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钊贻
《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1932年12月)是鲁迅关于革命文学的一篇重要文章,最初发表于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左联”)的机关刊物《文学月报》1932年12月15日的第1卷第5/6期合刊,即该刊遭查禁前最后一期,后收入鲁迅的《南腔北调集》(1934)。
《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的产生及其遭遇,虽然有中共试图改变关门主义的政策调整的原因,但基本上是鲁迅在“左联”的尴尬地位,以及由此牵连到的“左联”内部矛盾,集中表现在冯雪峰和周扬的对立。
回到冯雪峰与周扬吵架的事情,其实吵架跟苏汶无关,因为《汉奸的供状》骂的是胡秋原,并不是苏汶。如果要“各打五十大板”,也打不到冯的身上。所以,两人争吵的关键是胡秋原。在这个背景下,周扬以绮影为笔名,在登载《汉奸的供状》后的一期,即与登载鲁迅《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同期的《文学月报》上,发表了专门针对胡秋原的《自由人文学理论检讨》,批判胡在文学与政治问题上的“反动的本质”,称他是“社会法西斯蒂的艺术至上主义者”,其“普洛文化否定论”来自托洛茨基,等等*文载《文学月报》第一卷第5/6期(1932年12月)。,比冯雪峰当初的措辞还厉害,无疑是特意向冯示威,向冯表示不买鲁迅的账。如果周扬已经知道《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的作者是谁,这算不算也是向张闻天和党中央示威?不好理解。当然,持这种态度的不只周扬,首甲在1933年1月仍发表文章抨击胡秋原“已经走到反动方向”*首甲:《关于胡秋原苏汶与左联的文艺论战》(1933年1月),见吉明学、孙露茜编:《三十年代“文艺自由论辩”资料》,第281页。。也许,周扬会认为《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的批评是冯雪峰“告状”的结果。由于里面体现了冯雪峰一贯的立场和态度,周扬可能认为中央偏听偏信,接受了冯雪峰个人的东西。也就是说,周扬也许不认为冯反对批判胡秋原是代表中共中央的意图。这样的推测似乎还可以令人接受。但《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到底是“左联”上级的意见,究竟有多少是否冯雪峰的东西其实都不是问题,作为党员的周扬最终也得接受,于是出现周扬与胡秋原同桌聚会的事情。
冯雪峰作为周扬的上级,并刚刚帮助过周扬恢复党组织关系,又让他主编“左联”的机关刊物,竟然不能使周扬接受自己的意见,而且还让周扬影响首甲等人公开抨击鲁迅。这些事情固然可以认为是“左联”关门主义深入人心,情况严重,但亦可以看到冯雪峰的领导能力似乎不无问题。周扬与冯雪峰之间的对立,恐怕在争吵前已经存在,而《汉奸的供状》只是两人对立爆发的导火线。如果周扬不认为冯雪峰的意见代表党的意见,那么他们之间的对立,似乎还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至于他们的矛盾,也许还是鲁迅看得准。据说,鲁迅多次说冯雪峰太老实,太认真,“斗不过他们”*陈琼芝:《我对冯雪峰同志的认识》,载包子衍等编:《冯雪峰纪念集》,第412页。。如果鲁迅真的用上“斗”字,则他们两人与“左联”后来的变化和命运,也就不会令人感到诧异了。
尽管鲁迅“从公意”写出《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支持冯雪峰和张闻天落实中共文艺政策,但在论争过程中,他的态度、观点和立场,实际上跟冯雪峰等共产党人并不完全一致。早在1981年,李旦初便指出,“文艺自由”论争之初,鲁迅未参与第一轮对胡秋原和苏汶的政治批判,纵观现存所有鲁迅的文字,只字未提胡秋原,他第一篇有关文章是《论“第三种人”》,只有其中一句话“在马克思主义里发见了文艺自由论”,可以认为是指胡的*李旦初:《“左联”时期同“自由人”和“第三种人”论争的性质质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1年第1辑。。而且,按前面的分析,《论“第三种人”》应该是张闻天和冯雪峰决定纠正关门主义之后部署而写的。
他们的差异还有对“第三种人”的看法和态度。在论争的开始,苏汶的观点是很鲜明的,而冯雪峰、瞿秋白和周扬他们尽管用语和态度或稍有不同,但批判的锋芒也是很清楚的,就是文艺要不要为政治服务,为阶级斗争服务的问题。鲁迅对此不置一词,除了前述的原因,也因为他们地位的不同。鲁迅虽然是“左联”名义上的领袖,但“左联”实际上由背后的共产党党团领导。当左翼文坛受到胡秋原用一些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进行批评的时候,瞿秋白和冯雪峰作为当时党在文化界、文学界的领导人之一,即时回应,周扬等这些党的理论家随即附和,一方面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辨析,一方面为共产党政策作出说明,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他们的职责,但显然不是鲁迅的职责。
对于“怎么办呢”的问题,比较一下批评他的鲁迅会很有启发性。鲁迅通过翻译,培养作家,写杂文,支持大众语运动,等等,来支持左翼文化事业。这些活动与鲁迅文艺运动“改造国民性”,与“五四”文学“为人生”,与文艺干预生活、参与社会斗争等左翼理念不仅没有冲突,而且是一以贯之的。“左联”时期的鲁迅也没有改变自己去做政治政策的“喇叭”或“留声机”。当冯雪峰他们有意请鲁迅写一篇关于长征的小说,鲁迅没有写。他始终忠于自己,忠于现实。不过,他倒写了一篇更有思想深度的历史小说,也是政治寓言的《理水》(1935)。对于苏汶所害怕的扣帽子,鲁迅在“革命文学”论战中,被扣的帽子可谓多矣,但他也从未“搁笔”,反而参与成立“左联”。这一点尤其值得注意。
对于为了远大的目的,并非因个人之利而攻击我者,无论用怎样恶方法,我全都没有怨言。*鲁迅:《三闲集·鲁迅译著书目》,《鲁迅全集》第4卷,第188页。
在1933年又说:
革命者为达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话,我是以为不错的,所以即使因为我罪孽深重,革命文学的第一步,必须拿我来开刀,我也敢于咬着牙关忍受。*鲁迅:《南腔北调集·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鲁迅全集》第4卷,第645页。对照《致萧军、萧红信(1935·4·23)》,《鲁迅全集》第13卷,第445页。
[责任编辑曹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