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士富
二奶奶嫁到堆上组的那天,是黄河最后一次改道。浩浩荡荡的洪水从花园口一泻千里,拐了九九八十一道弯儿后,在新袁的一个村又拐了一个弯儿,把一路携带的泥沙冲在了岸上,形成了自然泄洪的堆。后来就有人陆续住到堆上,现在为堆上组。
二奶奶那天是趴在一副门板上漂到堆上的,是二柱爹把她救上了岸。二奶奶长得漂亮,两眼水灵灵的,一双小脚似初三初四的月亮,胸口好像揣着一对刚出炕的鸡,躁动不安……
二柱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二奶奶。
后来,二奶奶就嫁给了二柱爹。他们和堆上组的人家一样,以打鱼为生。
二柱爹在黄河滩搭了个草棚,在通往成子湖的河道上布了一道扳罾。扳罾是河罾一种,要根据罾网的宽窄在河的两岸立四根竹竿,竹竿上拉上地锚,把罾网四角系在竹竿上,起放罾网的这两角系上长绳,通过竹竿上的两只滑轮,两根长绳连到岸边绞车上,转动绞车,绳子收紧,罾网就渐渐地从水底被拉出水面,鱼就在网里了。
二柱爹和二奶奶昼夜守候着罾。自从二奶奶有了身孕,二奶奶晚上就不住在棚子里了,但一日三餐都是二奶奶送过去的。
是夜,一轮明月高悬树梢,把一抹银辉洒向河面。水缓缓地向南流淌,忽然河面泛起一个水花,接着哗的一声响,一只鱼鳍露出水面,把银色的水面犁出一道白花花的沟。二柱爹眼都看直了,这条鱼足足有扁担长。二柱爹的脸上掠过一丝喜悦。忽然,鱼掉转方向,向罾的反方向游去。
过去的罾网都用麻绳结成的,还要用猪血浸煮,浸煮过猪血的罾网离水快,不腐烂。猪血浸煮加上八卦网底,无形中就让这种鱼具增添了神秘感。二柱爹看着渐渐游远的鱼,心里不禁暗暗嘀咕:“难道真的是鱼过千层网,不过一道罾吗?”但二柱爹坚信,只要想去成子湖,这里是必经之地。二柱爹决定,让二奶奶不再回家,轮流值夜,和这条鱼较上了劲儿。
其实要过这条河的是一群鱼,它们要去成子湖产卵。那条鱼是打前锋的。
又是一个夜晚,二柱爹在外面守候两个时辰了,回到草棚想歇会儿。二柱爹在二奶奶的身旁躺下,身体向下弓着,耳朵紧贴着二奶奶的腹部:“啊,这小东西动了。”
“是的,”二奶奶说,“就像你一样不安分。”
“你说这娃将来做什么啊?”
“要是儿子,就跟你一样,打鱼呗。”
“要是丫头呢?”
“那就随我,织网。”
“嗯。”
哗,外面传来水声。二柱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冲向河边,只见河面漾开很大一片波,看势不是一条鱼。二柱爹凝视着罾,和鱼慢慢地耗着。
河面回归平静,二柱爹又返回草棚。
“哎,你说奇怪吧,”二奶奶说,“刚刚有一条大鱼托梦给我呢,让我们网开一面,放它们去成子湖繁衍后代,如果不的话,将鱼死网破。”
“鱼哪能托梦呢?不要信这个。”二柱爹说。
二奶奶接着说:“好大好大的一条鱼啊!张着碗口那么大的嘴,还说,它们跟我一样,都是怀着孩子的母亲呢!”
二柱爹把二奶奶拥进怀里,说:“应该是发财的机会来了,哪能考虑得那么多!”
“你说鱼现在怀着崽,”二奶奶向二柱爹的怀里钻了钻,又说,“就像我现在怀着孩子一个样嘛,想想真可怜。”
“我们渔民没有土地,也没有其他收入,就是靠捕鱼为生。有鱼群过,这是多年不遇的……”二柱爹说到这里有些得意。
时令已是暮春。二柱爹整整守了一个春上。鱼群一直在罾的不远处徘徊。
又是一个夜晚,愈静,各种昆虫鸣得愈欢。
哗——水声又起。看来鱼是要闯罾了。
二柱爹披衣走出草棚,手握绞柄,等待鱼进网。
一尾、两尾、三尾……终于进网了,二柱爹扳起绞柄,网渐渐收缩,越扳越有些吃力。在网欲露出水面时,二柱爹简直乐坏了,那么多鱼呀,活蹦乱跳的!再往上收网,二柱爹有点儿力不从心了。
“老婆子,快來搭把手。”
“哎,好的。”二奶奶听到二柱爹的求援,从草棚里出来,使劲儿地帮着摁扳柄。
鱼在网里跳,其实是在绝望中挣扎。就在这时,一条巨鱼冲出水面,直奔罾网而来,这股劲儿如旋风,只听咔咔脆响,罾网断裂,鱼全部落入水底,继而向成子湖方向游去。
二奶奶由于用力过猛,人向后猛摔过去。顿时,二奶奶昏迷不醒。二柱爹顾不得鱼的事了,忙将二奶奶抱进草棚里。约一个时辰,二奶奶醒了过来,直喊腰疼,接着裤脚有鲜血洇出……
后来,二柱爹求了几位郎中,终于保住了胎儿。再后来,二奶奶生下一个男孩儿,取名小柱子。应了二奶奶的话,小柱子长大后随了他爹,也以捕鱼为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兴修水利,洪水不再泛滥,废黄河成了堆上人家的钱袋子,有日出斗金的说法。
二奶奶今年九十有六,这些往事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二奶奶还说:“后来啊,我们意识到,不能赶尽杀绝,咱子孙还得靠逮鱼生活呢!堆上组就定下了一个规矩,仲春至夏至为禁捕期。”巧合的是,国家在同年颁布了《水产资源繁殖保护条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