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发
邬冬梅是上第二节课时被班主任叫出去的。那一走,再没回来。接下来的几天,我神不守舍,天天望着那个空位发呆,有几次被老师提问,却答非所问引发哄堂大笑。一周后,那座位另补女生吴静,我从此对她爱理不理。
当时正上小学五年级,邬冬梅是同学们说的我“媳妇”,没想到真是她爹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据同学有板有眼地说,她亲生爸妈跟警察一起来了,她亲爸穿西装、尖头皮鞋,开的车真叫牛烘烘,比镜子都光,锃亮锃亮照人影,她妈穿旗袍的影子就映在车身上时而拉长时而缩扁。她跟她亲妈长得那才叫像,眉毛鼻子嘴简直一笔勾描出来的。送她走时,老师还对她亲爸妈说:“冬梅再不用遭罪受苦了。”她也很决绝,连回教室拿书包都没有。
自打记事我便與冬梅住一个院。我家在楼上,听说她家能住在两栋楼间依一面墙而建的临时铁皮屋,是因为她爹给院里打扫卫生不要钱。平时总见他捡破烂收废品,或在附近工地搬砖扛水泥之类供冬梅上学。印象中的他,脸好像总洗不净,手也不白,常在院里摆两盆水,给冬梅洗头。那头发乌黑乌黑,又长又滑,洗了擦拭后,她便一边瞧着小人书一边晾干,她爹用一把梳子慢慢地梳,再编两个麻花似的大辫子。一直到她离开前两天,院里还在延续那个即使我成年后脑海中仍挥之不去的场景。
年龄更小时,我俩“过家家”,她当俺媳妇,掏个小土坑,弄些草梗、木条做饭给我吃,烤得黑乎乎的土豆,吃得我满嘴满脸满手黑灰,但很香。若遇有人欺负她,我也会挺起小身板去护。有一次,她讲故事“刘糊涂断案”,把“断案”发音为“端儿”,引来小伙伴耻笑。见她气哭了,我冲向那笑声最大的男孩,结果被他一拳打得鼻血直流,回家还挨了爸妈一通狠训。但我从没听过她爹哪怕大声说过她一次。
一年级时,她曾给我讲过一个梦。梦中她另有一个家,是楼房,她床头有好多布娃娃,家里还有“大哥大”——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没听说过。她说好像是电话,梦里她家大人拿着一边走一边说话。我整个儿傻了,回家告诉爸妈,他们很紧张道:“天哪,真托了梦吗?”
她真是买的,她娘带着她东躲西藏时死在外地。为了她上学,她爹带她回到老家的县城。亲朋不断劝他别让冬梅上学了,他没同意。即使爸妈不再三叮咛,我也不可能告诉她。
或许她也有听说,还问过爹,自己是否真是买的孩子。她爹一口否认。连带那个梦,她也问过我。我认真地想了想说:“不会吧,不像,你打小跟你爹在这里,你爹对你那么好,我爸才像后爸;再说,咱俩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呀!”她笑了,两个酒窝真好看。
三年级的一节体育课上,她摔倒了,我忙去扶,一片哄笑。她脸很红。有同学喊:“快看啊,有人心疼自个儿小媳妇呀!”又一阵哄笑。她哭着跑回教室,从此不再理我。上学或放学路上,一年级时我们还曾手拉手唱歌,可那次以后是你走路左,我走路右。甚至,有一个雨天她滑进路边水沟,我也只远远地望着,直到她自己爬出来。
为了让我在学校照顾她,她爹背后给我吃过鸡蛋。有时同桌欺负她,课桌中间画道线,不许她丝毫越界,否则以肘相击,而他却常常随意伸臂,挤得她只占课桌四分之一。他又高又壮,我肯定打不过,只好采用冬梅爹的办法,向我爸妈要煮鸡蛋,然后偷偷给她同桌。
一起打水漂时,我误把书本当作石块扔了出去;我表演口吞点燃的火柴,令她和同学们惊得嘴张好大……往事如昨。她走了,她爹也不知去向。
多年后同学聚会,一同学喝了酒指着手机里的朋友圈对我说:“瞧你媳妇,嫁了洋人,生了个洋宝宝。”照片上的她,一头烫发,齿白唇红,在异国的街头依树仰望。她在那个家里一路读到大学毕业,出国留学,然后移民。不知她是否会像我时常想她一样想起我,哪怕偶然想一小下。
当听说我与冬梅的大学竟在同一城市,茫茫人海却无缘一会,我立刻想起大二时我短暂的一天恋爱。与那个对我有好感的女孩约会当天,正一起散步,突然,我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急急去追,但拐过弯的街头已无人影。女孩喘着赶来问咋回事,我脱口而出:“好像看到了我青梅竹马。”她一愣,转身而去……
同学会后的一天,我正纠结是否联系邬冬梅,突然妻来电话:“小青青不见了,女儿下午没上学。”我吓坏了,第一感觉是被拐走了……报警后火急火燎在万能的朋友圈求助,真比警察都快,不久有人发来图片,说可能在我家附近的肯德基。与妻急急赶到,果真是。怕吓着她,我慢慢接近,直到站在她对面,轻轻坐下。
她明显看到了我们,却没说什么。妻问:“想吃什么,汉堡、鸡翅?”
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她妈给她梳的六条辫子随着摇摆拨浪鼓似的,两只小手支着下巴,一脸小大人样儿慢语道:“爸,我喜欢上大头了。”
她妈急问:“什么什么,什么大头?”
她给妈妈一个白眼,说:“大头是我班文体委员。”
“啊?!”
我跟妻没敢笑,她的样子让我想起邬冬梅给我讲梦的那天,也曾这样小手托腮,一脸惆怅。对了,现在已没了邬冬梅,她名叫游向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