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宁 锐
竹帘下的夏皇梅悠然绽放,我将之端上花几静心清赏。
春剑皇梅,建兰夏皇梅,皆名品佳种,然两花绝不相似。前者为标准梅瓣,后者花以梅名,实则极品水仙也。我每将夏皇同荷王、盖梅、蜀梅并举,列为建兰“四大天王”,而盖梅、夏皇当推双璧,如春兰之宋梅与龙字也。
夏皇之色鲜,质嫩,形俏,韵雅。容颜丰美,光洁剔透,神完气足。此花20世纪80年代出于四川,下山至今流行不衰,诚不世出之良种,虽新品辈出,鲜有可匹敌者。其特点乃在萼瓣翕张有度,含而不发,呈磬口状。或曰其缺憾处亦在于此,花朵不甚开,遂失之拘谨。余言此正其佳绝处,《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儒者仁心之谓也,嘉兰品格亦正由此出。绘此兰一纸并赋诗咏之:
暖风薰夏草,磬口摄冰魂。吐蕊生尘袜,涵芬出剑门。
市长红将谢,剪下残花一支插于净瓶,助其老骥伏枥。
前夜畹庐雅集,有人赞此兰颇鲜丽,遂问名,乃以告之。众遂叹息:“可惜可惜,直白且俗,糟蹋好花了也。”建兰名品中,此花也算老资历,20世纪70年代选自台湾,因为选育者乃其时之基隆市长,因而得名。常闻人忿言大陆斯文扫地,吾未见港台其佳也。由小草亦见之。
暑热,给自己画一把兰花扇,罗汉竹扇骨陈年纸,摇一摇,旧时光随风去来。
窗外持续数天的霾不散,让人烦闷。素心兰花落了,一盆荷仙也开得无精打采。闲捡草纸写凋兰,款题曰《香遁》。
孔子曰:“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是孔圣亦感遁世之难矣。对于“人不知”,他也只道是“不愠”,其去“不亦乐乎”尚差一等矣,遁世不闷岂非难乎?兰生于空谷,故不以无人而不芳者,然花落花开,动心忍性,兰焉能不自哀也。安得不着一事一物于胸间,而儒者所以日三省,慎其独,乃知一时放达无忧易,终生奉行难,终须证得一仁心方得自在尔。
残花尽,新蕾生。不息之谓也,渐修之谓也,涅槃之谓也。所谓道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兰气助道,如是我闻。
昨抵杭州,飞机未稳,即见舷窗外大雨满天。住玉皇山庄,开轩面群山,随处翠竹芭蕉,山腰云雾缭绕,水汽弥漫。江南好,风景依旧。矮纸湖山,一如经年。
入夜与旧友对酌,开怀遣兴,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今朝清河坊,西泠书舍购得八大山人《安晚册》《书画合璧册》各一,金农《冬心题画记》一本。吴山花鸟城,访旧识兰苑,品茶话兰,一大盆宝岛仙女鲜丽丽朵朵花开,数盆观音素、龙岩素幽香不绝如缕。
复与故人聚,母校稍作逗留,与孙昊重回校门口小吃店进餐,好月亮茶楼吃茶,时光仿若一成不变。驾车杨公堤,谈起青芝坞,说起西溪河,旧事荦荦。西湖上的灯火,招摇着人的记忆。
回到杭州,就是回到昔日的梦,回到重新的自我。在这个梦里,我才会感到柔和与温暖。而最坚强的力量,却是由这份温柔里生出。
一盆建兰素初开,韵清色净,赏之心怡。
拈小狼毫,裁净皮宣一角,宿墨残渣,累月茶水三五滴,凑成一副小品画,名曰《兰影》。中国画贵有余味,就像中国人一样,印证中国文化的含蓄之美,而这含蓄和余味正从中国人的生活中来。
生活中一切物事的操持和使用,营建出温文尔雅的传统美感,这种美感不会眩人眼目,先声夺人,光芒闪耀在深处。中国文化艺术的美的价值,就是在这种不温不火,雍容闲雅的状态中被徐徐造就。而这含蓄美,同时也就融入生活,成为日常的构成。
今日的中国人不再像中国人,我们失去了那份闲雅,不再有那颗高尚安静的心。我们只能说中国人应该那样,然而很难说得清“那样”是什么样。是春秋战国之士的自由与知礼,是魏晋风流的清谈与不羁,是汉唐盛世的开放博远,是宋明文人的典雅、浪漫与含蓄……如今的一切,国人都看似全能,其实真是无能,最终不过是只能,只能遥望和畅想。除此之外,是干净净一片虚空—人们的节奏和动作太快,连形象都模糊,影子都看不见。
于是“捕风捉影”成为奢侈的想象。什么时候我们能在身边轻易捕捉到传统气息的风,什么时候我们能在视野里随处看见中国人从容的影?我想,我们总该先能站得稳才行。好比兰草,首要者乃在上盆,根扎实了才是关键。
(本文作者为作家、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