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长大

2018-08-24 18:14侯健飞
神剑 2018年4期
关键词:母亲孩子

侯健飞

2013年,在我眼里还是孩子的侯恕人,考取了罗马美术学院绘画系研究生,即使如此,我还没有意识到,孩子已经成年,我就是这样一个不怎么成熟的父亲。

恕人是我的独子,从小酷爱画画。从小学到大学,他始终与画笔和色彩相伴。其实,对这个孩子的画画人生,我是持怀疑态度的,为什么会这样,直到今日,我都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

远在罗马的恕人,如果将来读到这段文字,他是否能理解我的意思,还要看他的悟性和造化。因为,就在眼下,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是否确立?假使他自以为确立了三观,那么,之后会不会动摇?一句话,我怀疑的理由是:艺术道路极其艰难,如果不是天才,勇往直前的精神和刻苦拼搏的毅力才是实现理想的唯一途径,即使具备这种精神和毅力,艺无止境这条真理又横亘在那里,真理有时是一座巍峨的山,有时又是水中月、镜中花,理解这一点,不仅靠绘画技术的高超,而是通过大量的经典阅读、丰厚的学养储备、身体力行的艰难探索和向世俗生活学习的诚意。

早些年,就因为我这种怀疑态度,倒成了少年恕人不断前进的原动力,能以优异的专业成绩,考取罗马美院绘画系,也说明他画得其实已经不错。后来听说,这个来自中国的亚裔学生,现在很受导师朱塞佩·莫迪卡的重视。然而,这一切只是听说,我们远隔重洋,罗马于我来说很陌生,那是梦一般的城市。

2013年9月16日,我和恕人母亲送他到首都机场,因为行李超重几斤,恕人蹲在地上,一边往外挑拣物品,一边用一条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

机场大厅有空调,温度并不高,但恕人的汗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一言不发,一如既往地很生气,冷眼看着手忙脚乱的孩子和一声不吭的母亲。恕人和他母亲都清楚我心里在想什么。

面对旁边来来往往的旅人,我终于忍不住低声质问: “行李不是在家称好的吗,怎么还超重?”

“我也不知道,可能……可能称错了……”

恕人的一滴汗在明亮的地板上摔得粉碎。

这样的场景,其实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常态。儿子在我眼里,不顺眼的事情一个接一个,一环套一环,我要么高声“教育”,要么用冷眼旁观。他母亲一言不发,一边干家务,一边用两只耳朵,交替着听这边的动静,恕人则手忙脚乱地改正他的“错误”。

恕人微胖,无论冬夏,好像永远有擦不完的汗,这也让我多有微词。我清楚地记得,孩子在五六年级时,数学已很吃力,为了给他提神,他母亲偷偷给他喝一种合成果汁,是那种廉价的黄色液体。那时我家生活窘困,饮料属于奢侈品。不到一年,原本清瘦秀气的孩子,忽然胖了起来,我认为,这是他母亲溺爱的后果之一。

此时,他母亲和我并肩站着,继续看着恕人单膝跪地,一边擦汗一边整理行李。与我面露愠色不同,他母亲的表情很平静,这是她多年一贯的表情。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脚下的孩子一边擦汗一边分拣东西。她知道,此时她不能来帮助孩子,这是恕人的宿命,也是她的宿命。在我这样教条的父亲面前,孩子从小独立自主是铁律,是永远不生锈的铁律。

“自己的事情自己干好,自己摔倒自己爬起来。”恕人耳边常常有这种严厉的声音回响。从两三岁起,我就不再允许他母亲抱他走路。当时驻地在北京门头沟山里。有一次,从动物园参观回来,下了公共汽车,离家尚有三四公里。恕人实在走累了,我们停下,让他坐下来歇歇,几分钟后,起来继续走;他跌倒了一次,手掌和膝盖磕破了,但他一聲不吭,飞快地爬起来。他知道是自己跌倒的,得自己爬起来。那次,他眼里可能噙着泪水,但却快步跟上我们。之前,他母亲曾为类似事情与我争论、大吵、流泪,但没有用,这样只会让我变本加厉。

行李终于过关了,离起飞的时间还很充裕,但恕人母亲却对他说:“你进去等吧,你爸我们回去了。”

恕人点点头,虚虚地看我一眼说:“那我进去啦,你们回去吧,不用担心我。”

在他母亲转身要走时,我说:“把你的手巾收起来,跟个民工似的,你现在是走出国门。”

恕人赶紧放下提包,蹲下,把攥在手里的湿毛巾胡乱塞进包里。

当恕人转身向安检门走去时,他母亲已经走出候机楼大门。母子俩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反向而行,我迟疑着站在中间。当孩子消失在安检门的人流里时,我突然产生一个疑问:“这孩子真的考上罗马美术学院了吗?”

后来我想起来了,去机场前,是我带着恕人的行李,到单位食堂的地磅称重的。军事单位的食堂,近年来社会化经营了,这个地磅出点儿问题,应该不难理解。

侯恕人出生在比塞北更北的木兰围场县。战乱年代,那里是我父亲兄弟五人最终落脚的地方,这是块神奇的土地,既是辽阔的草原,也是一望无垠的林海。塞罕坝是当地的小地名儿,什么是坝?汪曾祺先生解释说,那是蒙古语今译,就是美丽的高岭;围场,就是清朝皇家开辟的狩猎场。如今,当地民众温饱问题解决了,自然环境好了起来,已经成为中外游人争相去看的旅游胜地。2017年,塞罕坝林场荣获联合国环保组织最高荣誉——“地球卫士奖”,这让围场县一夜成名,但诚实说,尽管那里风光无限,却挡不住文化苍白的底色。

五十年前,我也出生在那里。贫穷伴随我度过五味杂陈的童年。家父对我说,他这一代人改变不了这里的贫穷,我这一代人,如果想改变贫穷,只能先改变自己。怎样改变呢?家父说,只有好好念书,然后考学出山。遗憾的是,我天生读不好书,四五年级还能听懂算术课,中学的数学、物理、化学诸科,我总是颠三倒四,云里雾里。

我上中学时,课程表里有美术课一项,却始终没有见过一本美术教材,幸好,我能从每年揭的几张年画中,汲取关于美的养分。

某年初冬,学校出现一位穿筒裤、梳着长辫子、身材苗条、嘴唇红润濡湿的少女,同学们说,这是刚分配来校的美术老师。

从那天起,我盼望着能上一堂美术课。结果,这位让我不敢正眼瞧看的老师,在一个多月后不见了。据说,她受不了这里天天刮起的白毛风,调回了县城。

可以想见我多么伤心。从那天起,我竟无师自通地开始画画。我最愿意画马,那时家家都有马,与牛羊猪狗等家畜相比,马的干净和雄健深深吸引我,马的味道也吸引我。我画画是秘密的,从来不给任何人看,只属于我自己,家人和学校都不知道。不幸的是,由于数理化成绩太差,加上家境贫寒,我在初中三年级不得不告别这所学校。

我在另一所中学又读了一年,成绩反而更糟,只好辍学。好逸恶劳的我,既不想耕田,又不想放牧,只好离开出生的村庄,到邻村或邻县走街串巷,给农家和牧民的玻璃、箱箱柜柜上画画。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中国北方,不知谁发明了油漆画,就是用汽油调和各色油漆,在柜面或窗玻璃上画芍药花、喇叭花或者展翅飞翔的富贵鸟。那个时期的北方乡村,如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油漆味儿,不一定来了木匠,你可能会看到一两个油头粉面的少年,在村庄里四处游荡。

我是这群少年中的一个。那时我最得意的作品是五朵盛开的芍药,取名“花开富贵”;另一幅作品是“喜鹊登梅”——我家有一对很小的红漆对匣,匣面对称画着这个图案。这是母亲的嫁妆。新中国成立前,外公是当地最有名望的地主,母亲和姨妈们出嫁,都有这样很讲究的嫁妆。这对对匣伴随我整个青少年时期,每个寂寞的夜晚,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常常看著“喜鹊登梅”和年画上的杨家将入睡。

然而,生活往往有另外的解读,听起来看起来很美好的事物,其实更有其艰难曲折的一面。一个在乡村画玻璃画柜子的少年,其实就是耍手艺讨饭吃的少年,遭人白眼和凌辱是常有的事情。

我有两年乡村作画的经历。两年来,我在河北承德、辽宁锦州、内蒙古多伦一带游走,虽然换来了温饱,靠手艺穿上了腈纶背心和秋裤,但也积攒了足够的委曲和愤懑。之后老天眷顾,我成为一名战士,彻底告别了那块美丽而贫瘠的土地……

恕人动笔画画,比我早很多年,大约始于三岁左右。当时,他母亲还不太知道我小时候的历史,对于孩子涂鸦的兴趣,显得惊讶又兴奋。

令他母亲震惊的是,有一天,恕人在幼儿园画了一只趴卧的母鸡,母鸡身旁依次排列了四枚鸡蛋。简单的构图,流畅的笔触,母鸡骄傲的神态活灵活现。他母亲后来回忆说,一岁多的时候,姥姥家的母鸡在窝里下蛋,恕人就蹲在鸡窝外静静地等,静静地看,有时一等就等十几分钟,母鸡下完蛋,咯嗒一声,恕人吓得落荒而逃。

恕人一岁半离开故乡小镇,其间一直没有回去过,两年后却在都市画了这样一幅母鸡下蛋图。

此时,我和恕人母亲已经在城市有了比较安定的生活。我们越发深信,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孩子要想将来有出息,必须读好书,读书的前提是识字、写字、背唐诗宋词,然后学好数理化。但恕人这孩子却不仅算术不行,还把写字背诗视作畏途,实在逼急了才动笔,却常常把汉字写得长长短短,七扭八歪,像一幅幅画。

此时,我的情绪常常失控,完全忘记了自己童年的习性,更无法容忍不会算术和背不会唐诗的孩子。据恕人母亲说,孩子挨打从此开始。直到上小学,恕人对读书也没有多大兴趣。我开始怀疑他母亲所说的抓周之说。

因为工作性质特殊,孩子降生时我不在身边,孩子一周岁时,我也不在身边。他母亲按当地习俗,在孩子周岁那天,摆了各式各样的物件让孩子抓,结果他单单抓了离他最远的一本书,是溥仪先生的《我的前半生》。当他母亲写信告诉我这件事儿时,我还挺高兴,他不抓金不抓银,不抓玩具,却抓了本书!

谁想到,他竟是个如此不爱读书的孩子。

“你不是哄我高兴,才编了抓周的故事吧?”某晚我终于问出口。他母亲异常疑惑,睁大眼睛问:“怎么了?”

上了小学,因为成绩不好,还撒谎,恕人一如既往地被我教训。他母亲一次次落泪,但面对孩子糟糕透顶的成绩和一个接一个的谎话,又似乎没有理由阻拦我的管教。从此,我有家暴倾向的故事在大院不断传播。其实,我哪有傅雷先生那样的学养加棍棒教育法。那个时期,我正挣扎在生活的又一个低谷:人生理想被嘲笑,文学特长被忽视,领导不喜欢,老婆没工作,自己还虚荣,我已经接近精神分裂的边缘。

有一天,小学班主任让另一位学生家长传话,请我第二天去学校。到校后我才知道,昨天恕人把老师请家长的字条扔进了学校大门口垃圾桶。可以想见,以我当年的修为和脾气,恕人如何能逃过一劫。现在回想,那时一家三口,过的是多么暗无天日的生活。

怒火退去,某日,他母亲趁我高兴,怯怯地对我说:“给孩子报个书法绘画班行吗?我听说,孩子有艺术特长,中考可以加分。”我想了两天,默许了。

坦白说,我丝毫没有希望孩子将来从事艺术工作的想法,我甚至完全忘掉了自己小时候,偷偷画马时的快乐。现在我想,他母亲当时也没有这种意识,作为一个几乎天天以泪洗面的母亲,她或许只想,利用早晚时间和休息日,让孩子脱离我的视线,学成什么也不重要,少挨训斥和少受皮肉之苦才是当务之急。

就这样,恕人在三年级时,在北京西城区某小学报了书法绘画班。四年级时,我们搬了一次家,离这所小学远了,他母亲又在西城区少年宫给孩子报了名,这回减掉了书法课,跟随一位祝姓的老师学画。

在我眼里,祝老师稍显年长,他性情温和,举止悠然,因为长得很像演员葛优,所以让我印象深刻。应该承认,恕人画画的进步,正是这位祝老师悉心指导的结果。从四年级到快初中毕业,差不多六七年的光景,无论功课成绩如何,恕人学画却风雨无阻。

终于有一天,我把恕人一张人物写生撕得粉碎,还愤怒地摔在地上。我下令,从此再不要让我看到他的画。被愤怒和屈辱充满的父亲,突然觉得,恕人、他母亲和那个祝姓老师,合谋设计了一个长达数年的谎言:他们各求所需——母亲因为无知;儿子为了逃避;老师为了挣钱。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这让我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年暑期,祝老师挑选了四五个孩子到北戴河写生。几天后回京时,一个和恕人同龄的石姓男孩儿的门牙不见了。

原来,祝老师和孩子们课后租单车游玩,石同学技不如人,单车从高坡飞速而下,一个石子颠翻了自行车,石同学眨眼间拱跄在地,再爬起来,两颗刚长齐整没两年的门牙不见了,满脸鲜血。

我记得,恕人母亲刚和我谈这个事儿时,竟忍俊不禁,乐得前仰后合,我却勃然大怒,以老师太过随意,不能保证孩子安全为由,立即中断了恕人少年宫学画的历程。

沾部队子弟的光,恕人才能够上北京八一中学。八一中学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可恕人的理科成绩让班主任老师忍无可忍。一次次请家长,又一次次请家长。无论冬夏,只要是上学的日子,我和他母亲时刻准备着被班主任训斥,这种折磨常常让我羞愧难当。

离中考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恕人的成绩已经在班里倒数几名。

班主任把他母亲找去,说,为了不拉全班中考后腿,建议我们接受现实,请孩子放弃中考并转学到其他学校。当我知道这个事情时,近乎气死,我没有考虑老师这样做是否欠妥,是否合法,而是坚定地对他母亲说:如果让我多活几天,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孩子。

可能意识到恕人和我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当晚,他母亲决定把恕人送到他小姨家。

恕人没有反抗,他和母亲说,想在家再住一夜。他一晚上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没有出来,他母亲在客廳里坐了一夜。

以后整整三个多月,我们父子俩没有见过一面。

某天,恕人母亲开始整理孩子从小到大的习作。除了近年祝老师布置的作业,恕人早年的随意涂鸦和野外写生数量很大。这些画千奇百怪,有铅笔画、彩笔画、毛笔画、水粉画、焦墨画、油棒画。这些画作画在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纸上,有白纸、草纸、报纸,但更多是画在A4打印纸的背面——我是一个文学编辑,这是我编辑后的废校稿,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我们经济一直很拮据。

她母亲整理了大半天,看到某个时期的某张涂鸦,就会默默落泪,回想他儿子当时画画的情景,一遍又一遍看,又一遍又一遍地落泪……她后来告诉我,孩子的画,哪怕画一两根线条,几个圆圈,或像一团乱麻似的东西,她也没有丢掉一张。如今,这批“作品”被装在一个特大号纸箱中,就安放在我们床下,这个纸箱一个人是搬不动的。

可想而知,这样成绩的中学生,是考不上理想高中的,我甚至做好了恕人辍学的心理准备。

中考结束不久,我出差外地,其间接到恕人母亲的电话,说恕人被北京崇文区(现属东城区)第109中学特招录取。

这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一所美术特长学校;也不知道,恕人偷偷报考该校的任何细节,或者说,在我的计划和愿望里,根本没有专学美术这个概念,但事已至此,一切只有顺其自然了。

美术高中三年,由于文化课标准降低了,学校不再请家长,家庭战争就少了。心灰意冷之下,我要求恕人,既然要学画,从开学那天,每天至少画三幅速写交给我。

这不像要求学生学有长进,倒像对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的身体惩罚。对这个要求,恕人基本做到了。从城北三环,到城南崇文门,一往一返,恕人每天坐两三个小时地铁。两年来,恕人画了大量地铁人物速写。很显然,那时的恕人,认为自己的画是全班最好的,于是,常常把满分画贴到卧室里,贴得满墙都是。

离高考只差半年多。有一天问恕人,准备考哪所院校?

他回答:“当然是中央美院油画系。”

我吓了一跳,好大的口气!

“要是考不上呢?”我又问。

“那就四川美院油画系。”恕人志在必得,回答得毫不含糊。

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孩子,一生注定要与绘画结缘了。于是,我挑拣出几幅自认为好的速写、素描和色彩,带着恕人,去请教亦师亦友的国画大家袁武先生。

袁先生与我相熟,却从来不知道我有个想学画的儿子;袁先生更不清楚,这个孩子对画画的用心。在看完所有画作后,袁先生直言相告:这个水平,考一般艺术类院校美术设计专业可能性有,但考造型、考进八大美院很困难。

我说,孩子想考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袁先生听后,看看我,又看看孩子,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停顿一下,袁先生问恕人:“你有默画吗?”

我赶紧到车里取来两幅头像默画,袁先生认真看后说,要真有志造型学习,从这两幅默画看,基础还行,但得离开学校,到外办的美术考前班突击学习。

不知始于哪年,北京望京、通州一带,美术考前班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但画室名头有大有小,办学资质、教师能力也高高低低。到底去哪家学呢?袁先生说,好像某某美术室名头很大,该美术室因为目标直指中央美院,而且中考率较高。

我和恕人按图索骥,很快就找到地处望京的某某画室。画室说,进这个画室学习要先考试,合格才能招收。恕人自信满满,结果一试不中。画室老师说,这种水平的学生,每年数以万计,即使接收进来,也不可能有短期突破,应届考上专业美院,几乎不可能。

这个打击对恕人是致命的。回到家,连饭也吃不下,一遍遍翻看画室赠送的两册自印的考前学生的习作。那种痛苦的样子,让我突然想到自己当年考学无望的心情。

第二天是周末,没和家人说,我独自一人去求见这个画室的主人。当年此君声名远播,比国画大师还风光,求见不易。在我再三请求下,主人在画室接待了我。

我像恕人母亲那样,满怀激情地陈述了孩子的绘画之路,主人耐心听了几分钟,又看了一眼我的满头白发,突然打断我说:“这样吧,再让孩子下周来考一次,我们这个画室,要求升学率,学费也贵,但我要的就是基础扎实的学生,要是实在不行,请你理解……”

考试那天,我平生第一次为恕人的学习请了假。上午素描,下午色彩。我在画室外的车里,整整等了一天。太阳西下时,恕人红着眼睛走出来,走路有点摇晃,人疲惫得几乎摔倒。

“好像……还是不行。”说完这句话,恕人的两行泪水哗地流下来。

我的心也狠狠地疼了一下。回到家,再看墙上的人物素描习作,与画室里考前学生的画一比,一个个真跟小鬼儿似的。

两天后,在网上搜索到一个看似与中央美院相关的画室,不用考试就可入学。恕人冒着被109中学除名的危险,请病假离校,到这个画室学画。差不多四个月,恕人的画一天一个样子,他是如何做到的,直到今天我都还没问他。

2009年春天,恕人开始天南海北地参加全国统一艺考。中国几所知名美院,他报考了六所,每所院校只报一个志愿:油画。

同年7月,恕人幸运地被中央民族大学美术学院录取,专业:油画。

2009年9月18日,是民大开学第一天,我和他母亲去送恕人报到。

在恕人大一第一个学期接近尾声时,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班主任老师打电话给我,说恕人整个学期都没有进入学习状态,整天在电脑上看电影。

“如果这样下去,四年大学,他什么也学不到。”老师很负责地提醒我。

我打电话给恕人,请他回家,带着电脑。

他母亲那天上晚班,恰巧恕人表哥来。我原打算等他母亲下班回来一起和他谈,结果晚饭后,他说学校晚上还有事,要回校。

一股无名火直蹿上来。

我说:“你可以走,但把你的电脑留下。”

他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我说,为什么你不知道嗎?你上大学是学画画,整天看电影还问为什么?!

他明白了,突然挎起电脑包,大声对我说:“我就要带走,你,你,你一辈子才给我买这一个电脑,这么多年,为什么别人有的,我却一样都没有……”

我冲上去,使劲向他抡起右臂,他用左手一把握住我的右手腕;我又抡起左臂,他用右手迅速握住我的左手腕。

父子俩就这样纠缠在一起。

我很瘦,两个手腕像被折断般疼痛。恕人表哥试图把我们分开,却没有成功。这样僵持了几分钟,我已经喘不上气来。

这时,恕人20岁的表哥突然哭了,他一下子跪到地上,他抱着表弟的腿,喊着表弟的名字,求表弟放开他父亲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恕人听从了表哥的哀求,松开了手。当他转身走向门口时,我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如果你背走电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我家住四楼,一扇窗子打开着,外面是繁华的夜市。

恕人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他表哥顺势抢下他肩上的电脑包……

我不知道,恕人是从哪天开始相信,他这个不成样子的父亲,其实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大学一年级的恕人,用屈辱和妥协拣回父亲一条性命……

从2013年9月恕人飞罗马,直到2015年9月20日在首都机场再次见面,相隔又两年时间,虽然中间我有过几封书信给他,却只收到他一封回信。因为我不上网,没有用微信的习惯,父子间的交流总体还是空白的。

假若,从恕人上大学算起,我们这对父子的交流空白期竟长达六年之久。

空白的后果当然只有一个:新的冲突与决绝。

2015年9月10日,我因公赴俄罗斯,按计划我得月底才能回国。但恕人突然通知他母亲,9月14日,他将绕道迪拜回北京探亲,在国内居留20天。

我不可能不怀疑,恕人是为了避开我,才选择这个时机回国的,当然,他母亲和我明白,这次恕人探望的亲人,并不是父母。

只有爱情,是的,只有爱情才有这个力量。

说起来难以置信,我这个自负、专制的父亲,唯独对恕人的恋爱持宽容态度。但考虑到热恋中的青年智商为零,我不得不提前结束俄罗斯之行。

雨萌和恕人相识在大学考前美术班。恋爱始于2010年暑期。五年多,时空已经验证了两个青年的感情,而我和恕人母亲,也已经高度认可了萌姑娘。但要谈婚论嫁,我认为条件并不成熟。

可是,9月22号晚上10点多,意外事情还是发生了。谈话中,因为雨萌不能理解我的本意——她当然不能理解,因为她也还是个孩子,而且是处在恋爱中的女生,于是,深爱她的男友用自己的果敢方式,宣布解除父亲的枷锁——这是被压迫了二十多年的总爆发!值得纪念的是,是爱情给了一个男生、一个儿子反抗父亲的力量。

恕人拉着行李和女友走出家门那一刻,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夜已经很深,我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恕人的母亲,这个见证了一对父子关系二十多年的关键人物,第一次态度坚定地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就像两年前在机场送儿子出国时那样,她没掉一滴眼泪,尽管脸色苍白,但表情异常平静。

她说:“走,让他走吧。他24岁了,不是18岁。你是父亲,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错。如果你觉得伤心难过,那你就太脆弱了。”

我和恕人母亲一夜没合眼。但是,第二天早6点,我们还是准时开车启程,这是头一天商定好的,千里之外,恕人75岁的姥姥正翘首以盼。

萨克雷说过,人生一世,总有些片段看着无关紧要,而事实上却牵动着大局。这看似平常的夜晚,却是一对父子关系的分水岭。

我们希望,第二天或第三天,恕人和女友能出现在姥姥面前,但没有,一个信息也没有。

10月4日,是恕人离京取道巴黎返回罗马的日子。

晚23点32分,我终于收到恕人发自首都机场的一条短信,全文如下:

老爸,我就要登机了。我想,还是要在走之前给您道一个歉:对不起老爸。这次回来,因为很多的原因,导致了这次事件,是我们做得不好。希望您不要太过伤心难过。这几天里我也在不断反思,不断地考虑着很多事情。我想,等我们都冷静下来,再以邮件的方式将我的一些想法和心里话和您说一说。也希望您可以用与我平等交流的心态来看待。儿子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和决定,也希望得到你们的认可和尊重。妈妈那里我也和她沟通过了,希望你们可以健健康康的,来年再见。

我读了这条短信,又读了这条短信,再读了这条短信,但我没有回复一个字。

后来知道,恕人和雨萌离家后第三天,一起去了河南平顶山,雨萌是平顶山舞钢市人。

在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常常彻夜难眠。我一遍遍对自己说:放手吧,放手吧。但另一声音又问自己:除了恕人主观思想不够成熟之外,是什么力量阻挡了一个青年学子放弃了艺术追求,反而向往平庸生活和碌碌无为终了一生?学校、老师、朋友,特别是恕人的知心朋友和最爱的人,近些年给了他什么影响和指导?以“人各有志,平庸即生活”的社会流行观念看,恕人“只想当一个中小学老师”的想法有错吗?如果不是恕人的错,难道是我错了吗?或者,是我们都错了?我又问:一个从小到大一直在学校读书的孩子,虽然年龄到了24岁,难道他心智真的长大成人了吗?如果一个自诩活到老学到老的父亲,仅仅因为儿子没有听从自己的建议,就在孩子最关键时刻放弃责任,放弃坚守,有一天儿子后悔怎么办?父亲后悔怎么办?

保罗·柯艾略说:“谁说孩子没有能力决定一生要做的事?是成人没有这个能力。我们相信孩子们更为智慧,他们掌握着真理。”以前我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但现在已经有所启发。

于是,在一个月后的11月4日,我静下心来,用半个通宵给恕人写了一封信。开篇竟谈到他的胃病,这是下意识的开篇。这让我想起他小学一二年级时,因暑假没有人带,我出差山西大寨县约稿带着他。那三天是我们父子唯一一次独处的时间。他安静听话,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当我与作者谈稿时,他显得无聊至极,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独自睡去……但是,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他的胃绞痛病突然犯了。在石家庄站,我中途下车,疯了一样冲进一个药店……回忆当时情景,突然百感交集。

这像是一封妈妈写给儿子的信,而不像我这样性格的父亲写的。在电子邮件发送成功那一刻,那个横眉冷目的父亲,突然变成一个低眉顺眼的儿子。

11月16日,有杭州作家朋友来京,晚上家宴,我竟令人意外地谈起与儿子的关系,结果喝得烂醉。第二天晚上,恕人母亲拿出手机,让我听醉酒后给儿子的留言——我竟像个女人似的,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在二三分钟的诉说中,语无伦次地表达了一个意思,希望他在欧洲或列宾美术学院学成古画修复再回来,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逝水东流……录音放完,这位大伤自尊的母亲对我说:“现在清醒了吗?你听听,太丢人了,你自己好意思听吗?这是一个父亲向孩子说的话吗?让孩子怎么看你,这还是以前的你吗?你,你真是越来越让人受不了!”

我羞愧地低下头。一向不会沉默的我,此时沉默了。对于这个孩子,我二十多年的管教方式正确吗?我的人生理想是他的人生理想吗?如果,真如亲友劝慰我那样,恕人这个从中国走到外国的高知学子,已经是一个“看透了世界的人、悟出了生命意义的人”,那么,我的坚持和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起明代笔记中,有一个人对买卖古董的人用三句话谈了看法:“任何一个人,一生做完三件事就该去了。自欺、欺人、被人欺,如此而已。”

记起这个典故,好像清醒了许多。试问,从古至今,东方西方,哪个英雄豪杰不是如此?我乃一介草莽,半个文人,已经过了自欺欺人阶段,那我为什么非要被人欺不可呢?

南怀瑾先生也有言:“我们从生到死,今天,明天,后天,随时随地,总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才有希望,才有意思。其实,那些无量、无穷的希望,都只是‘意识思想形态上的自我意境而已,可以自我陶醉,却不可以自我满足。”

此话虽然像清凉油,清脑醒目,但现实中,我仍然一次次陷入迷茫之中。某天,我郑重写道:“或许,人生并没有长大成人一说,我其实就是一个与儿子一起慢慢长大的人,这个成长过程才是最重要的,才是更有意义的。”当然,这种认知,可能被天下父亲耻笑,但对于我这样经历和性格的父亲,却成了独一无二的幸福。我知道直到老去,我也不会成为一个成熟、慈祥的父亲,但我终究是一个努力想做好父亲的人。

2016年4月,恕人应该研究生毕业,但他没有回来。他告诉母亲,暂不毕业回国,但从此他不要父母再资助一分钱。

同年10月,恕人女友考取罗马美术学院美术设计研究生预科班。从雨萌赴罗马开始,恕人突然勤奋了,创作了好几个系列油画,画面越来越明亮,越来越鲜艳,并像高考前那样,重新拿起钢笔,每天坚持画速写。这种明显的变化,当然是爱情的作用,只是某一天,恕人母亲知道,两个孩子为了赚到生活费和学费,竟每天凌晨两点多起床,自做大碗面和煎饼卖给同胞留学生。恕人母亲知道后,接受不了,再次落泪,但她知道,没有我的许可,恕人不会接受母亲一文资助。

后来又听说,恕人的画有人买了,俩人还兼做代购,目前不用再卖大碗面了。有一天,恕人母亲笑着告诉我:“你儿子的煎饼,已经在留学生中广受好评,他不做都不行,现在他不用卖了,但每天早晨还是要做三五个,背到学校送给因此相识的好友。”

今年3月1日,恕人和雨萌双双回国探亲。3月2日上午,在岳母的建议下,我们召开家庭会议,讨论恕人提出与雨萌领取结婚证一事。

恕人前几个理由都被我一一否决。最后,恕人红着眼睛对我说:“爸爸,你从小告诉我,男人要有担当,男人要负责任。我和雨萌谈了这么多年,我们非常相爱,两年前我去河南,当面答应雨萌父母,不管发生什么,不管遇到什么阻力,我和雨萌2018年之前一定要结婚。爸爸,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对我还不放心,我请求您相信我一回……”

我沉默了一下,一字一顿地回答了恕人:“婚姻不是儿戏,婚姻更不是一纸证书,婚姻是责任,是担当。”

恕人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说:“爸爸,现在我懂了。”

看到恕人如此坚定,悬了几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说:“好!我同意了。明天你们就去河南,如果雨萌父母也同意,你们这次可以登记领证。”

这时我看到恕人和雨萌眼里的泪水。“但是,”我最后对恕人说,“从登记结婚那天起,直到我闭眼那天,我决不允许你们出现差错!”

恕人回答:“那肯定,请爸爸放心!”

不知是不是天意,恕人和雨萌领证那天,正是我的生日。

这是我和儿子重获新生吗?回答这个问题为时尚早,因为,我和恕人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至此,我可以负责任地对关心他、爱他的所有亲人说,恕人开始成为你们的骄傲,不是因为他会画几张画,也不是因为他从北京走到了罗马,而是,虽然耗费了几年时光——这真是不小的代价,但他终究没有放弃自己的绘画初心,而且,懂得了一个男人的责任,还能够勇敢地承担起责任。

时光飞速向前,一个个好消息不断从罗马传来,一张张油画诞生了。虽然,通过雨萌的眼睛,我们仍然会看到恕人有散漫、贪玩、懒惰的毛病,仍然有因为我的不断要求而使他时有逃避的念头,但总体来说,恕人已经步入平凡而有意义的人生正轨。

在即将结束此文时,我還是要说,对于艺术征程的曲折艰辛,恕人尚没有深切的体悟,因此,为人生而艺术还是为艺术而艺术这个命题,他需要长时间求索才会有资格参与讨论。至于恕人未来能否成名成家,并不是我这个父亲的期望。其实,对恕人最幸运的一点是,他的父亲是一个不懂绘画艺术的人,因此他没有受到艺术创作方向上的干扰。但在做人方面,他的父亲希望,正如他的名字,恕是将心比心,人是一撇一捺大写的人,要永远端端正正;希望他单纯善良的心永远是透明的,火热的;希望他现在和未来有一个健康的体魄,爱护好自己的眼睛,多记录美,多创造美。

非常感谢慢慢长大的儿子,感谢他一直在陪伴父亲成长,直到衰老,直到死亡;他的所有痛苦、悲伤和努力,他所有的动摇和反抗,其实是让一个自认为尽职尽责的父亲,时时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并在晚年回顾自己的人生和不堪——然而这一切都有些晚了,该发生和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成为事实。我断定,在儿子还不具备言说父亲好坏的勇气时,已经隐约意识到,在他的成长史上,有父亲长长的影子,这就需要特别警惕,因为不久的将来,恕人也会成为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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