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凤
崇尚极简生活的古希腊犬儒学派代表第欧根尼(约公元前412年—前323年)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他依然拥有不少狂热的崇拜者。美国德克萨斯的两个青年男女甚至因为对他的共同崇拜而走到了一起,相识仅仅四周后就踏上一段不带任何行李的冒险之旅,21天走过8个国家。美国女作家克拉拉·班森(Clara Bensen)的处女作《没有行李的旅行:极简主义的爱与浪游》(No Baggage: A Minimalist Tale of Love and Wandering, 2016)记录的就是她与相识不久的网友、德克萨斯大学教授杰夫·威尔森(Jeff Wilson)首次无行李环球旅行的冒险经历,以及她关于生活与爱情的思考。这本回忆录源自她在网络媒体上发表的文章《有史以来最疯狂的约会》(The Craziest OkCupid Date Ever, 2013),文章曾引起国际媒体的广泛关注,回忆录也好评如潮。
提起旅行,尤其是国际旅行,人们大都会想起一个长长的必带物品清单,唯恐有所遗漏,东西越塞越多,行李箱越来越大……尽管如此,极少有旅行者敢于尝试不带任何行李出门,而这正是克拉拉之行的独特之处。
已近中年的杰夫1996年开始旅行,十几年跑了70个国家,其中60个是他独自闯荡,通常只带护照、信用卡、手机和充电器“四大件”,仿佛只是到楼下的街心公园转一圈。这次他邀请克拉拉环游世界三个星期,随身携带的除上述四大件外,只有半张东欧地图、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所有东西都收在衣服口袋里,穿戴整齊、收拾好出门只需两分半钟。25岁的克拉拉也只比他多一个斜挎小包。没有任何行李,他们逛街一般的装束惊呆了机场地勤。
克拉拉体验的不仅是无行李极简旅行,而且是没有任何旅行计划、住宿靠临时寻找“沙发主”的“沙发客”旅行。这种方式近年来颇受欢迎,不只因为它经济实惠,更因旅行者在沙发主的带领或引导下,能以局内人的视角真正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沙发主将家门对陌生人敞开,虽说有一定风险,但足不出户就能接触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与早已习惯极简旅行的“超级行动派”杰夫相比,克拉拉只是个爱做梦的理想主义者,因此旅行中遭遇了诸多焦虑、恐慌与尴尬——没有行李的失重感,“沙发”无着落的焦虑感,与杰夫走散的恐慌,没有牙膏用的不适,没有卫生棉条的尴尬……不一而足。然而没过几天,克拉拉就发现自己竟然已渐渐喜欢上这种无挂无碍、随遇而安的旅行方式。她和杰夫只是选择两手空空出国挑战未知的美国中产阶级白人,而世界各地还有无数一无所有、被迫活在未知里的人,比如伊兹密尔海边栈道为家的流浪汉老渔夫,能说三种语言,会十八般武艺,却还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克拉拉惊异于自己能够那么快地进入角色,接受这种一切均不确定的生活。可见人的可塑性原本极强,理想主义者与理想实践者之间,只差一个走出去的勇气而已。
“当你右手抓住惊喜,左手握住恐惧,勇敢踏上未知的旅程,神奇的事情就会发生。”毅然接受挑战的克拉拉很快发现她完全不必忧心忡忡,关键时刻,好运总会如约而至。克拉拉不仅没有露宿街头,还在不同沙发主的带领下,迅速融入当地人的生活,见证着一个个神奇的小插曲。在性格、爱好、工作截然不同的沙发主的引导下,克拉拉在伊斯坦布尔买到便宜舒适的软底鞋,在伊兹密尔加入抗议独裁的游行队伍,在雅典现代舞班狂舞,在布达佩斯搭便车穿越整个巴尔干半岛,在伦敦单车一日游……一个个场景都那么令人难忘。
早在奥斯汀的大街小巷游荡时,克拉拉与杰夫就确定了彼此扮演的角色:克拉拉是诗人,“负责感受周围环境的神奇魔力”,而杰夫是舵手,负责带路。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伊兹密尔和以弗所,在希腊的雅典和特尔斐,在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在波黑的萨拉热窝,在克罗地亚的杜布罗夫尼克,在英国的爱丁堡、剑桥和伦敦,他们感受到每座城市悠久历史与文化的脉动,体味着作为“四处探索的现代漫游者”的莫大喜悦:“虽然离开家,却又觉得处处是家;观察这世界,置身于世界的中心,同时又隐藏自身,游离于这世界。”喜欢考古的克拉拉在以弗所等古迹中更是感慨颇多,与先人无声交流,引发更多关于人生与人性的思考。
回忆录最后短短两页半的“尾声”与“致谢”,透露了那次无行李沙发客旅行之后更多的故事。“尾声”是在北极圈白色冻原之旅的巴士上写的,那是两年内克拉拉和杰夫的第四次无行李旅行,两人也已成为真正的情侣。在“致谢”中,克拉拉真诚感谢当初怂恿她踏上冒险之旅的杰夫,称“每段神奇的旅程,他都是妙不可言的伴侣和朋友”。可见,当初看似鲁莽的无行李之旅,不只是一次不可思议的极简旅行,还是一次浪漫的爱情之旅。
正如《没有行李的旅行》的副标题所示,这本书不仅是一本游记,还有关克拉拉与杰夫的“极简主义的爱”。
首先是克拉拉与杰夫之间的缘分极简。两人无论年龄、个性、阅历还是生活习惯都天差地别,却因为推崇两千多年前的一个另类哲学家而一拍即合,相识过程简单别致,充满戏剧性。克拉拉来自美国西北部俄勒冈州多雨的波特兰,在一个基督教家庭长到13岁。911事件前夕,班森一家七口搬到德克萨斯小城沃思堡,克拉拉就在这座牛仔城长大成人。极端内向敏感、极其安静内敛的“低调的梦想家”克拉拉以班级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大学毕业,却很快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精神崩溃,严重的焦虑、抑郁、恐惧及其引发的饮食失调持续了两年才得以摆脱,并且她有了一份不怎么喜欢却比较靠谱的工作。杰夫是德克萨斯大学环境科学领域的教授,像所有土生土长的德州人一样热情奔放、乐观外向、精力充沛、大胆无畏。两个似乎来自不同星球的人通过社交媒体网站结识时,克拉拉刚刚摆脱精神疾病4个月,渴望重新拥抱这个世界;杰夫刚离异8个月,有个古灵精怪的5岁女儿,虽已面临中年危机,却依旧一身反骨,以冲撞成规、挑战世界为乐。就连洗澡这样的日常小事,两人也是南辕北辙:水是克拉拉的密友,浴室是其避难所,她恨不得将洗浴时间无限延长;而杰夫对水和肥皂则深恶痛绝,一周一次的淋浴仿佛受刑。尽管如此,克拉拉还是在网站几百名男性候选人中挑中不像教授更像小丑的杰夫,因为他和自己“频道一致”——他的偶像是第欧根尼,他闲来没事就在思考巧合、死亡和时空连续体的问题。克拉拉与杰夫不只有共同的偶像,而是什么都能玩到一起,哪怕只是一个破纸箱,在他们手里都会变成神奇的时光机或深海潜水艇。共同的生活哲学与价值观,使他们迅速成为彼此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其次是约会方式极简。崇尚古希腊哲学的一对美国男女,在感情问题上却追求“恋爱新世代”特色,拒绝老派的正式约会,选择风险较低的随性约会方式——“一起出去”。克拉拉在交友网站给杰夫留言,然后两人用电子邮件来往几周之后,杰夫就突破了克拉拉这个影子写手的含蓄矜持,两人开始在线说说笑笑,一周后就相约见面,没想到双方一见如故,瞬间起了“神奇的化学反应”,从此再难分开。
再次是两人的关系极简。克拉拉与杰夫之间是一种完全自由的开放关系,彼此毫无保留地相爱,却又给对方充分的自由,“随心所欲是唯一的规则”。然而轻松愉快的开放关系持续没几天,恋人之间相互猜忌、怀疑、吃醋等甜蜜的烦恼就不期而至,让克拉拉措手不及。克拉拉对杰夫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与之前不同。虽然她也有过几个前任,却从未体验过吃醋的滋味。但当杰夫与另一个女人约会时,她却嫉妒得几乎崩溃。在到萨拉热窝的汽车上,杰夫对巴黎姑娘玛利亚的兴趣与关切,再度让她妒火中烧,恨不得跳下长途车直接回家。没有爱就没有恨,克拉拉从自己难以把持的感情中,一次次明白她对杰夫的感情超出预期。对这段所谓的开放关系,她也远没有想象得那么开放和大度,一切皆因在杰夫身上,她发现了真爱。她被自己幻想的杰夫与玛利亚缠绵的情节折磨得几乎失去理智。而杰夫趁克拉拉熟睡之际,一大早跑遍萨拉热窝的大街小巷,只为给她买卫生棉条,而不是克拉拉想象的那样追着玛利亚献殷勤。他这种证明自己爱情的独特方式,让克拉拉既迷惑又感动。
互诉衷肠是解决恋人间疑虑、拉近感情的灵丹妙药。经历过玛利亚事件所引起的巨大心理波澜之后,克拉拉终于将自己的感情和盘托出。克拉拉觉得她和杰夫之间“有种诡异又神奇的缘分”将他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让她无法容忍他们关系的实验性与不确定性。杰夫也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很特殊,需要好好对待,他因此从一开始就自断与其他女性的所有交往。他主动邀请克拉拉去见父母与女儿,主动邀请她一起周游世界,这对极度崇尚自由、不喜欢任何羁绊的杰夫来说需要极大的勇气,说明他与克拉拉一样,本能地意识到这次他遇到了真爱。他们的确在许多方面情投意合,虽然并非一帆风顺,两人的关系却稳步向前,爱情的味道越来越浓。
相互妥协是处理人际矛盾的必要措施,恋人之间也是如此。比如,克拉拉牺牲懒觉一大清早陪杰夫爬雅典卫城,后来却在德尔菲耽误了杰夫的日出前行动,导致杰夫郁郁寡欢,克拉拉也大发脾气,最后当然只能以双方的妥协告终。他们“经常在彼此的习惯和舒适范围之间来回拉扯……这是持续不断的协商,也是需要细细拿捏的平衡过程。两个走钢索的人伸长手臂,在微微颤抖的紧绷绳索上捕捉彼此的节奏。只要我们找到平衡,神奇的事物就会接踵而至;如果我们只顾自己,一切都会摔得稀巴烂”。克拉拉与杰夫都深得妥协之道,因而他们的感情才得以逐步加深,神奇的事情才会接连不断。
懂得欣赏彼此也是至关重要的。在杰夫眼里,克拉拉发疯的样子“比电影频道还精彩”,而且克拉拉看得见他所忽略的东西,因此他从不后悔让她加入自己的旅行;而杰夫开朗疯狂、活在当下、随遇而安的性格和心态经常会不可思议地让焦虑恐惧的克拉拉平静下来,成了她对抗焦虑的特效药。
杰夫与克拉拉之间的开放关系,是一种不需要定义、不需要承诺的爱情。虽然克拉拉会不时被这种不确定性所困扰,但总体来看,这种抛开金钱与名利,只关乎双方感情的极简爱情,正是他们的理想与追求。
极简旅行与极简爱情背后,是杰夫一以贯之的极简哲学与实践。在物质极大丰富的美国,在物欲横流的今天,生活自然简单的杰夫浑身上下散发着第欧根尼式的另类光辉。
第欧根尼出身银行家家庭,但他放弃了大笔财产,居住在一只木桶内,过着乞丐生活,甚至高呼“像狗一样活着”,身体力行地践行自己的禁欲与苦行主义哲学。他拥有的所有财产,只有一件斗篷、一根棍子和一个面包袋。有一天,亚历山大大帝拜访他,问他需要什么,并保证满足他的心愿,不料第欧根尼回答道:“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亚历山大大帝后来说:“我若不是亚历山大,我愿是第欧根尼。”与骄傲的第欧根尼相比,21世纪的美国教授杰夫有过之而无不及。和克拉拉第一次约会,杰夫就坦言自己8个月前离婚后,很快以每件1美元的价格,将所有家当卖掉,然后偷偷住进了大学办公室,顺便为自己的“垃圾箱计划”减肥。后来他果然为了这个社会实验,在一个仅3.34平方米的垃圾箱里住了整整一年。无论第欧根尼还是杰夫,都绝非为极简而极简,而是为了对抗人类没完没了的欲望。受杰夫影响的克拉拉很快发现,如果拿掉欲望,那生活中多出来的任何东西,都会是一个个丰盛无比的小奇迹,比如一杯咖啡、一件羊毛衫。通过旅行,杰夫将他的极简理念带到70多个国家的无数个城市,使其开花结果。
第欧根尼是个叛逆的哲学家,常用看似荒诞不经的行为,批判当时的社会教条,揭露传统标准与信条的虚伪性。杰夫同样叛逆,同样桀骜不驯,他对任何形式的社会标签都很反感,对于衣服、背包等物品上的标签,都用黑色胶带遮住;对教授、丈夫、男朋友、父亲等社会标签,他也一样深恶痛绝。但他又是个“内心柔软的捣蛋鬼”,听歌时会掉眼泪,开车时会停下来,温柔地把路上死去的小猫移到路边……
同样叛逆的克拉拉在回忆录中也讲述了她自己的叛逆故事,只是她的叛逆不像杰夫那样大张旗鼓、锋芒毕露。克拉拉将自己的精神疾病公之于众,也需要不凡的勇气。她发现精神疾病在美国其实极为普遍,没有几个从未经受过这样那样精神创伤的人。克拉拉喜欢读书、写作、思考,思考人类本质、存在焦虑、自由与欲望等哲学问题,因此本就敏感脆弱的她难免经历精神风暴。尝试过多种疗法,看过多个心理医生后,克拉拉决定不再与疾病对抗,而是照单全收,接受生活赋予她的一切,包括精神黑洞。她逐渐明白只有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与平凡,与焦虑、空虚、愤怒、痛苦等负面情绪和平相处,才能真正体会平凡人的伟大。就像里尔克在《时间之书》里所说的那样:“任凭一切在你身上发生,美丽的丑恶的都来者不拒。”克拉拉的做法与创伤的“接受与承诺疗法”不谋而合,也正是这种看似“无为”的做法,使克拉拉逐渐走出精神危机。半年后,克拉拉突然发现自己的世界豁然开朗,食欲也重新回到体内。恰好在她打算全身心投入新世界之时,杰夫成了她最好的入场券。
犬儒学派与中国的道家颇有相似之处,杰夫也确实对道家的“无为”哲学颇为欣赏,深得其味。在克拉拉与杰夫看来,“无为”是“没有作为的作为”或“不费力的作為”,是“一种随着当下的高低起伏而变化的开放心态;一种与未知共同创造的好玩舞步”。抱着顺其自然、享受当下的无为心态,杰夫发现美无处不在,友谊遍布四海,他“百分之九十八的时间真的很快乐”。“无为不是漠然或无感,而是一种探索世界的实用工具。”在这个“无为”的梦想家与实践家看来,只有放手去追那个吸引你的东西,人生才有趣。
极端的生活方式,极致的人生追求,别具一格的杰夫不只感染了个性独特的克拉拉,也感动着无数读者。轻装简从,才能真正享受旅行的乐趣。而所谓人生,不过也就是一场没有行李的旅行——“这种轻便到几乎一无所有却什么也不缺的状态,是人生中少有的经验”。只有卸掉包袱,才能轻装前进,充分享受极简人生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