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拉 金赫
01
水哥最讨厌打麻将,他的朋友每天晚上7点叫他,他都搪塞过去。碰到我之后,他的理由更充分了。“一个北京老板找我谈生意,没空。”挂掉电话,他扭过头看着我,紧张地说,“比特币价格每1分钟都在变,哪有时间搓麻将。”
我是在甘洛遇到的水哥。这是个藏在大凉山的小县城,一条街,有些卖杂货和渣渣面的铺子,几家歌厅和酒吧藏在小巷子里,闪着暧昧的红色灯光,大功率音响吵个不停。
皮肤黝黑的彝族女人坐在低矮的马扎上,在路边卖兔肉。穿着黑色短裙的女孩子,拎着小皮包在酒吧里来回穿梭,让人不禁以为这是北京的工体、三里屯。
连日的雨水把地面的尘土变成泥浆,沿路停着许多大排量SUV。在大山里,这种车最顶用。大渡河从甘洛穿过,留下一条刀劈斧刻的峡谷,翻滚的河水切割出震旦纪至二叠纪厚达数千米的地质剖面。
经过瀑布沟水电站时,它正在泄洪,积蓄了数周的山洪释放了,在山顶射出,车厢里的乘客全都站了起来,嘴里发出惊呼。过盛的大水在河道里待不住,冲上了沿河修建的高速公路,装满水泥和钢筋的大卡车一排排地停住,司机坐在驾驶室里,眼中茫然。
甘洛水力资源丰富,境内有大渡河、尼日河等7条河流,当地政府一口气规划了120座水电站。许多时候电力供大于求,大量的水被白白释放,电厂的工人管这叫“废电”。这种现象在四川阿坝州、甘孜州和凉山州很常见。
比特币的诞生,拯救了“废电”的命运。
为了获取廉价的电力,矿场直接进驻水电站。大量的电力消耗,让水电站必须开足马力发电。一座3000台矿机的小型矿场,每个月就可以给水电站带来超过100万元的收入。而拥有3000台矿机的矿场,在四川只能算是小型矿场。
水哥是名副其实的水哥,他拥有3家水电站,都在甘洛,一家在山的另一头,因兴建高铁暂时停止运营,剩下两家都都有矿场入驻,一家外包给成都的两兄弟,一家由他自己经营,两家水电站相距不到1000米。
6月以来,四川地区普降暴雨,大雨带来的洪水攪动着国际比特币的价格。英国《金融时报》认为,四川洪灾和欧洲热浪严重影响了比特币产量,比特币价格随之暴跌。这时候,我来到四川,碰到水哥时他刚打完篮球,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T恤,满头是汗。
水哥拽着我随便进了一家酒吧,叫服务员搬来一箱啤酒,拉上卡座的帘子,给我倒上了。“比特币就是我现在的信仰,谁劝我都没用。”他说,“老婆孩子都有了,下辈子就跟区块链过了。”
和我们一起喝酒的是水哥的发小老杨,他比水哥大四岁,在甘洛是一个小有名望的实业家,修了好多路,盖了不少楼。老杨把头发背在后面,穿着一件深色POLO衫,把下摆扎进裤子,用皮带扣紧。
他对我们的谈话嗤之以鼻。“你们啊,还是太年轻,太容易相信人。”老杨给自己点了支烟,“这个比特币要把中国人的钱都洗走。不光洗钱,还浪费咱们的电,你那个矿场天天挖啊挖,你晓得一天要用好多电?”
02
2017年底,水哥拿着全部身家承包了3个小型水电站,在里面建了个小矿场:他以每台9000元的价格买了100台显卡矿机,拿来直接挖币。
“这世界上有三种迅速致富的手段:1.娶个好老婆,一次少奋斗20年;2.有些靠得住的关系,一句话就能升天;3.找对趋势,让风口把你吹起来。”水哥学会了北京创业大街的行话,端着酒拍我肩膀。“他啊”水哥指着老杨,“认识了几个靠得住的朋友,现在路虎开着,大房子住着,我呢,娶个好老婆已经晚了,要想再进一步,就是这个比特币,区块链。”
无论是开水电站、挖矿还是炒币,都不是水哥的主业,水哥以前是开挖掘机的,靠这个起家。
小时候,他在水电站的那个彝族寨子长大。那里离甘洛城区25公里山路,村里人靠种玉米和挖土豆活着。五六岁的小孩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背着背篓运土豆。回家路上,有时候跟其他小孩干一架,弄得满身是土。
早在2014年,甘洛就开始流传比特币暴富的故事。最著名的传说是,一个搞房地产的老板听了在英国留学的女儿的话,随便投了十几万买了几个币,资产翻了几倍。
甘洛被群山包围,古老的民族史诗千百年来在山谷中流传。县城东南的德布洛莫被彝族人称为魔鬼山,山上怪石林立,地形复杂,泉眼埋于地下,早年常有野兽出没,彝族毕摩常常在此举行仪式。
从水哥家的寨子去甘洛要翻过一整座山,尤其要经过德布洛莫,这对传统的彝族人来说,是心理上的考验。
水哥初中只上了一年,用他的话说,“家里穷,上一年过过瘾就好了”。初中毕业,他开始闯世界,穿过了德布洛莫的森林,在青藏铁路的工地上学会了开挖掘机,并以此发家。
那还是2015年,他在一个在深圳搞IT的朋友嘴里听见“比特比”这个词。那时候,他的挖掘机生意很红火,娶了媳妇生了娃,前途一片光明,他觉得这哥们儿是骗他钱,赶紧从饭局上跑路。
2年后,水哥再次听到比特币时,经过几轮的涨跌,币价已是天文数字,被币价起伏震惊到了的水哥,选择投身币圈。
自从开始研究区块链,水哥说他每天都在读书,马克思《资本论》被他反复翻了几遍。“我就佩服马克思、洛克菲勒和我们的领袖,在我财富自由之后,我一定要去一趟北京,先去看看广场上看看领袖纪念堂,再登一下万里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那个时候我应该是个好汉了。”
我问他如何定义财富自由。他说:“起码得在成都的锦江区有套100多平的房子吧,再弄台路虎车。”
03
在四川大山中,湍急的河水顺着山势流下,浓密的原始森林里隐藏着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劣质的彩钢房把世界分为两种不同的形态,很难想象在这种人烟罕至的境地,正在进行着人类社会最尖端的程序演算。
从川西草原往南走,便是横断山余脉和青藏高原的边缘,岷江、嘉陵江、大渡河等大河从山谷中奔腾而过,分叉出的支流翻山越岭、四通八达,许多水电站依河而建。据不完全统计,四川省目前正在运行的水电站超过6600座。
丰富的水电资源让逐电而居的矿工寻味而至,三五千台矿机的小矿场比比皆是,上万台矿机的大型矿场也不罕见。许多背后有大型财团支持的矿场直接斥巨资购买一座水电站。对此,2016年9月四川省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强和规范水电建设管理的意见》,明确在“十三五”期间,四川将严格控制中型水电项目核准,已建成的中小型水电站不再扩容。
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矿工没有便利店,没有咖啡厅,没有酒吧,只有一条进出山区的公路,待得久的矿工已经把优酷上的电视剧挨个儿看完了。在这里,他们只有电站的驻场电工相伴,这些老电工很多都是老头,他们相依为命。
每逢雨季,进山的公路都要遭遇几次塌方,这是矿工李军最不想看到的。他所在的矿场在四川阿坝,今年1月刚刚建成。每天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排孤独的彩钢房。周围是横断山脉的一条小尾巴,海拔4800米。
矿场里电线缠成一坨乱麻,5000台矿机单调地嗡嗡作响,两侧墙体上挂着硕大的风扇,一到晚上,几千台矿机上绿色的灯光同时闪烁,让人毛骨悚然。
矿场外的世界显得十分静谧,偶尔有上山礼佛的人开着SUV进山,矿场后山的红教寺庙十分有名,据说里面的活佛在港澳地区信徒众多,上山的小路就是香港人掏钱修的。前一代活佛圆寂在澳门。
矿场向下2公里,是一座原始的藏族村庄,在临河的草场上散养着牦牛和黑山羊,还有低矮的三河马,藏民把帐篷安在高速路下,每当有车子驶过,村中的藏族小孩跟着车子一起跑。
我见到李军时,他和几个电厂的工人蹲在水门汀上吃饭,穿着一件红色夹克衫,左耳上夹着一支烟,得知我的来意后,门卫大爷冲里面喊了一嗓子。“小军,有客人找你,想看比特币。”
李軍是山东人,他到过国际大都市,在上海徐汇的一家网吧当网管。后来,网吧老板开始挖矿,他也从网管变成矿工。对于这次转型,李军心里没什么不爽,“网管和矿工没什么区别嘛,都是看机器。我在这里只需要每隔两个小时扫描一下矿场里的设备,别的都不用管。”
李军从不关心每天的币价,“我一个币都没买。不死机就行。”他说,“老板天天盯着收益,我就不瞎操心了。”他用手轻轻擤了擤鼻子,笑了一下,“挖矿不炒币,炒币不挖矿嘛。”
矿场里的生活单调。对李军来说,偶尔把电脑游戏换成电视剧,看看网络小说就算是在枯燥的生活里多加一把盐了。
“唐家三少你知道吧,他的书挺有意思的。”他说。
我问李军是否有女朋友。他笑得很腼腆:“就这大山里,有跟没有区别很大吗?”
04
7月以来,四川进入了洪水季。中央气象台消息显示,自7月以来,四川盆地已出现两次区域性强降雨。
对矿场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好消息,丰水期的到来可以极大地降低水电成本,有些大型水电站会在这期间给矿场优惠。但7月3日这一波强降水,让四川全省的电信网路短暂中断。矿工赵凯发了一条朋友圈称,矿场内的矿机由于网络中断暂时无法与矿池链接,请各位托管客户稍安勿躁。
7月11日的暴雨,大渡河、涪江、岷江、嘉陵江、沱江、雅砻江等江河有14个干流站、13个支流站出现超警戒或超保证水位,其中涪江干流出现罕见洪水。在四川绵阳,为了稳住铁路桥,绵阳工务段安排了两列重达千吨的重载列车,分别开到两座铁路桥上,压住铁路桥。
席卷而来的洪水淹没了若尔盖草原,暴涨的河水早已把通往阿坝县城的大桥冲垮。在茂县,在汶川,在黑水,塌方、滑坡、飞石等坏消息接踵而至。位于红原县城15公里的地方,我在高速路的排水沟中,见到了一台解放卡车的残骸,事故发生可能有几天了,零星的冰雹砸在车上叮当作响。
在一家没有矿场进驻的水电站中,看守电厂的电工老张面对我的来访显得十分疑惑,“比特币都跌成这个样子了你们还敢进哦,这两天快从40000跌下去了吧。”
我问他最近的洪水对水电站是否有影响。老张胸有成竹,即使大地震的时候,“在这里就是电线杆断了几根。”
此前让英国媒体大惊小怪的矿场被淹一事,实际发生在云南红河。前一轮降水引发决堤,强大的水势掀翻了货架,一排排矿机应声而倒。这家矿场刚刚开始运营,还没有挖出币来,无奈的矿场主只能引入烤箱,来对矿机的组件进行烘干:烘烤时间长短不同。检测下来,70%的矿机通电后可以继续使用,剩下的矿机要么报废,要么还得进一步烘烤。
快离开阿坝时,降水仍在时断时续,我顶着塌方沿317国道撤向成都,从汶川新县城出去大概15公里的位置,有一座大禹祭坛,一尊大禹像面向岷江,香火鼎盛,4个老人正面向大禹跪拜行礼。
对可能爆发的山洪,许多人已经放弃了抵抗。我问李军,矿场是否有应对山洪的措施,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为什么要有措施?我们在水电站里,水电站怎么可能被淹啊。再说要是真的滑坡了我也没办法啊。”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了水哥。他摇了摇头。“我的电站就在寨子里。几百年都没事,用我准备什么措施啊。”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