就会是我真正的爱人……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都是典型的凯尔特香草,曾在古时用于魔药的制作和保持尸身不腐。它们的象征有所重叠,在歌词中主要展现的是鼠尾草和迷迭香的意义:永久的怀念与爱情的忠贞不渝。也偶用于葬礼中,以表对死者的追忆。原来,这位吟唱者早已逝去,借问旅人的,不过一缕伫立林间的亡魂。这些不可能完成的要求,正如他们不可能相守的爱情。但暗示歌者亡灵身份的四种草药,又是悲剧之外一丝隐隐的亮色——这里是崇拜植物、魔法长存的凯尔特土地,生与死的联系是如此微妙而特殊,没有不可能的事。
回望凯尔特文明史,目光中会有太多死亡与神秘。公元前5世纪起,他们凭借着先进的铁制武器和对战斗近乎野兽般的热衷,在欧洲大陆四处征伐。如今考古,西到不列颠群岛和西班牙南部,东至特兰西瓦尼亚和黑海,都有凯尔特文明留下的鲜血。直到罗马帝国崛起,凯撒大帝与克劳狄乌斯的西征,这个曾经急剧扩张的民族联盟才渐渐迎来了凋亡。《高卢战记》中,他们被描绘为残忍疯狂的异教徒,以“柳条人”的诡异形式来焚烧战俘,祭祀自然。吟游诗人则绘声绘色地描画那些有关起死回生的民间故事。再之后,日耳曼人入侵不列颠群岛,亚瑟王与圆桌骑士的无数传奇成为世界文学史的经典。纵然古文明只存遗迹,凯尔特人的故事仍与魔法世界相通,传唱不衰。
但就是这样积累千年的死亡与神秘,也无法给凯尔特文明笼罩上沉重的浓云。当我们阅读凯尔特故事,所见只有林间一片梦幻飘逸的雾。走近了,是女巫和湖仙的私语,闻见鼠尾草与迷迭香沁人心脾的芬芳。凯尔特文明具有一种“轻逸”的特质,其中最为美丽的一部分是它独特的生死观:死亡从来不是真正的结束,死亡是献祭,献祭的目的则是为了迎来重生。
古欧洲存在着广泛的橡树崇拜。若从语言追溯,英语中“tree”本专指橡树,在近代广义化为“树”;德鲁伊(Druid)是凯尔特人的宗教领袖,凯尔特语中“熟悉橡树之人”的意思。熟悉橡树之人,便是在部族中享有超然地位的神使,可见橡树之神圣。人类学著作《金枝》曾引述过这样的古老仪式:在内米湖畔有一片神圣的森林,它为侍奉女神狄安娜的祭司所掌管。若一無所有的逃奴能杀死祭司,折下神树的那根“金枝”,他的命运便立刻扭转——作为新祭司入主狄安娜神殿,成为内米湖畔的“森林之王”。他夜夜逡巡,防备竞争者,同时等待注定到来的死亡。“折下金枝”的动作在许多神话传说中也曾出现:古罗马英雄埃涅阿斯进入阴间前折下槲寄生枝条;北欧的光明神巴德为折下的槲寄生所射杀……槲寄生是攀附在橡树上的一种藤蔓,象征着人类与橡树(自然的神圣力量)的精神联系。作者因而推测出,神木是橡树,金枝是槲寄生。植物于春天抽枝长叶,冬季枯萎凋零,却又在下一年到来时重获新生。在先民眼中,这便是天然的永生形象。他们将这一观察上升为原始宗教仪式:继任者杀死旧的“森林之王”,相当于杀死了衰弱的树神,好让他明年复活,以更强大的力量护佑部族风调雨顺。德鲁伊、森林之王,两者都是掌管橡树的祭司,在形象上高度重合,可见这古老的习俗于凯尔特文化中被保留下来。基督教一神论统治欧洲后,唯有凯尔特人仍坚持这样朴素的泛灵论和自然崇拜。五朔节、万圣节都是这样庆祝死亡的节日,因为凯尔特人懂得,死亡从来不是结束,而是下一次生命的开始。躯壳或许会化为尘土,灵魂永生不灭。恰如那槲寄生,在橡树都要凋零的冬天里长青不落——自然的力量会有充盈、衰减的周期,但超越了尘世的精神力量却永远丰沛。凯尔特人膜拜自然的神圣,却也笃信自身灵魂的强大力量。这股力量被投入到战斗中,争夺荣誉、保卫部族,不死不休。
爱尔兰无疑是凯尔特文化最后的净土,因此,现代化的伤痕相较其他地域更为惨烈。爱尔兰民族诗人叶芝为自己深爱的这片土地编撰散文集《凯尔特的薄暮》,并创作了《苇间风》《奥辛的漫游》《驶向拜占庭》等作品,以凯尔特历史传说为蓝本,探究、赞颂爱尔兰人特殊的文化。早期,他笔下的人物是“早已长眠的明亮心灵”,库夫林、弗格斯、德鲁伊祭司等传统的凯尔特英雄形象,丰满了他的代表诗作《致时间十字架之上的玫瑰》。但他的重心于创作中期发生了转移,他转而去描写拯救爱尔兰于民族危机的起义者们。枪声让他们的死亡不再轻逸,仙子没有到来,英雄成为冰冷的尸体。这种沉重的死亡让叶芝产生疑惑,于是问出了足以令所有“民族英雄”式人物所不齿的一个问题:“这死亡是否值得?”只有爱尔兰的爱国者有勇气如此质疑。那些平凡的生命,应当或转移灵魂开始新生,或沉入冥界同精灵和神混居;那些勇士,应当于濒死之际受到影之国的召唤,在凯尔特仙境中继续比武、操练、饮酒、纵声大笑,等待下一次战争重返人间,而不是被子弹穿过头颅,冰冷地躺在墓穴之中,再也无法言语。
现代科学将巫术和宗教祛魅后,死亡就是死亡,单纯地被剥夺生命,另一段可能发生的传奇被迫戛然而止,这是凯尔特文化所无法接受的。近代的英雄形象正是立足于死亡的残酷与虚无,纵使会被剥夺全部未来,英雄们依然前仆后继地走向死亡。但凯尔特作品会回避这种伟大,吟游诗人笔下的英雄更倾向于表现出自身的超越性,和“凯尔特心灵中深藏的那种无边的、难以言喻的张狂”。库夫林与大海搏斗三天三夜,弗格斯离开王座沉浸于废墟——他们是癫狂的武士,却能义无反顾地从战斗中抽身,转投入到迷离放纵的自我世界中以追寻超越生死的智慧,成就人与世界规律的一体。叶芝从而描写一个古代英雄般对死亡有着悠然之情的飞行员,聆听他的“死亡预感”吧:“我与之而战的,我不恨。我为之而战的,我不爱。”不是法律或义务的强迫,甚至与同胞性命无关,“而是一种孤独的愉悦冲动”,引领他飞向近乎审美性的死亡——魔法时代过去了,轻逸的灵魂却让传说历久弥新。凯尔特英雄之所以为英雄,是因为他们深知:人的力量无限大,但人占据的位置应该无限小。
我愛英雄,他们属于全人类。若未来有幸能身至都柏林光明纪念塔前,我会选择鼠尾草、迷迭香扎成的花束,向这些高贵的野蛮人致敬。鼠尾草象征的忠贞,是英雄对凯尔特土地的忠诚,对自己强大灵魂的深信不疑。具有致幻能力的迷迭香,则如英雄们近乎癫狂的豪迈和超脱俗世的智慧。荟萃于凯尔特山野间的人性之美,凝聚为这浑然一体的生死观:赞美死亡,因为死亡是为了重生;对抗死亡,不单纯出于“活着”的本能,也出于对家园的深厚眷恋;面对死亡,举重若轻,心灵悠然。这生死的循环并不只为人类的命运服务,还有更多的神秘参与其中。如同光年外星辰运行,如同脚边花草开谢。没有统治与压迫,没有伟大和渺小,不过一个寂静的规律,本来就在那里,不因个体的生死而改变。
《斯卡布罗集市》唱完了,英雄们饮下浸泡迷迭香的烈酒,走入密林。远处是湖仙的歌声。鼠尾草在湿润绵长的西南风里静静摇曳。于是,生死的界限在这模糊的风雨中混淆。可那千百年中无数个远行的爱人呢?他们仍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