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我们发现飘雪的時候,海滩上已浅浅地铺了一层白。天很低,很暗,雪却大团大团地跌落着。我们同时还发现天已经快黑了。
我们背着塑料袋、麻袋、尼龙编织袋,惊慌地往回走。高筒水靴里进了水,一走咕咕哧哧响,黏黏的液体在脚趾缝里冒着泡儿。
天气骤然转冷,不动声色地朝我们逼来,棉衣袖子和裤腿的某些部分湿透了,这时候砭人肌骨地冷。我们肩上的袋子里装的是鱼,起初还能感觉出它们徒劳的挣扎,渐渐地便不动了,整个袋子都僵硬起来,在背上一颠一荡的,竟硌得背有些疼。在草甸子上漫长的冬天里,我们钻井队吃完了最后一个土豆,剩下的只有冻得硬邦邦的白菜了,炖出来酸溜溜的,吃倒了每个人的胃口。这时候,我们看见天不亮就赶去那片海汊子的军马场的人,回来的时候竟挑回一筐筐两尺多长的胖头鱼,我们便看得眼睛里长出了舌头。
第二天,没班的人都早早起了床,吵吵嚷嚷朝十多公里远的海汊子走。队长说:“去吧,去吧,逮多少食堂收多少,五毛钱一斤,吃不了腌起来,咱不缺盐。”
原来,海水退出那片海汊子时,留下一条一条的水沟、一个一个的水窝子,笨头笨脑的胖头鱼没来得及走,正好救济了我们。这种鱼头特别大,身子圆滚滚的,肉厚而鲜嫩,我们不知道它的学名,只是根据它的模样叫它胖头鱼。
海汊子不大,几天工夫鱼已经被逮得差不多了,我们泥里水里滚了好几个小时,每人不过捉了六七条鱼。只是这鱼个儿大,每条都在一公斤以上。这几日天天吃鱼,炸、烧、蒸、炖,几天下来,鲜美的胖头鱼只剩下一股子腥味儿。
雪片更大了,让人想起古人那句“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诗句。雪落满了我们的狗皮帽子、棉衣和背上的鱼袋,雪里只看见一只只白色的影子向前晃。天很快就黑下来了,海滩上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标记物,我们只是凭着感觉向着草甸子向着我们钻井队的营地走。
走在前头的张大个儿说:“早知道今天这样不来了,十来斤鱼五块多钱,累得腰酸腿软,冻个半死,不值!”
场地工臭手说:“别瞧不起这五块钱,金鹿烟买一条还用不完,到军马场灌酒,能灌好几斤。”有人说:“不假。在队上待着也是待着。”
又有人说:“今天就小六子发了财,逮了半麻袋,有七八十斤。”
都说:“这小子,这小子。”
小六子跟我睡顶头。一天晚上临睡觉,他悄悄地把一个黑皮信封递给我,说:“我老婆来信了。”我接过信说:“信皮怎么这样黑?”小六子没言声,示意让我取出信瓤看。我看了,原来他老婆要生产,打算到队上来。我说:“想要小子还是姑娘?”小六子说:“一样一样。”钻进被窝里又说:“当然小子更好。”
这几天小六子抓鱼格外卖力,有时到了零点也不休息,偷偷地跟着别人一起去抓鱼。小六子把抓的鱼卖给食堂,已得了100多块钱。小六子说他要用这些钱去军马场买些鸡蛋、小米、红糖什么的。小六子家在沂蒙山区,为给两个哥哥娶媳妇盖房子,他除去生活费,其余的钱全寄给了家里。今天小六子跟我们去抓鱼,找到一个水窝子,过去从来也没人逮过,一下子就抓了十几条。
雪越来越深,渐渐没了脚脖子,一走一陷,格外吃力。鱼虽然不多,但远路没轻载,加上我们一天都没吃饭,那鱼竟越背越沉,脚踩进雪地里,强挣着才能拔出来,都呼呼地直喘粗气。
臭手说:“咱们歇一会儿吧,我实在走不动了,歇歇吸根烟。”
一听这话,我们连步也挪不动了,都一松手,让硬邦邦的鱼袋从肩膀上滑落到雪地里,腿一软坐了下去。张大个儿说:“都起来,都起来!天这样冷,肚里又没东西,坐下就起不来了,在部队里听老兵讲……”
张大个儿是个转业军人,他这一喊我们全都害怕了,急忙爬起来,去捡地上的鱼袋子。
张大个儿说:“路还远,这点儿鱼我看就算了,背着它什么时候能回去?”说着,也不捡地上的鱼袋子,径直向前走了。我们都有些恋恋不舍,张大个儿回过头来说:“扔在这里又没人拾,等天好了再来拿,还不是一样?”我们这才开了窍,丢下鱼袋子去追张大个儿。
空手走路,到底轻快,我们很快就回到了队上。队长正等得心焦,见我们回来,急忙招呼炊事员为我们开饭。我们捧着滚烫的稀饭,每人喝了两大碗,身上渐渐暖和过来,这才拿了馒头就着炸鱼大吃大嚼起来。
吃完饭,烧了热水擦个澡,就往被窝里钻。钻进被窝,我忽然发现小六子的被子还叠得整整齐齐,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大喊:“小六子呢?怎么没见小六子回来?”
大伙儿都愣了。愣了一会儿,慢慢地往回回忆,都说回来的时候就没注意到有他。都急忙从床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这时候队长和指导员也来了,叫人去点火把。
一队人除了上班的都起来了,举着火把向海汊子走,边走边喊小六子。雪仍然在下,一尺多深了,每迈一步都极其艰难。
走不远,见前面有一大一小两个雪堆,急忙跑过去用火把去照,再用手拨了雪看,大的雪堆是小六子,小的雪堆是那半麻袋鱼。小六子坐在雪地里,浑身已经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