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蒨蒨
爱尔兰是一片神奇而美丽的土地,这里不仅走出了叶芝、乔伊斯、王尔德、贝克特等伟大的作家,还产生过古老神秘的凯尔特神话和爱尔兰英雄传奇。这些故事虽然未能像古希腊神话和希伯来神话那样成为西方文学的基石,但是其充满奇幻色彩的情节以及对女性人物独特的态度都与“二希”传统有所不同,对后世的文学作品也不无影响。《追捕特莫德和格拉尼娅》作为爱尔兰英雄传奇中最受欢迎的故事之一,就充分体现了古代爱尔兰文化的这种独特魅力。
故事发生的时间设定在公元3世纪左右,爱尔兰至高王康马克的女儿格拉尼娅被许配给凯尔特神话中伟大的英雄之一——芬尼亚战士团的领袖芬恩·麦克库尔。芬恩虽然神勇无比,但此时已经年纪老迈,因而未能获得年轻公主的芳心。在新婚之夜,格拉尼娅要求芬尼亚战士中长相最为俊美的特莫德带自己私奔。特莫德出于对芬恩的忠诚和敬爱而犹豫再三,最后因为自己有“不得拒绝女人的请求”的“誓言”而不得不带她出逃。盛怒之下的芬恩带领其他勇士一路追击,特莫德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在他的养父——爱与青春之神安格斯的护佑以及其他芬尼亚战士的帮助之下,躲过重重危机,在外流浪了16年。而后,芬恩假意与特莫德讲和,二人言归于好。但是在一次狩猎中,特莫德被野猪重伤,芬恩虽然拥有救治他的神奇力量,但是出于嫉妒和憎恨,芬恩一再借故拖延,致使特莫德重伤身亡。
凯尔特神话曾广泛流传于爱尔兰、威尔士、苏格兰、布列塔尼等地,因为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关于爱尔兰的历史或虚构的历史,并且长期以口头流传的民间故事形式存在,因此凯尔特神话与爱尔兰民间故事之间是相互包含的,民间传说可以被看做“降格的神话”,这也是形成凯尔特神话的特点之一。另一方面,古代爱尔兰人信奉的德鲁伊教禁止用文字记录一切神秘的事物,所以凯尔特神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只经由吟游诗人的口传而非文字记载。这也使得凯尔特神话没有自己的创世神话留存下来,而且很多故事版本各异。虽然不像古希腊神话那样有完善的谱系,但凯尔特神话同样有着自己司掌各类事务的神,比如神族之父和首领达格达、太阳神卢赫、光明女神恩雅,以及掌管丰产和赐福的“爱尔兰诸神之母”达娜女神。而在特莫德的故事中出现的“鸟灵”安格斯则是爱和青春之神,他在特莫德带着格拉尼娅逃亡流浪过程中给予他们各种保护与帮助。
“异界”的存在是凯尔特神话体系中较为独特的。凯尔特神话中的神、仙人和精灵,并不跟人类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他们生活的地方可以译为“异界”“仙境”“不老之乡”等,是一个在人类世界之外的独立空间。它不同于古希腊神话的奥林匹斯山,与中国民间传说的“天上”也有区别,在某种程度上它更接近量子力学中的“平行宇宙”——因为故事中的人可能会在同一地点突然进入“异界”而浑然不知。虽然一般情况下,普通人不能随意进入“异界”,但是“异界”里的仙人却常常造访人间,因此产生了很多“异界”美女与人间英雄的爱情故事。莪相的故事更能体现“异界”的独特性。芬恩的儿子莪相因为英俊和勇敢而赢得了“青春之国”(“异界”的一种)的金发美女南木的爱情。莪相在 “青春之国”游历了三周,之后因为思念故乡,想暂时返回人间。临行之时,南木叮嘱他,双脚不能触碰爱尔兰的土地,否则将永远回不到“青春之国”。当莪相骑马回到故乡时,发现阿兰山(芬尼亚战士团的居所)已经一片荒芜,人们告诉他时间已经过去了300年。他看到一群身形瘦弱的人在搬一块巨石,不由得心生怜悯,想要帮助他们,就在他下马的一瞬间,却变成了一个苍老体弱的老人,再也不能回到“青春之国”……
关于莪相或芬尼亚故事群,现存最早的是11—12世纪的一些手稿(这些手稿可能在之前的几个世纪就已经编好),主要讲述以芬恩为首的芬尼亚战士团的冒险故事。芬尼亚战士团是一个在结构上类似于亚瑟王的圆桌骑士组织,但没有后者那样强烈的宗教意味。芬尼亚战士们在芬恩的领导之前,是一群难以管束的勇士,他们的相貌和性格迥异,但是都强壮敏捷、英勇无畏、正直善良、充满智慧和勇气,他们的行为准则是“心灵纯净”“强健肢体”“言出必行”。不难看出,这些特点已经非常接近中世纪骑士文学中的骑士信条了。
作为芬尼亚战士们的领袖,芬恩是一个光彩照人的英雄,他的母亲是神的后裔,父亲是人类英雄,其身份和特点类似于古希腊神话中的半神。因为得到“智慧的鲑鱼”,芬恩拥有超出常人的智慧和才能。虽然在《追捕特莫德和格拉尼娅》故事中,芬恩已经年迈,并且被嫉妒心驱使做了很多不值得称颂的事情,但不可否认芬恩是爱尔兰传奇中最伟大的英雄之一。特莫德的形象则非常接近亚瑟王故事中的“骑士之花”兰斯洛特,他模样俊美、风度翩翩、神勇过人。不仅如此,他还拥有美丽女子“青春”在他额头上留下的“爱的标记”——任何女子看到它都会义无反顾地爱上特莫德。
凯尔特神话和爱尔兰英雄传奇深受德鲁伊教的影响,因而体现出一种对大自然特殊的亲近与崇拜,其奇幻色彩尤为强烈。在很多故事中,推动情节发展的不只是爱情或道德,而是种种神秘的力量。
首先,是人和动物之间的相互幻化。这种情节在其他神话和民间传说中也经常出现,但凱尔特早期的先民认为动物是与繁殖、与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人类幻化为动物的情节很多都与重生、繁育有关。例如《凯瑞之子图安》的故事中, 图安是第一批来到爱尔兰的一个家族的成员,但是一场可怕的瘟疫过后,唯独他活了下来。图安独自一人在荒野游荡,变成了一头雄鹿,成为爱尔兰所有鹿的国王;当衰老来临,图安又变成了一只野猪,重焕青春,成为整个爱尔兰的猪群之王。于是形成了惯例,每当他身体衰老之际,就回到北爱尔兰他的住所周围,再次变形,恢复青春……在不断的变形中,他目睹不同家族的兴衰变化,因此能讲述爱尔兰的全部故事。
其次,动物还往往与灾祸、死亡联系在一起。特莫德的故事中,杀死特莫德的野猪并非普通的猛兽,而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幻化而成的。特莫德的母亲与下属洛克私通生下一子,特莫德的父亲在这个孩子玩耍的时候将其杀死。于是洛克用魔杖把死去的男孩儿变成一只庞大的、没有耳朵和尾巴的野猪,并且诅咒特莫德将与这只野猪同时毁灭。诅咒在故事的最后应验了,使得整个故事充满奇幻而宿命的悲剧色彩。
除了人和动物之间的互相变换,凯尔特神话和爱尔兰英雄传奇中的每一位英雄都有自己的Geis(意为“誓言”“禁忌”),它是英雄们的人生信条,也往往成为推动情节的重要因素,并且在生死攸关之时发挥作用。例如,凯尔特神话中的英雄库丘林的“誓言”是不能吃狗肉,也不得拒绝女性的请求,所以当他的敌手变成老妇人要求他吃烤熟的狗肉时,他陷入了两难,最后他不得不选择其一——吃了狗肉,结果在战斗中被对手杀死;特莫德的“誓言”则是不能拒绝女性的请求和不能走暗门,这也是他不得不背叛芬恩,带格拉尼娅私奔的最主要原因。
这种“誓言”所具有的神秘力量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先民对语言的崇拜,类似的情节模式在以后的英国文学中仍能够找到。例如在《麦克白》中,三个女巫预言麦克白将会飞黄腾达,并且说“没有被生出来的人能杀死麦克白”。麦克白因此才释放自己的野心,篡夺王位,但是最终被麦克德夫杀死,因为麦克德夫是从母亲肚子里剖出来的,而非“生下”的。《指环王》中,精灵王曾经预言“巫王不会被男人杀死”,因此伊欧文公主杀死了安格玛巫王,因为她不是男人。
除了童话般的奇幻色彩之外,爱尔兰民间故事中的女性形象也颇为可圈可点。
特莫德和格拉尼娅的故事与《亚瑟王》中兰斯洛特和桂妮薇儿王后之间的爱情故事在情节结构和矛盾冲突方面异曲同工,但是桂妮薇儿高贵美丽的“花瓶”形象却远不及格拉尼娅的形象鲜活、复杂、饱满。同样的美艳绝伦,格拉尼娅则更加聪明勇敢,颇有主见。她敢于自己选择爱人,自己掌握命运,在整个故事中她一直处于主动地位,与骑士文学中等待救援的柔弱公主截然不同。她向特莫德提出与之私奔的要求,并且在逃跑过程中用“溅在我身上的水都比你勇敢”这样的话语来暗示特莫德与自己拉近距离,享受爱情。同时,格拉尼娅也有其自私、冲动、任性的一面。比如在逃亡过程中,二人来到芬恩不敢靠近的森林住下,特莫德与林中巨人定下协议,永远不碰魔树上的酱果;但是当听说这种酱果能使人容颜不老后,格拉尼娅不顾安危执意要吃,特莫德不得已打败巨人,采来酱果,但是也导致了他俩再次居无定所。此外,她并非为爱而生,也不总是忠诚的,其性格的复杂性使之更接近现实生活中的女性。
此外,凯尔特神话和爱尔兰民间故事中还存在着很多女战士的形象,《追捕特莫德和格拉尼娅》中布狄卡(历史上有真实的人物原型)的凶悍强势;《夺牛记》中梅芙女王的傲慢任性、刚愎自用,贝可芙拉对爱情的不断追求甚至见异思迁;《“雪肤”贝库玛》中被“仙界”驱逐的仙女贝库玛的乖戾恶毒等等,都与西方文学中常见的女性人物性格迥然不同,她们的形象更加立体更加有血有肉。
在这些故事中,英雄们对女性所持有的无条件服从的态度也值得一提,比如至高无上的王后和软弱无能的国王的搭配最为常见;比如很多勇士的“誓言”是不能拒绝女性的请求,而这种“誓言”通常是毫无缘由的。这些都与后来中世纪骑士精神中的“尊重女性、忠于自己所爱的贵妇人”遥相呼应。
作为西方文化的源头,古希腊和古希伯来文明都没有如此尊重女性的传统。古希腊神话中虽然有奥德修斯的妻子佩内洛佩这样智慧而忠贞的女性,但大多数情况下,女性人物还是被符号化的,如赫拉善妒,阿芙洛狄忒轻浮多情,等等。更重要的是,“二希”传统中都没有无条件为女性服务的准则,相反,女性仍处于从属地位,建功立业、掌握自己命运的大多还是男性,女性的美德是隐忍、服从、付出以及自我牺牲。因此不难推测,古老的凯尔特人对女性的态度是中世纪骑士精神中对女性尊重的源头之一。中世纪文学所继承的不仅仅是古希腊和基督教的文化遗产,凯尔特人以及其他“蛮族”的文化同样在欧洲文学中留下了自己独特的痕迹。
古老神秘的凯尔特神话和爱尔兰民间故事为读者勾画出一个与西方文学主流迥异的奇幻世界,同时也体现出典型的爱尔兰人所具有的民族性格:狂放、野蛮、无政府主义,却又充满激情、智慧与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