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锜
读《团结报》,见一篇张鸿俊同志撰写的题为《鲁迅先生为易俗社题匾》的文章,虽与作者素昧平生,但从文章中可以看出他也是一位陕西乡党。和我一样,同是在沉郁厚重、喜乐哀怨的秦腔熏陶声中成长起来的一辈。迄今仍然难忘孩提之年对秦腔痴迷陶醉的情景,更难得的是,从小对这种传统艺术的热爱(或者说偏爱),并未受岁月沧桑的变迁和时间流水冲刷的影响,反而是一味钟情于此,弥久而不生厌。说来有趣,我也是这样,就在前两个月,忽然从《光明日报》上读到一则文化部将易俗社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目的报道,顿时感到喜出望外,联想到这个颇受关陇老百姓喜爱的“百年老字号”当年的创业艰难、今日的保遗成功,便立即在报端赋小诗一首志贺:
岁月沧桑逾百年,铿锵秦韵动乡关。
硕才健笔范紫东,斫轮老手李桐轩。
古调独弹活化石,移风易俗新梨园。
护遗有成名上榜,瑰宝重拭犹卓然。
诗不见佳,却也特别点出了鲁迅先生当年为该社的题赠。
读罢张文,深感作者对家乡传统秦腔艺术的珍爱与热情不亚于我,并以有幸得与此同好与知音探讨同一感兴趣话题,不禁感到格外的兴奋和欣慰。不过对他在文章中花了很大篇幅解读“古调独弹”一词来历的论述,却有点不尽然的看法。现略述如下,并愿与作者及有识之士共同商榷。
张文也许是为了探源“古调独弹”一词的来历,便径直将其拆解开来,然后引用了一些唐诗中有关“古调”或“独弹”的诗句,进行了条分缕析的字斟句酌,最后得出如下一段结论:
……至于“古调独弹”的联词,大约是由刘长卿的《弹琴》“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的化用。这就是说,古调秦腔,声韵高协,色艺精妙,为观者所心爱,惜近世重视不够,奏演者寡。而易俗社竟能继承发扬,推陈出新,堪称“独弹”。
乍看,张文对“古调独弹”的联词出处,似得出了是“化用”了刘长卿一句诗的结论。好在作者在作出此结论前特别冠一“大约是”的推测约莫之词,这也正好为我们留下了一席商讨余地。就我以往接触到的有关资料看,发现鲁迅先生所题赠的“古调独弹”另有出处。即这一题词原本出于清洪亮吉(字稚存)的《拟两晋南北史乐府》一文。此文稍长,不妨将有关部分节录于下:
……洪君对岩(屠绅字笏岩),才不患多,书能求间。以谭天之口,成掷地之声。谓夫两介山河,六朝金粉,天醉投壶之酒,感此茫茫;人迷夹岸之花,怜其扰扰。龙争入好奇之句,鹊起高斗靡之文。试将翠管填词,难尽摸鱼恋蜨,若命红牙按曲,何妨换羽移宫。爰复新声,独弹古调。事或未经人道,言无不获我心。
洪亮吉,清朝乾隆时进士,著名学者,史称他“于书无所不读,尤精舆地学,诗文有奇气”。他是“以小说见才学者”屠绅的朋友,以上的引文就是他借题发挥,对同郡好友屠绅创作的揄扬与联想。鲁迅先生著《中国小说史略》,对屠绅的《蟫史》有着非常精辟和透彻的论述,对当时群贤有关屠绅诗文的评论亦非常留意。乃至其中还引述过洪亮吉《北江诗话》评屠绅诗——“如栽盆红药,蓄沼文鱼”。那么他对洪亮吉《拟两晋南北史乐府》一文之寓目,当不在话下。可是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为什么未加引用这些论述呢?原来鲁迅先生慧眼识真,指出“《蟫史》神态,仿佛甚奇,然其本根,则实未离于神魔小说;其缀以亵语,因由作者秉性,而一面亦尚承明代‘世情书之流风。特緣勉造语,力拟古书,成诘屈之文,遂得掩凡近之意”,对作者诗文总的印象是“虽华艳而乏天趣,徒奇崛而无深意”。显然,对洪亮吉过誉之辞是未敢苟同的。不过对他借南北史乐府“爰以新声,独弹古调”的看法,还是“英雄所见略同”,留有深刻印象的。
鲁迅先生在西安讲学结束,临别为易俗社题赠时,怎么忽然撩拂起这段往事的记忆呢?说来话长,这缘于他曾较长时间在国民政府教育部担任签事、科长等职务,主管社会教育(业务也包括戏剧)时,出于业务本身的需求,即对易俗社编演新剧早有所知,对秦腔这个古老剧种的前世今生并不陌生。甚或乾隆中叶,秦腔一度昌盛,作为陕西巡抚毕秋帆幕僚的“孙渊如《星衍》、洪稚存(亮吉)皆酷嗜之”(见徐珂的《清稗类钞》)之轶闻,也自然耳熟能详。特别是当此易俗社脱颖而出,李桐轩、范紫东、吕南仲等同人又推陈出新,锐意改良旧戏曲之际,鲁迅先生自是较早就给易俗社和秦腔的革新寄予殷切的期待和深笃的厚望了。且来陕“在旅途中亦曾谈起该社”,及至到西安后一连四次观看演出,“很感满意”“总是给予好评”(均见孙伏园《鲁迅和易俗社》)。易俗社不负鲁迅先生厚望,征歌选舞、唱工艺精的创新势头,恰与南朝改变了前代古朴拙重而以轻柔活泼为基调,即所谓爰以“新声”的风气相同。而要概括和形容这一艺术变格的创新现象,借用洪亮吉《拟两晋南北史乐府》一文中那句“爰以新声,独弹古调”再也恰当不过了。当然鲁迅先生不会简单照搬,而是点石成金,一下子将“独弹古调”转化为寓意更为丰富的“古调独弹”了。既肯定了易俗社改革旧戏曲的成绩,又表示了对该社诸君的嘉勉与祝愿。诚如易俗社元老之一李约之所说:“于褒扬之中,寓有规勉之意。”
鲁迅先生为易俗社题赠“古调独弹”匾额,堪称现代文化艺术史上的一段佳话,探索、厘清它的来龙去脉,以便更好地理解先生对传统艺术继承与发扬问题的教诲和激励,也是有意义的,以上姑算一孔之见吧,但愿“虽不中,亦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