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艳菊
有一年,小姨从城里回来,给我们带了一包糖。小姨说,是薄荷糖呢。小姨的眼里竟然还闪着光。我一听“薄荷”二字,本来像阳光般在花枝上跳来跳去的欢欣,呼啦啦落了一地。薄荷有什么可稀罕呢?
乡下孩子虽没见过世面,但对植物有一种天然的熟识感,且这薄荷在乡下实在太普遍,甚至到了令人漠视的程度。去学校的路上,有一段马路,马路两边有深深的沟,一丛丛的,都是浓青青的薄荷,落满了尘。每天来来回回好几趟,几乎不会多看薄荷一眼。
薄荷的味道也不怎么样,家里西屋药房的柜子上放着一瓶薄荷做的药片,父亲曾给我吃过,凉凉的底色里竟藏着辣。我悄悄把那薄荷片吐了,之后再路过那满沟的薄荷,开始有几分厌。
对薄荷的感情,现在想来,和对故乡的感情竟有几分相似。那时候,人是小小的,心却大得很,轻狂得不行,热热切切的要去外面的世界。眼前的简单素朴,泥土和植物,太熟悉以至于腻烦到厌。
后来到底出去见识了,从小城到大城,又到了天子脚下,看起来热热闹闹的喧嚣世界,很多时候却不由自主会想起曾经令人腻烦的宁静乡土,还有光阴里一丛丛宠辱不惊的薄荷。
到超市买东西,看到标签上的薄荷二字会无端升腾起莫名的亲切感。生活日用品,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换成了薄荷味的。出门时手包里会塞上一小包薄荷味的口香糖,并不為吃,只为能常常看包装上那片绿绿的薄荷叶。
有一回,在居住附近的集市上碰到卖花人,这卖花人特别,竟只卖一种植物,是薄荷!天太热,他把一盆盆青郁郁的薄荷小心放在刚下过雨的浅水沟里。水沟虽不太干净,可那薄荷却越发的青茂。我站在一旁看的痴,那一盆盆薄荷,在记忆里绵延开来,延展为一条明亮的乡路,通往那无忧无虑简单清寂的乡村岁月。
卖花人笑着告诉我,薄荷一点不娇贵,好养得很。
从乡村出来的我当然知道薄荷的脾性,薄荷是乡下人的植物,与泥土打交道的人多半是没有矫情的习惯的。
我坚定地买了两盆薄荷抱回家,养在客厅亮亮的窗台上。而此时,这明亮的窗台俨然已是薄荷环绕的一个清新简素的世界,没有姹紫嫣红,只有一片令人心清心宁的青碧。
之前,家里的窗台上已养着好几盆薄荷了,还有几瓶剪下枝养在清水里的。可是,当出门碰到薄荷,总有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温暖,会不由自主地驻足问候。不忍心擦肩而过,错过这缘分,便要带回去一些养着。
家里那人笑我,你呀,这是要在窗台上养出一片故乡嘛。
我一愣,还真是如此,光阴流转,往时光深处,心却小了,不再渴慕外面广阔的热闹天地,只想清清静静,简简单单,素素朴朴地过日子,像从前的故乡。也像字句简单的一首诗,像木心的《从前慢》。
和一位朋友聊天,他说最想念幼时家中的院落,母亲在院子里种菜种花,那才叫生活,真美。这位朋友是生意人,走南闯北,见过大风大浪大繁华。当他说起这世间的美味莫过于他母亲做的清炒苦瓜时,那眼里也闪烁着一种光,和小姨当年说薄荷时的神色一样。朋友说苦瓜是自家院落里种的,一点都不苦。
才明白,当年小姨眼中的光,是一种何等的意味。
如今,我也早已爱上了那薄荷味,那清新,那凉,那寂,甚至那辣。周末,摘几片薄荷叶,清洗干净,泡一杯薄荷茶,坐在窗边,翻几页书,发一会儿呆,看几朵云。只想把生活变慢,把日子过得像故乡的薄荷一样淡然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