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一直
资中筠在回忆丈夫陈乐民的文章中说:“他晚年越来越痴迷弘一法师的书法……这点与李慎之先生有相通之处。记得慎之说过他看弘一法师的字有时感动得落泪。我向乐民提起此事,说我能看书、听音乐感动落泪,但是不大能想象如何看书法能落泪。他说他能体会,弘一法师的字的确有此感染力。”
木心在《圆光》中说他读到弘一法师抄写的《金刚经》墨迹:“我实在佩服他自始至终的一笔不苟,不扬不萎,墨色也不饱不渴……内心安谧的程度,真是超凡入圣。这种纯粹的境界,我是望而生畏的。俯首端详这部手抄的经典,说不出的欢喜赞叹,看得不敢再看了。”这固然体现了木心非同寻常的艺术感受力,也说明弘一书法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1972年,启功在病床上看到林散之草书《东方欲晓》(毛泽东词),“他眼睛突然一亮,急忙起身,將作品挂在墙上,认真地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启先生脱下帽子,后退三步,向作品深深鞠了三鞠躬,称赞说:‘太好了!”
因视觉感受带来强烈的心理冲击力,观书法而感动得落泪,或“看得不敢再看了”,或激动得鞠躬致敬,可见杰出的书法作品之感染力移人也深。书法艺术博大精深,很重要的一点,是书家的感情抒发和性情呈现。孙过庭说书法“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韩愈说:“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字如其人,不仅如日常情形下之人,更如搦管临池时特定之人。因为“书法是一笔一笔地救出自己”(木心)。
“笔锋常带情感”是梁启超报章文字的一大特色,这也是书法创作的一大圭臬。如不能“达其情性”,哪怕基本功或技法不错,也只能说是写字,而难称书法。这也是书法家和写字匠的分水岭。如今,不少讲究形式创新的书法作品,给人“做”出来的感觉,生硬且刻意。一旦把书法当工艺品来做,就鲜有感人之效果。梅墨生说弘一绝笔“悲欣交集”四字“浓缩了作者个体生命的最大真实与内部信息”,这样的作品让识者不落泪也难。
1942年,李可染的一批水彩画张挂在“陪都”某会场,画的是重庆金刚坡一带的乡村景色。徐悲鸿见到后,托人带信给李可染,说要用自己的一幅画交换李的一幅水彩。李闻讯后很吃惊,对传话人说:“我的作品幼稚得很。徐先生是美术界的老前辈,他喜欢我的画,要哪张就拿哪张好了,我怎敢同他的作品交换呢?”没几天,李接到徐的一封亲笔信,信上说已拿了李的一张风景画,并随信寄赠一幅自己画的猫。1944年,李可染举办个人画展,徐悲鸿给画展写序:“李君……假以时日,其成就诚不可限量。”1945年,李可染与赵无极等联合办画展。展厅里第一幅画是李的《牧童遥指杏花村》,下面贴一条子,标有“徐悲鸿订”。徐比李大十二岁,其时在画坛的地位、影响,远非年轻的李可染能比。前辈大艺术家主动提出换画,这是提携后进的一种特殊形式。
吴昌硕晚年经常给年轻艺术家的作品题词(前提是作品能入其法眼),这也是奖掖后进的一种形式。他第一次看到沙孟海的篆刻作品时,在印谱上题“虚和秀整,饶有书卷气……”,后来又为沙的印谱题诗,内云“偏师独出殊英雄”。已是海上艺坛领袖的缶翁,弟子众多,他给后辈题词,无疑是对其莫大的鼓励。
艺术大师热心扶植青年才俊,此种风范,今人仰承几许?而换画和题词这两种奖掖后进的形式,本身不乏书画艺术特有的意味,堪称艺林佳话。不过,这种事要名家一方主动才好。有的习艺者死缠硬磨要名人给自己作品题词,一旦得手,以此吹嘘,无趣且有点无耻。至于网上的“书画交换吧”,业余书画爱好者借此平台交流沟通,倒是比“孤芳自赏”好。
邓石如有一方闲章:“十分红处便成灰。”炉中燃烧之炭,虽一时很红,但很快便成灰烬。某些搞艺术的虽一度大红大紫,但不久就“红处成灰”,成为过眼烟云。
石涛说:“画事有彼时轰雷震耳,而后世绝不闻问者。”潘天寿引用此语时感慨:“时下少年,谁能于此有所警惕?”这个“时下”,其实一直延及当今。叔本华说:“各个时代都有两种文学,彼此平行,互不相涉。一种是真的,一种则似真实假。前一种成长为永存的文学……后一种由那些靠科学或诗混饭吃的人们所推动,在同伙者们的鼓噪下飞快地发展着,每年给市场提供好几千部作品。但是,几年后人们会问:它们哪儿去了?他们那么早、那么响当当的声誉哪儿去了?”此可谓“炉红炙手倏寒灰”(宋诗)。“红处成灰”之现象,古今中外文艺界概不能免。
那些靠炒作而“红”的所谓“大师、名人”,可用老电影《小兵张嘎》一句台词来形容:“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如只是外表徒有其“红”,结果难免如出炉的红铁——找打。
抗战时,陆俨少在成都想举办个人画展。有人对他说:“你要开个展必须去见一下四川省教育厅长。”陆带了一张画去了。厅长看后说:“画可以,但在成都开画展人事第一,作品第二。”陆老回忆:“我这个人有戆脾气,不通世故,回答他说:‘我二十年学画未学人事。他说:‘这样画展是开不好的。我也知道人事第一,但我这个人不会人事、不会交际,直到现在还是不会。”
有人出书画作品集,前面五分之二篇幅是领导、书画协会要员或圈内名人的题词。某个人艺术馆,充斥着各路人马捧场之作。如今某些人很懂“人事第一,作品第二”之混世术、盗名术。书画圈里混江湖——“人事第一”。
陆俨少主张并践行“三分作画、三分写字、四分读书”(潘天寿亦有类似说法),他有《学画不能太重名利》一文,对“现在有些画家是三分作画、三分宣传、四分社交”的做法极为不屑。脸皮厚者热衷“宣传、社交”,信奉“人事第一”,名为艺术,实图名利。
晚清篆刻“黟山派”开宗大师黄士陵有一方印:“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不通”者,不屑“通”也。
晚年吴昌硕的声名,可谓“申江潮满月明时”。他和当时的顶级戏曲名家多有交集(是大明星当他的粉丝)。1923年,缶翁八十寿辰时,拜其为师学画的梅兰芳、荀慧生等,为老人家演戏祝寿。荀慧生自报一出开锣戏《麻姑献寿》,再请吴昌硕各点梅、荀一出戏。吴昌硕说:今天我不点你们的拿手好戏,而要兰芳唱慧生的戏,演一出《拾玉镯》;要慧生唱兰芳的戏,演一出《审头刺汤》。两大名伶虽感意外,却也欣然从命。当天,各自演出了缶翁所点的剧目,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剧终,缶翁对梅、荀二位莞尔笑曰:“生能出新,熟极而‘油,今天你俩演得各有新意,出人意料,才有如此效果。”
梅兰芳后来回忆:“当初原以为吴老素性诙谐,作此安排,后来学画学到‘画到生时是熟时一语时,方始理解先生的用意深长。这和咱们戏班里说的‘常带几分生,保持场场新一样,两句话是不谋而合的。”艺术创作当避免自我重复,对已熟练掌握的东西,不费什么劲都能应付得下来,“熟”确实是“熟”了,但长此以往,就会熟极而“油”,遑论推陈出新和自我超越。
吴昌硕自述:“予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对“石鼓”精研之深之熟,古今罕有能与缶翁相匹者。但他写石鼓文,仍力求“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不仅“熟”而不“油”,而且“生能出新”,不断焕发活趣和生机,此大师相也。
董其昌说:“画须熟后生。”郑板桥有诗:“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洒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由生到熟,再由熟到生,方能跳出窠臼,不断革新。不然,容易沦为艺术上的大小“油子”。
金庸有一次演讲的开场白说:“我曾受邀在兰亭题字,在杜甫草堂赋诗,在北京大学讲学,这些经历都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可与‘班门弄斧并列。”在兰亭题字、草堂赋诗,金大侠“有些不好意思”,可谓知所惭愧。金老爷子虽处世有点油滑,但置身顶级文化殿堂,尚不失自知之明。
相反,有人作品入选了在北京举行的展览,就声称扬名京城。参加某些营利性质的书画大奖赛,交了多少钱,得了几等奖,就以著名书画家自居。偶然和某书画大家合过影,就将照片放大,挂在家中显眼处,自称是大师弟子。倘有名人给他订过润格,则动辄声称:“某大师说我的作品多少钱一平尺!”以自吹自擂而托大,不知羞惭也。
梅尧臣有诗:“自惭把笔粗成字,安可远与钟王陪?”(“钟王”指钟繇、王羲之)面对历史上巨峰耸立的大师,有自知之明的习艺者当知所惭愧。自号“常惭愧僧”的印光大师说“惭愧是向上的妙道”。佛经也讲“惭愧心生,邪僻心灭”。不知所惭者,难免心有邪僻。
吴长邺(吴昌硕之孙)生前曾和人谈过一则“缶翁两拒刘海粟题画请求”的艺林掌故。当年在上海办美专的刘海粟,藏有一幅明人的山水画,托友人请缶翁鉴定并请求题签。那朋友携画到吴府说明来意,并以两条“小黄鱼”(金条)作润金。吴昌硕打开画幅后,看得很认真仔细,随后叫来者卷起画幅,带回润金。那人回去陈述了此事经过,刘海粟觉得可能嫌润金少,就加了三条“小黄鱼”,劳友人再去。那人第二次拜访时,先呈上润金五条,并言明请先生务必题签。吴昌硕回答:不是我不肯题,而是此画完整无瑕,若我题签,好比佛头着粪,糟蹋了此画。此人回去如实禀告,刘海粟知晓“拒题”原因,更敬佩缶翁的艺德。
如今尚存的不少书画传世之作,不乏王公贵族、书画家或收藏家的题款或加盖的印章。这虽对考察该作品的收藏源流有史料价值,但于经典书画作品本身则多少有“佛头着粪”之嫌。而缶翁不仅拒绝重金,而且不顺人情,考量的是艺术品的“完整无瑕”。
书画史上另有“免题钱”的典故。项墨林,明代著名收藏家、鉴赏家。如今故宫博物院珍藏的国宝——李白《上阳台帖》,他曾经收藏过,并加盖上了“墨林项季子”藏印。他工绘画,擅书法,且爱写诗。每绘一画,必自题跋自家诗句,其辞句之累赘,和他爱在藏品中钤印相类似。时人并不认可他的诗才,故有些求画者事先出钱三百,以贿其仆,伺主人画毕后即捺印章并立马取出,以防他题识。这笔钱被戏称为“免题钱”。
从“佛头着粪”到“免题钱”,书画题跋,岂可不慎?
“良工不示人以璞”,语出《后汉书·马援传》。好工匠不把没经雕琢的玉石拿给人看,比喻对自己要求高的人,不愿意把自认为粗糙或有瑕疵的东西随便展示出来。顾炎武在《谲觚》中说:“岁月既久,渐成卷帙,而不敢录以示人。语曰:‘良工不示人以璞。虑以未成之作,误天下学者。”
治学如此,书画事亦如此。李可染有一方“废画三千”的印章。他创作态度严谨,作画较慢,创作一幅作品少则几天,多则旬月,但如果自我感觉不满意就果断废弃,故其存世之作多精品。1991年,吴冠中整理家中藏画时,将不满意的几百幅作品自行毁掉,目的是只保留让明天的行家挑不出毛病的画!因其作品的市场价格在当时已经很高,故此举被外人称为“烧豪华房子”。吴冠中还很少卖画,不满意的作品他不愿意卖,满意的作品又舍不得卖。
中国书画,一不留心便很可能会出现“败笔”,且在宣纸上无法抹去。因此哪怕是名家大师,“废画”也很难避免。“良工不示人以璞”,自惜羽毛的画家,通常每年要烧掉一些有瑕疵的画。这既是对自己的严要求,更是对艺术的真负责。
如今,书画圈不乏浮躁之风。小有璞石,就急于示人,自我推销。更有甚者,因急功近利而忙着以砖瓦示人,且乐此不疲。“不示人以璞”的作风,几稀。
名士指以艺文著称的名人,或恃才放达的任性之士。“名士风流”指有才学而不拘礼法和小节,作风自由散漫。“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如今不乏伪名士,尤以书画圈为盛,或可名之为“书画江湖”。
近现代大书画家多有蓄长须者,故当今不少人爱蓄须、养长头发,重视书画家派头远甚于其书画本身。其实,胡须之有无、长短和疏密,从来无关书画的艺术价值。有诗书画印“四绝”之誉的吴昌硕便自称“无须吴”。
韩美林曾感叹:“有的学生刚上了美术学院一年级,就留着长头发,留着小胡子,那个丑就甭提了……看看一些画家出的画册,都是皱着眉头,托着腮,留着胡子,还露着胸毛,好像中华民族的苦难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有些书画家在形貌或装束上,弄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派头,以彰显“艺术家”个性。他们通常有“六标配”:养长发、蓄胡须、着唐装、穿麻裤、戴手串、趿布鞋。
更有甚者,如网上一则漫画配文所说:“饭局上不难遇到这种书画家:一律油头披肩,一把胡子,脸上必须有痣,痣上必须有毛。一般都穿中式对襟,必须敞着,衣服必须脏,脸必须红润。如座中有女的,只谈看相和养生,喝大了才写字……”此类“标配”,已从书画圈向所谓的“国学圈”蔓延。国人重表象轻实质之流弊,可见一斑。
《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如今看来,书画名士“不必须奇才”,“六标配”足矣。
陈丹青《荒废集》以“访談杂录”开篇。记者赞他“文字雅达、文风坦荡、文气奇绝”,被赞者毫不领情:“你要是真喜欢我的文字,就告诉我哪篇、哪一节、哪一句写得还可以。要是你真愿意讨论写作,告诉我哪篇、哪一节、哪一句写得有问题,有错,是什么问题,错在哪里——这才是刺激,是礼物。”进而他谈到自家本行:“绘画也一样。人对我说:画得好啊,我已经不会怎样快乐。要是详细指出哪里好,哪里不好,而且说得很精准,我会很感激。”
那记者对陈丹青文章的褒评,并非泛泛而谈,只是有点抽象,而陈更乐见在具体细节上讨论得失。笼统、空洞的称赞,多陈词滥调,只是礼节性应酬或场面上敷衍。篆刻家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中,回忆他年轻时第一次“诣缶庐进谒……余以所作印存汇订一册,恭敬呈求匡谬。乃渠一手接了印册,只见封面,未阅内容,即连连说道:‘好极了,好极了,佩服佩服。余对之深为不满。”后来,吴昌硕得知陈巨来是老友的子侄辈时,“乃改容相对”,其“所说、所示范,无一不诚恳异常”。如今,书画圈内品评作品,充斥着大而无当、不着边际的“好好好”,形同口水的称赞,还不如微信朋友圈的“点赞”来得实在。
同样,真诚到位的批评或有可行性的建议,最好有针对性,或带一点辣味,甚至让人‘红红脸,出出汗”——“这才是刺激”。陈独秀曾批评沈尹默早年书法“其俗在骨”。事后沈尹默对人说:“陈独秀对我直率而中肯的批评,使我茅塞顿开!”当年,二十七岁的潘天寿向年近八旬的吴昌硕请教。缶翁赠诗,以“天惊地怪见落笔”夸其才气。潘自述年轻时作画“由个人的兴趣出发,横涂直抹,如野马奔驰,不受缰勒”,昌硕大师担心他一味“行不由径”,忽视基本功,故谆谆告诫:“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堕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潘晚年回忆缶翁教诲,是“一种深情古谊,淡而弥厚,清而弥永,真有不可语言形容之概”。
大而无当的赞美,搔不到痒处。无实质性内容的批评,触不到痛处。两者皆不“刺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