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归去（外六首）

远心

谁能挽住我心中波澜

鄂尔多斯高原红砂岩顶，四周飓风雷鸣

蓝天展示假象的宁静，唯我能听懂

经幡，那展开又合拢的悲壮与深情

刻在阿尔寨石窟壁画间庄严的兵阵

沐浴着成吉思汗的亲点

坐在石窟地上打坐的喇嘛

摇着历尽风霜的经筒

我就站在这一切之上 之中

寺院坍塌，地基矮矮地凸出岩峰

岩石山上的岩石，以石棱磨砺风

寒冷一刹那袭来，盛夏六月

草原和沙漠交界处的山顶

谁的宝剑凌厉扫过红色天空

一页一页的红岩，一层一层地累积

一座又一座石窟，在岩石内部壁立

贴着剥蚀怪异的岩层自问

盘坐的佛陀不是我

香炉前的经文里没有我

壁画上交叠裸露的时代里

走过我

我的新郎，在地壳运动中高立红砂岩山顶

随着剧烈的沉浮发出通天的祝颂

天地鸿冥我们将再生

众生万化我将独立此峰

那个月亮隐匿海底哭泣哀号的夜晚

我被海水的漩涡卷入地底

我蜷伏如婴儿如赤子终于身化齑粉

亿万年后我长出地表聚合化生

草原上的大蓟草刺破我血色的脸

紫色菊花一般的花刺又一瞬间抚平伤口

万里沙海苍茫，谁都不识我前世的面容

直到这重逢的红砂岩之顶

日夜呼啸的天上的风

带着新郎的呼吸，勇士永恒的青春的气息

拂过我的耳边我的胸口

贴着岩石的褶皱敲打我的趾骨

远行的蛇群将于冬季归来

这是盘踞勇士的山峰

蛇群将守护寒冷和冰雪

下雪的时候来看雪吧

散落在草原上的蛇群首领猛然间昂首

张开蓝色的嘴对我说

只有你与我邀约

在经幢上摇曳如群蛇之芯

我闭上眼睛

感受你跨越亿万年的吻

阻挡世间所有石头的黑

留下红砂岩的寂寞把我们拥抱

在子夜燃烧取暖

吸取阿尔寨石窟的光芒

守护草原的记忆高地

到山崩地裂大海未沉之际

我在飓风中隐身红色岩层

随你归去

虎噬羊纹

回到那年——2500年前的森林

穿着兽皮裙的夏日

被猛虎追逐下水，冰冷的北方河

被激烈的恐惧烧灼

那时候诗歌在哪里

女巫鸟纹面具的嘴唇吐出咒语

猛虎噬咬着盘羊

面目狰狞的姿态透露着胜利者的傲慢

人类从那傲慢里得到启迪

从被追逐者的恐惧里逃脱

冰冷刺骨的水，浸泡出“活着”

2500年后，游过北方的绿色峡谷

皮肤上跳跃着老虎

老虎嘴里的盘羊死里逃生

在鄂尔多斯高原踱步

人类比散落又聚集的鄂尔多斯青铜器更傲慢

在巨大的冷水激活的空间

背负着未来游泳

谁偷窃了女巫的咒语

在水中睁开眼睛

念了又念

原色怀抱

所有的鸟儿们，都来吧

木头开花，敞开原色怀抱

拥抱你们的舞蹈，拥抱歌声

谁从歌声中走过，谁就露出微笑

木头贴着肌肤，凤携着凰

这是金色时间

定格在向苍天敞开的手掌

树冠做王冠

树干做舞台

每一片树叶精灵都苏醒

追随着神圣的鸟儿

攀缘无限的木头天路

原色乳汁在阳光下汩汩而出

每一个仰望的人都是木头的婴儿

吮吸着森林的味道

在舌尖，鸟儿起舞

欢快的泪水，在婴儿目光里闪耀

拥抱无声的木之歌

木头开花，敞开原色怀抱

所有的鸟儿们，都来吧，来吧

到木头节，围着木母之心

舞蹈，舞蹈……

盛夏的冰草

星星睡进小猪的小呼噜

你为何还在游荡

鼻子上的汗珠

搂在怀里的小月亮

张开翅膀飞到丛林

下弦月挂在腰间

岁月的弯刀弯了谁的腰身

丘陵一样抱住大地

匆匆而过

握不住盛夏的冰草

针茅刺破了脚心

还要跋涉

我要走了，转过身去

从攥紧的指缝里溜出的河泥

回到大黑河水中

张开手掌，子夜的银光下

无数做梦的鱼子

摆尾飞翔

在火炕上的被窩里

十来度的灯泡，姥姥说：

太费电，关灯吧，八点了，该睡觉了

乡村的夜早就静下来了

除了一个从内蒙古高原归来的游子

姥爷在屋里地上的单人床仰卧，说：

看，房梁上的辐要塌了，赶紧把我搬出去

四姨插着腰站在姥爷身边

时刻都有可能爆发战争

姥爷这几天总对姥姥说：

过来，让我拉拉你的手

四姨义愤填膺，说：

都老成这样了，这是瞎说什么

灯灭了，我盯着最古老的仙鹤窗帘透进的月光

照进姥姥手边的灯绳上

照在忽闪忽闪的煤火上

姥爷说：你看，忽悠忽悠的，房子要塌了

我潜藏在被窝里

这样的夜，这样的乡村，这样的故乡

我潜藏在被窝里，用手机写作

我不由自主把双手伸进姥姥被窝里去

搂住姥姥的胳膊

姥姥说：娜娜又想吃闷闷了，从小就这样

我脸一红，姥姥穿着线衣睡觉

隔着衣服感觉，姥姥的身体变瘦，变小

我两个胳膊就能搂住

最近，我的身体也在变瘦，变小

正回到小时候

八十二岁的姥姥给七十八岁卧床的姥爷喂饭

喂水，倒尿袋儿，接屎，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

偶尔挨姥爷一两下打，接他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姥爷一辈子倔强

曾经将一袋盐倒进一锅做咸了点的菜里

两人吵了一辈子架，此时，别人伺候他时

他总叫姥姥：快过来，一有事你就忙

姥姥血糖高双腿劲儿已特别小，一着急便摔跤

颤巍巍的，总是说：我要结结实实的，谁也不用你们伺候

我听姥爷给我讲学生和先生抢师娘的诗：

八月十五月亮儿圆，一说这话儿又半年。

老师不把学生怪，宰相肚里能撑船。

姥爷教我唱戏，是寇老西的故事

姥爷还像以前那样，给我出数学题

我一晚不睡觉，硬碰出答案

房上的小椽和中辐都已熏黑

如果睡不着觉，就数房梁上的椽子

我就着月光数

窗窟窿上透进风来，吹在头顶上

难怪姥姥要用头巾包住整个头

我的手在被窝外面冰凉，钻进被窝里又滚烫

我出来，进去，出来，进去

用手机写作，用耳朵倾听月光

从八点到子夜，到公雞打鸣，到梦乡，到天亮

巷肆

置我于津门，于巷肆

于黑川雅之的线条 平面

于窗外的金绿摇动之晨

于内心的围栏

光追逐我，驱赶我，静静地

等待，内心的风暴

内心的海河

脸上的风被海河北的秋叶吸收

一缕绵柔的灵魂在影子里延伸

意大利女高音从我头顶飘出

你看到了吗？发生的一切

铁茶壶的圆和软

金色凤鸟展开飞翔的尺度

松木香，稳固地坐在单人沙发上

轻轻的脚步 踏 踏 踏

到设计深处

那广场

梦中长出黑珍珠耳环

汤晖指着胸前的弯月项链说

在民族首饰店买了这个还有一对耳环

耳环——耳环——

我尖叫着突然看见了昨夜梦中

我耳朵上长出的那对黑珍珠耳环

摸了摸没有耳朵眼的耳朵

天津的耳朵眼是炸糕

我的耳朵眼在海拉尔零下二十度的冷空气中枪击而成

在呼和浩特不耐烦的夜晚取出银针

耳朵眼一夜间长平

北京城银杏叶子像一千年前一样金黄

夜晚宁静了把脚步吃透了

银杏叶柄上好像发生了什么

长进曾经的耳朵眼

一对黑珍珠镶着小钻石

向上戴着头躺在枕头上

天神的赏赐

一对耳朵在想起梦中的耳环后胀大着

时刻准备迎接那根来自黑暗的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