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亚群
早上醒来,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表,凑到眼皮底下,发现手表的时针指向二时三十八分。我捏着手表,迷糊了一会儿。然后,我晃了晃手表,手表依然顽固地指向二时三十八分,显得不屈不挠。阳光在窗帘上照出两块橘红的方格,看起来像挂了两只方柿子,杂七杂八的声音似乎正在催熟它俩。
楼下有手机,还有一只闹钟。我不用担心被时间蹈空。可我不想起来。
我侧过身,右耳被压在枕上,背对窗,开始回忆刚才做过的梦。这似乎成了我步入中年后的一个功课。我如牛反刍一样,那些做过的梦恰似嘴边白色的泡沫。生活越来越定型,日子也越来越程序化,起承转合慢慢淡出人生的阵脚,似乎约定俗成越来越影响着每天的日常,所以,我对梦突然充满了热情,每次总想从自己的梦里搜寻一些信息,仿佛那是命运给我的暗示,或者未来的蛛丝马迹。只有那个时候,我对生活的不死心像泥土里的萌芽,悄悄顶上一片嫩叶。
我几乎每晚都做梦,似乎有种要把以前没有梦的日子弥补过来的味道。有人说小时候不太会做梦,我不敢苟同。只是童年的梦留在记忆里很少,以至我不确定那些梦到底有没有来过。年轻时也做梦,美梦有过,噩梦也有过,时间长了,连日子都觉得恍然一梦。颇有种“回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的况味。只是,我近来对梦有些失望。因为我常常记不住。比如今天早上,我明明觉得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依稀还有些记忆,可再也想不起我在梦里做了些什么。这不能不让人沮丧。我翻了一个身,于是,左耳陷入枕头里。
先生是头一搁到枕头就鼾声响起。他说他几乎没有做过梦,醒来时总觉得自己刚刚睡下。对此,我感到不可思议。有人说,夫妻一起生活久了,俩人的相貌会相似起来,包括脾气、说话的口气,以及脸上的表情。也有人说我跟先生有点像,不过,我心存疑虑,尤其是我多梦,而先生无梦,说明我对他没什么影响,或者他还没有对我进行有效的潜移默化。我在浅睡眠的梦里东奔西跑,有时还跟人争执,甚至起床上过卫生间,梦里的情节仍会继续下去,跟连续剧差不多,先生躺在一旁,睡在自己的深睡眠里,不闻不问,这夫妻相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对于一个睡眠质量充满优质感的人而言,过早从床上起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为了缓慢过渡这个痛苦,先生在手机上设置了两次时间,第一次闹铃,他起床把铃声摁掉,然后倒头再睡。相隔十分钟,手机又开始惊醒,播放《走天涯》,降央卓玛唱的,是全国最美女中音,浑厚,有磁性,听她的歌声,犹如翻过山蹚过河之后撞见一片桃花灿烂。“你的脚步流浪到天涯,我的思念随你到远方……”卧室里开始飘荡远方与思念的气息,那些音符在床边跳来跳去,似乎意欲推醒我们。我听到了,可身子慵懒,不愿下床。先生装作没听见,蒙着被子。降央卓玛像公事公办,我们不起来,她就继续“走天涯”,直到先生起来滑屏,欢快的思念脚步才戛然而止。室内一片寂静,窗帘往里鼓着,似乎我们生活在真空里。
照先生的说法,人生最大的惬意之一是睡回笼觉。这个说法立马得到儿子的附和。他把闹钟设定在三个时间,第一个时间是五点半,铃声把他叫醒,他起来把闹钟的铃声按停,然后再继续睡,这个睡算是回笼觉。儿子说,这段时间的睡觉特别舒服,似乎他又补睡了一会儿,感觉赚了。我似乎从来没有过回笼觉的体验,要么醒來,要么睡,也就无法体会父子俩对回笼觉的愉悦之感。
当降央卓玛用歌声描述岁月轮回与白雪苍茫的时候,我的大脑皮质层并非是空白,梦正全面主持沟回这块组织结构的活动。也就几秒钟,梦从我的大脑皮质层里全身而退。我醒了。可我还是闭上眼睛,似乎假装给自己的梦看,一副很诚恳的样子。
或远或近的杂声被晨风推送进来,包括对岸公园里的歌声,因用大功率的扩音器,听起来像倔头倔脑似的,仿佛叫醒我是他们应尽的职责。我之所以把公园里的歌声列入杂声,并不是因为他们唱得难听,而是他们开唱的时间太早,比对面邻居家养的鸟叫还早。那只鸟的叫声很有趣,初时“啊哈,啊哈”,继而“妖般啦”,落在我枕边时,我的耳朵总翻译成“老板娘”。每天我醒来听到它叫声,总怀疑自己跑进了菜场,卖菜的摊主站在一堆五颜六色的菜堆里,看见女人就喊“老板娘”,一边用捏着白色塑料袋的手冲你招手,似乎随时准备把自己的招呼放进去。
我用醒着的另一只耳朵听鸟声。数只鸟站在对面的屋脊上,数只鸟立在电线杆上,它们就是不飞到树上。如果它们飞上枝头,叫声会像弧线一样弹到我的枕上。我一直虚拟着它们在我窗口洒下叫声,然后我从鸟声中醒来,似乎我身处森林,泉水淙淙。它们翻山越岭似的叫着,我快乐地追随着它们,腋下仿佛长了一对翅膀。如果鸟声消失,我醒来的第一个快乐就搁浅在窗外的杂音里,笨拙与庸碌一下子填满了苏醒过来的肉身。
有时我也被“咕啦――嗖”的铲子吵醒。这是环卫工人在铲垃圾。在别人还酣睡的时候他们便开始清洁这个城市,把一车车垃圾运走,似乎方便醒来后的人们再制造一箱箱的垃圾。他们每天风雨无阻,拉着一辆用木板挡起来的车子,用手,用肩,用背把高过他们身子的垃圾车拉过一条条街,在一盏盏瞌睡似的路灯下轧过自己的影子。他们青筋暴露,汗水直流,以苦力的模样在清晨闪过我的脑海。
这个夏天,我一直想学会游泳,可怎么也学不会。看到别人在水中像条鱼,像只蛙,又能平稳地浮在水面上,偶尔划一下双臂,然后又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有一双巨手托举着他们,而自己在最柔弱的水里变成了一块石板,心里不免既羡慕,又懊恼。教练让我学会放松,吸气,呼气,憋气。在水上这个没问题,可让我沉到水里,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担心自己被沉没的恐慌渗透到每一块肌肉,然后每块肌肉似乎伸出手想拽住我。教练反复强调让我不要对抗水,还趁我不注意时把我摁到水里,以此试图来拯救我对水的恐惧。结果,我像溺水者一样在水里大呼大叫,叫来了齐刷刷的目光。就这样在水里折腾了一个星期后,教练彻底放弃了对我的训练。
我练过瑜伽,对我来说并不是抻拉筋骨,让腰肢变得更曼妙,而是坐在那里冥想。我最喜欢想的,也是想得最多的是我仰躺在水上。我像一叶扁舟,在微波处荡漾。风来,我似帆,两岸春花明媚时已在千里之外。风去,天清月圆,留一船霜白。
我一遍又一遍在冥想中丰满着我平躺在水面上的场景,我所有的思虑停止,一团白光在体内闪烁,我的肉身凡胎慢慢缩小,回到了混沌状,我似乎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我紧闭双眼,紧握拳头,蜷缩在羊水里。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我成了一缕风,一缕贴着水面跑的风。
是的,我喜欢柔软的一切。水如此,风也如此。只是,冥想的状态时好时坏。我所期待的那种融入水中成就无我的大象之境,并不是一打坐就能进入。我知道我还有许多的障碍。按照佛教的说法,这是业障未净,心被物所伇,尘蒙镜台。
梦是睡眠中的冥想,冥想是醒时的梦。我不知道这样的解释通不通。弗洛伊德那本《梦的解析》是基于潜意识的分析,也就是依赖于别人的梦来探照人类心理学的深穴,而在民间却热衷于周公解梦。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有一本周公解梦的书,手掌那么大,封面套红,上面印着一位古人,头戴官帽,眼角细细长长,几缕长髯稀疏飘在胸前。这本书也不知道怎么出现在我家里。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家里因这本书显得很热闹。隔壁的几户邻居,常常上我家来请父亲帮他们解梦。父亲每次都很小心地翻开,根据邻居的梦,去找相应的解析。那些邻居很虔诚地站在边上,听父亲的解读。等邻居回去后,父亲拍拍那本《周公解梦》,似乎想掸掉什么尘埃,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我趁父亲不注意,拿出来翻看。书里的字大多不认识,认识的也不在我的梦里。后来,等我能够读下一本书的时候,《周公解梦》不知所终。
我曾在数天失眠后的第一个梦里进行了长途跋涉,我似乎被人追赶,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却不知道所处的方向。眼看就要被黑乎乎的手抓住了,我突然想到了飞,于是心一横,脚一蹬,果然飞了起来。我看到了高远的天空,好像一只球悬浮在我的头上。脚下的黑暗越来越远时,我却莫名地害怕起来,担心再也降不下来。当恐惧一旦滋生,我就开始下坠。就在坠入黑暗时,我像失重一样从梦里惊醒过来,人完整地躺在床上,但脚跳起来砸向床垫时的声音,重重地落在耳边。
我曾一次次回味过这个梦,甚至意欲潜入梦境寻找被我遗漏的细节。我像重温某部经典的小说一样,品味着那个飞起来又坠下去的梦。我在梦里遇到了一条河,躯体却成了一滴水,我起初混在许多水滴里,跟它们一起拥挤着,又各自漂着。我拼命往前漂,且不愿往低处汇成一泓细流。石头、泥沙、朽木、落叶阻拦过我的行程,我仍执着于漂,似乎彼岸就在眼前。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河流不见了,而我浑身湿漉漉,浊水从裤脚处滴落下来,汪了一地。我看到了影子,可它瘫在水里。我一脚踩上了石径,开始往上爬,两边野草丛生,可能还有野花,可我已经记不起它们开成了什么颜色。
我一度喜欢上黑夜。黑暗里分泌着安宁。我躺在床上时,一间小小的卧室似乎切开我的内心,我觉得自己渺小起来。迷失与迷途两个词得到清除,我甘愿匍匐前行。拘束的世间常态被虚无,我的障碍一点点散去。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诡秘的灯光外面踽踽独行,周围浮着一层层泡沫,它们挤挤挨挨,一个泡沫砸向另一个泡沫,须臾间数个泡沫闪出一片光怪陆离。
庄周梦蝶,是一个经典的浪漫故事。庄子在梦里化为蝴蝶,翩翩起舞,悠然自得。因为不知道自己是庄子,所以快乐无比。庄子一直喜欢用浅显的故事打通高深的哲理。他恨不得讓所有的人都明白快乐的真谛在于齐物,在他眼里昆虫、植物,还有鱼、飞禽,它们过得比人逍遥、自在。虽然日月星移,恒河沙数,而他的影子从一个朝代飞到另一个世纪,依然那样的轻盈。
也是庄子说的,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我真正理解他这句话是在车上。那天我自己开的车,天色将晚,街上车水马龙,在每个红绿灯前排起了车队,几乎很长时间过去才稍微往前挪一挪。这期间有好几辆车加塞进来,次序变得有些乱,于是焦躁的喇叭声横冲直撞,一起横冲直撞的还有电动车和摩托车,时不时地从车边闪出来。我坐在汽车里,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的车屁股,仿佛等待一场悬而未决的故事。它的尾灯亮起时,我赶紧松开刹车紧紧跟上,否则后面准响起急不可耐的喇叭声。
过一个红绿灯,差不多要五分钟,有时还会更长一些。五分钟,十分钟,对平时来说几乎忽略不计,一天中闲过去的时间可能五个小时也说不定,有时还为多出来的时间感到无聊。然而坐在汽车里让你等五分钟,像突然失去了耐心,一次次伸脖子,一次次打探前面的消息,坏情绪一点点滋生出来,有时忍不住数落或抱怨几句。那些话当然落在车里,时间一长,好像有了根须,只要在车里等红绿灯,或等人,它们就会把枝蔓攀过来。
我去开车载音乐的时候,一辆车冷不丁从后面开上来,然后车头偏向一侧,小半车头横要我的前面,只要前面一辆车启动,他就可以加塞成功。我恨恨地瞥了他一眼,心里骂他没素养。他侧着脸,一张嘴不时咧过来,抖动几下再咧过来,跟副驾驶室里的一个女子正谈笑风生。后来前面的车子动了,他果真很熟练地把车子开进道。我因动作慢了些,后面的喇叭就争吼吼地响起来。我也急吼吼过,我也反省过,可堵车的时候仍会堵心。还是庄子一语点破――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
我摸黑走进了一个小山村。村子非常破败,七八间的屋子至少有三四间是倒塌的,曲里拐弯的路上长满了杂草,整个村子处处散发着荒芜的气息。走了半天,才看到二位老人,他们坐在木门前剥毛豆,旁边有一只大公鸡踱来踱去,肉鼓鼓的红冠,傲人似的顶在头上。墙角有六七只母鸡在刨食,不时地你啄我一下,我挤你一下,偶尔叽叽咯咯地叫几声,屁股却挤在一块儿。院子里同样很零乱,陈旧的农具,还有豁了口的箩筐、簸箕,毫无章法地堆在一起,花花绿绿的鸡屎散落其间。他们脸上的皱纹像一团麻绳,身上的衣服也看不出颜色。对于我的到来,显然很惊奇。他们停下手里的活,用浑浊的目光打量着我。我问他们好,他们咧开干瘪的嘴唇,但没有声音。两位老人起身进了屋。我悻悻然离开。出来的时候,我在村口看到一棵月季,怒放得有些恣意,似乎想为村子含一口活气。
我一直搞不清楚这是在梦里,还是在我的记忆里。小山村的那两位老人成了我的一个谜。有人说,那个老婆婆是我的前世,那么那个老人呢?原谅我记不住他的面容。
但我确实曾在夜里爬上了一座山。那是我出差的当晚,在酒店住下后一个人踱了出来,沿着马路走。走着走着拐进了一条巷子。我也不怎么害怕,顺着灯光走。后来灯光没了,我发觉自己到了山脚下,一条斜径卧在草木中。我想也没想就走了上去。很快到了山腰,有一座亭子翼然于上。亭子边有一棵大树。我就站在树下,居然能看清叶子,它们在夜色里圆润无比,似乎可以滴出水来。我在人前不太会说话,而且也不爱说话,而空话、套话、大话,甚至圆滑话,成了我赖以生计的词汇。我整天跟这些没有温度的词汇维持着关系,如同维系着一场干瘪的婚姻。此刻,我突然很想说话,面对一棵长在陌生山上的大树。一些大气而豪迈的词语正在萌发力量,似乎正在我的躯体里阔步前进。我的心,被慢慢融化。我仿佛被一个仁慈抱在怀里。我几乎潸然泪下。
山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灯光,黑乎乎的,很枯瘦。我仿佛摸进了宋人的山水图。恍惚之间,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林逋。归隐前他负笈远游,一心想兼济天下。当他闻听当今皇上御驾亲征,与辽军对垒阵前时,按捺不住一腔热血,穿上戎装,腰悬宝剑立志要上阵。因找不到马匹,他居然骑了一头瘦驴,径直从杭州出发。后来御驾亲征,成了一个民间故事,而后续故事更像是闹剧,签订丧权辱国条约之后还要上演一出“天书封禅”的鬼把戏来戏弄百姓。一些大臣,以及一群阿谀奉承的文人,却还极力鼓吹此事,纷纷上呈谀文,以求皇恩浩荡,觅一官半职。这出闹剧,让林逋清楚地看到自己身处的朝代是怎么一个朝代,纵有凌云健笔,也难挽留一个朝代的背影。于是,林逋停止了游学,在孤山归隐,并终老于孤山。他泛舟湖上,每有客人来访,白鹤便越过梅林去叫他。白鹤在天空里“嗝啊-嗝啊”,在林逋的耳朵里就是“爹啊-爹啊”,然后他欣然返回。他写的梅诗,成为世间一绝,尤其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堪称咏梅之冠。只有身心轻盈之人,才写得出梅之神,梅之骨。他与梅同在,与鹤同行,用梅的高洁和鹤的空灵滋养着自己的灵魂,所以,他能写出如此佳作,并不意外。
我下山的时候随手扯了一棵二月兰,就在石径旁边,有一缕从小巷里跑出来的光正好落在那里。我把它带到酒店,找了一只杯子,用水养了起来,紫色的花蓬蓬勃勃,给昏暗的房间带来了几份春意。灯下它的影子躺在我的影子上,或者我的影子驮起了它的影子。我坐在桌前,痴痴地看着它,如果它有灵,紫色一定会变成绯红。后来,我又发了一阵呆。恍惚间,我记起那个小山村,也有二月兰在断墙烂垣处放肆地生长,在风烛残年的咳嗽声里恣意开花。它们的生命力特别旺盛,似乎吸收了一屋子人的气息与故事。屋里的人老了,走了,二月兰却年年看守着屋子,以野草的名义翻晒着过往。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大地呀母亲呀,把我紧紧拥抱”。我唱这首歌的时候还只是小学生,跟着小草胡乱地长。草喂养着家禽,家禽喂养着我们,我们跟草似乎成了一个轮回。音乐老师是个代课老师,高考时语文是全县第一,可还是没能进入大学。她教唱之前先声情并茂地朗诵歌词,念着念着,她流下了一行泪水,亮晶晶的挂在脸上。我们懵懵懂懂,不知所云,还以为老师犯了沙眼病。到了初中后,这首歌突然红了起来,仍然成为音乐课上的教唱歌之一。音乐老师也是代课老师,他是教数学的,高考时差了二分,准备继续参加高考。他一边弹风琴,一边唱。他唱一句,我们跟着唱一句。他唱到“从不寂寞,从不烦恼”时,人往后扬,一直扬,还晃一晃身子。于是,我们也跟着扬,跟着晃。而最后一句“把我紧紧拥抱”时,他整个人往风琴上倾,然后差不多是俯在琴键上。我们五十二个同学也一起朝桌子上俯,最后大家都趴在了桌子上,于是,声音戛然而止。窗外的夹竹桃花枝乱颤,鸟儿叫着飞上了天空。
教唱《小草》的两位音乐老师后来都离开了学校,小学里的老师写了几年的诗,据说跟了一位诗人,俩人结了婚后没再写诗,而是办起了熟食加工厂。几年前吧,我在商场里偶遇她,人发福得不像样子,黑色的紧身衣,让她看起来像米其轮胎似的,声音跟她脖子里的那条金链子一样粗。我无法跟当年的她联系起来,但她的一个动作却让我确信是她,她在收银台付款的时候,用手来捋额上的刘海,一只小拇指从发间高高地翘起来,像长了一个犄角,然后手从额前下来,手指并拢,贴到嘴唇上。二十多年前,她是如此,每次音乐课上好,她就会这样,似乎想把歌声从头上拢到嘴里,似乎不想让它跑出来。我张了张嘴巴,最后还是没有叫出来。她也很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另一位音乐老师第二年还是落榜了,差了三分。他后来继续参加高考,最后考取了师范学院,毕业后还是当老师,但不在我们镇上。不知他们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教唱过一首《小草》?怅然,似乎无可避免。
小草不知寂寞与烦恼,因为小草随时可以向大地俯下身子,跟大地紧紧拥抱。我本是草根,看着草把自己长成草,也目睹草从坚硬的石头缝里站起来,可我一次次陷入生活的纠葛里,替一些可能发生的事情做种种臆测,被怀疑、焦虑、不安所绑架,无法起身,也无法轻盈,更多时候为眼前的一隅不得不庸庸碌碌。于是,我的冲动时时袭上来,我想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以方便我的梦想再次热气蒸腾。有时这种冲动也来自故乡。很少有人表示不爱故乡。似乎我还没读到过类似这样的文章,躺在纸上的,都是情真意切的故乡情,以及天真有趣的事情,即使苦难,也被很好地包装起来。
那晚,我住在一个陌生的酒店里还是做着同样的梦,想生出一对翅膀向一朵白云飞去,却被一扇斑驳的木格子窗所阻碍。醒来后,生活的坚硬再一次嵌入肌体,似乎很多东西正等着自己去召唤,那些有来处无去路的词汇像剥落的油漆,纷纷覆盖我的指尖。我敲打着键盘,它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立在我面前。我的情绪隐藏在它们的背后,看不出彼此之间的温度。
什么是生活?身在梦乡而没有睡觉。什么是死亡,已经入睡又失去了梦乡。普拉达如是说。人世间的生与死,不过是梦醒与否而已。简单的陈述,有时却需要一辈子去体会。
记得仓央嘉措说过一句话:除了生死,其它都是闲事。眼下,似乎很多人都为正事忙乎着。原来的诗与远方被養生所替代。太多的人好像都在大补,每天跑步,走路,还有各种各样的偏方、秘方、古方,以及来路不明的方子,在人们的微信圈里闪来闪去。名目繁多的健康体验馆风生水起。包括美容,不惜重金,不怕千刀万剐,只为了一个美字,根本不顾忌任何副作用。人人都害怕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甚至一无所成,健康与美颜似乎成了我们能揪得住的稻草。只是我们无法回避一些问题,而且问题越堆越多,大有成为垃圾之趋。如同一个私人空间,突然显得珍贵起来,而自己的老宅,却空着。青翠茫茫,无路可行。
我想起老家的一只鹅,走路蹒跚,看人笨拙,一见有动静就往水缸缝隙钻,傻乎乎的样子。祝英台把梁山伯比喻成呆头鹅,入木三分,那么多的暗示,他居然都不懂。不过,有时候傻也有傻福。别人拼命往一条巷子里钻的时候,一个人选择一条小径,无人打扰,慢慢走过去,不用担心别人会挤了你,或撞了你。傻,就不会给人造成威胁。恐惧心,总让人做出胆大妄为。
楼下一对夫妻又吵架了。他们隔一段时间就会吵,有时在傍晚,有时在晚饭后,有时甚至在深夜,伴着沉闷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他们家的孩子跟我儿子相差二岁,小的时候曾来过我家玩,长得瘦瘦弱弱,像他爸爸。他们吵架的时候,小孩开始啼哭,等他止住哭声时,他们的争吵才告一个段落。我跟他们已经做了十多年的邻居,但彼此的情况并不很熟,碰到了就在小孩的名字后面附上妈妈作为称呼。倒是男人的父亲我有点了解,给一家行政单位做花木工,经常骑着一辆改装过的三轮车来带孙子,也不上楼,就在楼下等,蹲在花坛里抽一支烟,像一棵老树墩,看见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算是打过招呼。今天他们眼睛睁开就吵,觉得有些不太寻常。女主人的脏话越过她家的阳台,直接奔到我床边。
于是,我另一只耳朵也醒了过来。
创作谈
我觉得写散文要有佛心。这个我是受刘文典先生的那句写作就是观世音菩萨这话而来的。小说关注的是命运,人性是在命运的走向中去丰满的。散文不可能完成命运的走向,只能选择或者截取生活的一个片段,然后构建人物与我之间的关系。我一直认为写作者不能站在救世主的角度去写,也不能在优越感的支配下去写,而是站在跟自己的人物同一个层面去书写。那些小人物,那些城市边缘人,那些讨生活的人,都是我所喜欢写的人。他们的日常,其实也是我的日常。他们的遭遇,也是我的遭遇。我跟他们是一样的生活着,我写他们,其实也是写我自己。散文的容量可大可小,也可远可近,但我认为散文必须要有深度,这个深度就体现在情怀上,体现在思想上,用深度来书写浅显的生活和寡淡的日常,这就是观世音菩萨。
责任编辑 吴佳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