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一
《红楼梦》中,焦大一生登上过两次人生巅峰。
第一次是战场上救主,得了主子们的心。那时候宁国府还是太爷时代,年轻的仆人焦大跟着贾代化和贾代善出过三四回兵。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是他从死人堆里把主子背出来,救回一条命;两天没有水,他自己喝马尿,把仅剩的半碗水让给主子喝。如果不是他,贾府的家族史也许就要改写。
第二次是年老后醉骂,入了读者们的眼。许多年后,太爷已经故去,太爷的儿子贾敬看破红尘求仙问道去了,太爷的孙子贾珍开始步人中年,太爷的重孙子贾蓉也已娶妻成家。焦大还是焦大。主子不断迭换,焦大作为“前朝遗老”,借着酒劲臭骂指派工作给他的得势管家,年轻的主子贾蓉听不下去,责骂了他两句,也惹来他一顿骂。更令人瞠目的是,他还骂出了主子们的隐私: “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被小厮们情急之下顺手用马粪塞住了他的嘴。
因为这次粗暴羞辱的噤声,虽然出场只有一次,他却被读者永远记住,给予同情和问候,也算“一塞成名”。
焦大这两次相隔甚远的人生巅峰可以概括为:年轻时在战马旁喝马尿,年老时在马圈里塞马粪。
多么讽刺,他这一生还真是有始有终。
其实焦大本人不正像一匹老马吗?年轻时靠一腔忠勇在战场上驰骋嘶鸣,战争结束,没了用武之地,回到马圈,“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饶是如此,他仍几十年烈性不改,时不时要跑出马圈咬人。主子们也还算念旧,看在他当年救主有功的份上,才没有卸磨杀马,让他有了个安身之所养老。
但焦大对这份安排领情吗?
二
第七回是这样写的,尤氏让管家派人送儿媳妇的弟弟回去,媳妇们回复道: “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一个“又”字说明焦大骂人是常事。尤氏秦氏婆媳二人异口同声道:那么多人派谁不行?“偏要惹他去”。主子把派下人干活叫作“惹”,这个“惹”背字后是对焦大的集体忍耐。
凤姐批评尤氏软弱,把下人纵容得不成体统。尤氏叹一口气,将焦大的功劳罗列了一遍,解释说: “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寥寥几句,基本上交代完了宁府与焦大的“想说爱你不容易”。
一方面是焦大“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的肆意妄为、作天作地,却也不肯告老还乡;一方面是宁府主子对他的矛盾心理:他于宁府有功理当被善待,但又确实不招人待见,于是既不赶他走,却也“都不理他”。
宁府没有过河拆桥,但给焦大的待遇在逐代递减。到了管家赖二这里,出夜车送人这样的苦事,那么多年轻人不派,偏派焦大,于是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逆来顺受苟且偷生,在焦大这里是不存在的。他开始骂赖二: “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这些话是不是很耳熟?企业里可能都会存在这样一些不得志老员工,曾经得意过,但因为时过境迁或能力受限而被后来人超越,因此对新的既得利益群体各种不服和愤怒,一点儿事情就要撕破脸,翻旧账摆老资格,闹得谁都下不来台。反正谁又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也没人愿意和他们怎么样,惹不起也犯不着。
对主子贾蓉,焦大是这么骂的: “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接下来就是“信不信我拿刀捅死你”。
原来焦大这么恨他们:你们收留我不假,但别忘了你们的荣华富贵都是靠我一个人挣来的,你们家族世世代代都要对我感恩戴德,可是,这才到第四代,你们就变了,你们都该死!然后,他就要去祠堂里找对方祖宗打小报告,好像全府里只有他最忠心,最痛心疾首,最举世皆醉我独醒,直到被周围人捆住手脚,嘴里塞了马粪。
其实不就是不愿意加班吗?
三
爱闹事的老员工里一般存在两种人,一种是焦大型,一种是宝玉乳母李嬷嬷型。
表面上他们二人是那么相似,焦大骂赖二欺负他,李嬷嬷骂袭人怠慢她:你是我手里调教出的毛丫头,如今见我来了竟敢不理我。焦大骂贾蓉没良心,李嬷嬷也骂宝玉没良心:吃我的血变的奶长大,现在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到一边,纵容得丫头们也欺负我。
他们二人同样是找茬闹事,管理层却区别对待。
王熙风这样处置焦大: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她对李嬷嬷却是这样:妈妈去我家里吃酒,还有炖得稀烂的野鸡;我叫人给你拿着拐杖,还有擦眼泪的手帕子。
因为虽然同是闹事,焦大和李嬷嬷的出发点却截然相反。李嬷嬷闹,是想继续留下来发光发热。第二十六回,她已经告老解事,还拄着拐杖给宝玉跑腿叫人,小丫头说:你还真听他话。李嬷嬷答道:不然呢?焦大闹却是不想干活还要待遇,要躺在功劳簿上当大爷。所以主子们和李嬷嬷的矛盾可以调和,让她继续领返聘工资就行了;跟焦大却不行,因为他的要求不但是白养,还要和主子们平起平坐,甚至要凌驾于他们之上。
于是,宁府主子们一肚子委屈,对焦大恨得牙痒痒。焦大却觉得被欺负了,要去祠堂里哭太爷。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那祠堂的门根本轮不上他进。贾府除夕祭宗祠,子孙后代一起跪下,乌泱泱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檐廊、阶上阶下,塞得無一隙空地,自家子孙都快进不去了;就连宝玉能梦游太虚幻境,也是宁荣二公的魂魄托付警幻仙姑安排的:我家运数将尽,子孙虽多,却没几个能继承家业的,就数宝玉还聪明,烦请仙姑对他加以指引。
自古穷通皆有定,这是人家的家事,和你焦大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这个家的接班人,还想去祠堂哭,就在马圈里哭吧。
四
读焦大,初读是同情和不平,再读是了然与苦笑,又读就变成了隐隐的恐惧,总害怕有一天,自己一不小心也成了焦大:年龄见长,薪水不涨,职位不涨,只能眼看着资历和能力都不如自己的人一个个后来居上……想当初自己也是意气风发,怎么就落到这地步了?
这一天也许会到来,这一天终将会到来。
如果再看看后来人,不过是些借着人脉、资源甚至先天阶层优势的人,竟然开始踩到自己头上指派任务了,委屈、不服、愤怒,各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觉得诸事可恨,却不知该干些什么。此时的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怨天尤人、牢骚满腹,随时准备找人开火,发泄一腔怨愤。你以为自己是愤青,其实跟焦大一样,是个老不死的刺儿头。
焦大这样的人生,其实是输在没规划没远见,还不认命不甘心。
一样是奴才出身,起点一样,看看贾府管事之一的赖嬷嬷是怎么做的?
对贾府主子,她永远谨记自己的身份,不失礼数。贾府的规矩是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主子体面。赖嬷嬷在奴才里辈分很高,贾母让她坐,她看尤氏、凤姐站着,不忘告个罪才坐下;晴雯原本是她买的小丫鬟,一看贾母喜欢就送给了贾母;她还特别会讲笑话凑趣儿,听的人都很舒服……种种“见风使舵”不一而足。
因为善于理事,赖嬷嬷两个儿子作为家生奴才,分别在荣宁两府当管家,儿媳妇赖大家的也跻身管理层。靠着贾府这棵大树,她不但闷声发大财完成原始积累,自家盖起了带花园的院子,还教导有方,带领子孙实现了阶层跨越。
赖嬷嬷最厉害的是,她没让孙子再进贾府当接班奴才,而是供他读书识字,愣是花钱捐了个州县官当,开始和宝玉一桌喝酒称兄道弟,算是彻底摆脱了奴才身份。不要以为她只会做小伏低逢迎拍马,其实她高瞻远瞩,很有远见。然而,她教训孙子的话听来却句句滴血,字字扎心: “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怎么写的……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
哪有人会真喜欢当奴才呢?都是生存所迫咽泪装欢。但总有人能将“垃圾吃下去,变成糖”,努力经营积累,让自己越过越好,完成自我迭代和家族的华丽转身。我们管这样的人叫“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最合适不过。
当焦大指着赖嬷嬷儿子的鼻子大骂“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时,他可曾想过,这20年间当他跷着脚骂人买醉时,赖嬷嬷全家都在干什么?他原本也可以凭着救主有功置换一点儿资源,为自己的老年作保障——脑子是个好东西,但首先你得有。焦大们有吗?
人生是赛场,愿赌服输。如果真的时运与能力不济,底线是哪怕打落牙齿和血吞,也绝不失态。显然,焦大也做不到。
全世界都欠了焦大们,他们肚子里憋着一股三昧真火,恨不得随时和这个世界进行一场血战,或者被逼急了用一口道德大鍋扣过来,彰显自己的正义与愤怒,此时嘴里若被塞上一团马粪,便更显得悲壮无辜,获取无数人的同情唏嘘。
易卜生说: “有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先救出自己。”与其混到最后成了焦大,不如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