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寿则自多辱,老则添人堵。比如说多辱,便是这么受辱的:不是坏人变老了,而是老人变坏了;另外一句是: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谁叫你老呢?老甚老啊,不老还好,老了就都是坏人了。
老了不中用了。公交车要占人座位,没见年轻人没睡醒,就上班去么?斑马线“捱死个样(走路非常慢)”,老头子老婆子四寸金莲(他们不曾被封建裹脚成三寸,却被岁月缩脚成四寸)如何快速起来?人民广场跳街舞,便有年轻人操起水枪扫射:还要不要人休息?莫怪年轻人起火,他们刚从生产线下来,刚从高速路下来,累呢,倒头便睡,头刚挨枕头,但闻,蹦嚓嚓,蹦嚓嚓,街舞歌舞起来——老人爱凑堆,那是集体主义的幽灵,是老坏人的病毒——老人就因这个变坏的——有人说。
老人也便气馁,大清早的,睡不着,闻鸡要去公园起舞的。不去了,年轻人要赶公交车,不能添堵;本来也爱吃新鲜菜的,傍晚去拣菜市场满地落叶了,不与少妇少娘去抢带露好菜,不算哄抬物价;让着,世界已经不属于老同志了,得让着伢子妹子,细姨细婶出一头地。只是有点不解,很多地儿都让出来了,自己找块四面皆空的空地,跳个广场舞,何搞也那么讨人嫌?
这篮球馆那体育馆,说不定是这拨老人盖的,却也难得有老头子份,体育设施多半是为年轻人而设的。老人健身去哪?老汉们到街头自寻一块空地,日晒雨淋的空地,风过霜落的空地,扭扭屁股伸伸腰,放放老歌跳跳舞,老人就这样给社会添堵,扰民啦。扰民,便手丢臭蛋嘴丢话:“不是老人变坏了,便是坏人变老了。”
老人给社会添堵,也给职场挡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廉颇能饭,一次能吃三碗。你看到廉颇一餐三碗饭,赵王看到什么?赵王看到廉颇一餐三遗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佛者见佛,魔者见魔。您者见甚?他者见啥?您见到饭,他见到矢。
左宗棠英武人物,力拔山兮气盖世,与人扳手劲,是能把江山扳回来的。左公抬着棺材进新疆,就把万里好河山给扛回中华版图了嘛。只是左公也是会老的。“昔左文襄罢西师而入朝也,愤纲纪之不举,盛欲有所整顿”,左公有所整顿,人家当然怕;问题还是,老人入朝了,我呢?我摆哪呢?此财,不在官则在民,在民则不在官;此帽,不在他则在我,在他便不在我。大清时候,不曾有年轻化一说,终身制,一干干到死。后面排队的,便急。
老了,行动是蛮不便的;老了,思维更是甚迟钝的。电脑不会用,微信不会玩,太新鲜的事情看不惯,太新近的技术学不了。黄忠没老,他说廉颇老了啊。宋朝有位叫杨大年的,新进之士,二十出头,硕士博士毕业,分到翰林院,自然是意气风发,英气逼人。翰林院里有两老,一是周老周翰,一是朱老朱昂。
翰林院的活计,不是舞枪弄棒,使蛮力的活计,除了老眼昏花外,整理古籍之类,廉颇虽老,还是蛮行的。行是行,步履蹒跚啊,从这书架走那书架,摇摇摆摆,摆摆摇摇,企鹅模样,笑煞人呐;说起话来慢慢吞吞,吞吞吐吐,吞水不爽,吐词不清,杨新进便有话找话,没话也找话:周老头,这故事您怎么看?朱老汉,这时事您以为如何。格子间,遥望翰林办公色,两白发里一青螺。青螺生发无限优越感。老头,老头,老汉,老汉,老伯,老伯,老翁,老翁。杨大年叫得声音震瓦,嗓子亲甜。这事,那事,此人,彼物,“二老翁以为如何”?
岁月不饶人,老翁是老了。一口一声老头,一声一口老翁,周老气得不行,“君莫欺老,老亦终留与君?”我们老头曾经年轻过,你们年轻可曾老头過?各位伢子,各位妹子,岁月不曾饶过老人,岁月也不会饶过你。朱老接过话头:“莫留与他,免得后人又欺他。”你别老,你年轻着吧,你千万别老。
杨小弟名为敬老,实是辱老,以年轻人优越感肆意侮弄老人,是不是太过?朱老也是太气了,对小杨出语猛了些,不过想来,是小杨自讨的。小杨你不老么?小杨你会老的,你一定要老啊,等你老,来体会体会老年人的悲喜交集。
(摘自《讽刺与幽默》 图/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