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旁观过他们一天的生活

2018-08-13 23:40晚乌
广西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麻雀女儿游戏

晚乌 本名郭飞,80后,居黄山,高校教师。写散文,有散文随笔刊于《散文百家》《少年文艺》《奔流》《岁月》等刊物,计发表作品五十余万字,出版散文集《天亮前醒来》。

1

我躺床上,眯眼猜了下时间:清晨六点。

窗外的寂静里,依旧有不寂静的生命气息。看来一些事物赶在我的前面便醒来了,此时它们正张牙舞爪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风是其中之一,它无处不在,把村庄塞得满满的。穿过瓦间的缝隙,它发出悠长而轻微的尖叫,接着它开始拍打窗户,玻璃不停地晃动。

对村庄而言,麻雀极有可能是风之外的第二个侵犯者。它们在晨间展现出恣意妄为的架势,仿佛要倾注一切力量把村庄攻陷。朝东飞,朝西飞,朝南飞,朝北飞,麻雀四处乱飞,飞累了,它们就停在门前的树上,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它们轻盈的身体在极短的时间繁衍出一群又一群的后代,不离不弃,守在这淮河边的小村里。我敢打赌,麻雀家族的人口总量是这个村庄人数的好几倍,这样的猜测并非毫无根据。有个冬天,我抵达这里时,正值黄昏,行李箱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滚动声,风吹过田野,稻草人在空地里站着,有只长尾灰喜鹊在它头顶撒野。于陌生的环境里,我敏感而警惕,然而在抬头时,我遭遇到比不安更为令人不安的东西,它像一股冰凉的流质物沿后背的皮肤缓缓淌下,最后沁入腹部,让我想奔跑,想逃。那是眼睛,密密匝匝的麻雀的眼睛,蓬松弱小的身体蹲守在树枝及电线上,注视我这个突然的闯入者。我大吼一声,它们像一团黑云朝远处的枯树飞去。我曾亲眼所见的这一幕,大抵可以佐证我对驻守在这个村庄麻雀数量的估算,它们比村子里的人多,多出好多。

麻雀的集体狂欢击碎清晨的寂静。屋顶、墙面、一棵又一棵的树是它们的游乐场,跳跃、鸣叫、厮打、翻滚、飞翔,它们用忘我的表演表达出对一个村庄的极端漠视,确切来说,是对那些居住在这里的人的漠视。我隔着窗户,能嗅到冷漠的气味,忽然它们提高嗓门,再倏地安静下来,落在门前的杨树上。

这并不是和谐的人畜共处的某个早晨。至少她认为,这个早晨并不美好。她的一声吼叫,仿佛是对弥漫在空气里的冷漠的一种反抗,这些麻雀太胆大妄为。我隔着玻璃窗看到她举着长长的竹竿敲打杨树,麻雀四处逃窜,一片片羽毛飘下来,像是它们遗留下来的嘲弄的表情。是的,她被某种东西惹怒,开门后,她把满腔的怒火烧向树上的麻雀,结果就是,她变得更怒了。

2

每年冬天,我都会来到这淮河边的小镇上。

我对这里的冬天格外熟悉。太阳从屋后爬上来,穿过屋顶,然后晒到院子里。

此时太阳还未升起,她起得早了些。几分钟前,我听见她从楼上下来,脚步细碎拖沓,急躁里隐藏着衰老的痕迹。这些年,她夜里总是开着灯,一边看电视,一边打盹。偶尔她还会朝里边的那张床骂几句,那里睡着她的丈夫,鼾声如雷。

这冬日的早晨只是她一生时光里的某个片段,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如果非要对她的一生做个时间上的明确界定,根据她女儿的说辞:前半生漂泊打工,后半生在家种地。门像她的身体一样笨重,在打开的一瞬间,光涌进来。防盗用的那根长圆木被她砸向门后,木头落地的同时,她嘴巴里也蹦出“妈的”两个字,听起来恶狠狠的。

无疑,她并未被这个清新的冬日早晨吸引,也并不准备为新一天的到来感到欢喜。迟钝与衰老如潮水从远处涌来渐渐把她包围,她的目光只聚焦在自己,准确点说,自己的内心感受。此时,她似乎想迫不及待地在开门的瞬间吐出胸中的那股火气。这些年里,她身边的一切都可能成为发泄怒火的对象。在她看来,一切都那么可疑,一切都带着敌意,一切都令人心烦。

因此,用长竹竿遣散雀群,只是排泄怒火的方式之一。它们逍遥恣意的飞行中有着目空一切的狂妄,这样的嚣张如冬天多日不雨后的干燥气味,四处弥漫,让人不那么自在。她要扑灭火焰,让自己感到舒畅些。竹竿敲打在树枝上,有鸟群四散的声音,接着是叶子落地的声音。一些词语从她嘴巴里跑出来,我没太听明白。

院子暂时沉入寂静。她快步走远,打开另一道门,那是厨房的门。在那里,她会为一家人准备早晨的食物。这些天,家里突然聚集了许多人,这些人是她常年在外漂泊的儿女。此时,她极有可能感到不太适应,被这突袭式的团聚弄晕了头,她甚至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些已经有了儿女的儿女们。

但有一点确信无疑,她没隐藏好自己的坏脾气。实际上,她也没能力藏匿住内心随时就会外泄的火气。还有一件事让她感到无能为力,那就是阻止他从屋内走出来,或者说叫他停止在自己眼前晃动。

他从大门走出去,伴着一声咳嗽。在这栋房子里,她和他相依为命,他也和她相依为命。我怀疑他刚才一定是沿着她的足迹走下楼的,当然,如果地上有她的脚印的话。这些年,他对她的唯马首是瞻不是崇拜或心悦诚服的顺从,只是无奈的配合及忍辱负重的接受。

他又咳嗽一下,声音清脆而利落。他偶尔抽烟,听人说,在村口玩扑克时,他点一支香烟慢慢思考,感觉要用尽全部的智慧打出下一张牌,香烟在指间燃烧,他一點都不急,四周的人总催他快点出牌。往往,那张牌一出手,他似乎就心生悔意。她像一个医生,听到咳嗽自然就会想到抽烟以及那些放在抽屉里的烟盒。她在瞬间组织好语句,动词、形容词、名词、语气词统统被用上,这些词汇仿佛是她口中训练有素的士兵,在极短的时间内集合列队,最后一齐冲向他。我隔着窗户,声音实在太小,最后一句却格外清晰,那就是:你怎么不去死!

我能辨别出最后六个字的原因是,听得太多。在短短几天里,这短小的句子像风一样在院子里刮来刮去。如果它是箭,这院里的一切都无法幸免。

他沉默,没回应。我听见脚步走向屋后的茅房。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儿女们回来,他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有时,我会以为他在岁月中习得宠辱不惊的本领,任何事情都无法干扰他。他早已习惯现在的生活,但没人知道这样的习惯是何时养成的。村庄里能陪伴他的人,全是老人,他们讨厌他,他也讨厌他们,但他们还是会一起打牌,一起埋怨,一起开玩笑,甚至打斗。回到家,我猜他只不过认为换个赌场继续玩罢了,只是对手变成了她。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儿女们回来,她的脸上有明显的情绪变化,那是激动的,难以名状的不知所措。十五年前,我便认识她。到如今,风吹草动,甚至黄昏落日都会引起她的不快及埋怨。婆婆去世,她好像少了一个对手。村里的游乐场也不太适合她,赌博、抽烟、吹牛逼,这些让她头疼。有一段时间,她去跳一种简单的舞蹈——打钱杆。道具是一根串着一些铜钱的竹棍,音乐起,舞者手拿杆子在身体上下拍打。有天晚上,我也在院子里玩了下,很简单,几分钟就能学会。后来,那些人都觉得舞蹈步伐过于单一,手上动作乏味,跳着跳着就散了。有人提议花钱去请老师来教,几个月过去,老师也没来。

他再次出现在院里,狗开始叫。当年,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它看起来很小很可爱,现在却显得臃肿,老态龙钟。几年前它被压断腿,走路困难。对不起,我弄错了,正在吠叫的不是它,而是另外一只狗。它将取代衰老的它。我曾听见她吼:滚,卖掉。说这话时,她拿棍子追赶一跛一瘸的它。衰老的还有她自己,但她未必能十分清楚地认识这一点。但是,她却发现了他衰老的痕迹。他拖沓着脚步走在院子里,棉鞋踩在冬天干燥的水泥上,咯吱咯吱响。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噪音,觉得他太没精神劲。又是一串说出口后立刻被寒风吞没的话,最后一句,依然是:你怎么不去死!

他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或许她认定,这是蓄意挑衅。她的怒火不依不饶地烧着,他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狗、麻雀、风跟他相比,显得微不足道。昨夜,跟所有的夜晚一样,不同的是,他们把楼下的床铺留给了儿女们,自己却睡在楼上。独处一室对彼此是种折磨,他在隔壁床眯着眼睛,她看电视,自言自语。偶尔,他们会讨论河滩里的庄稼,说着说着分歧便会产生。她开始骂他,他并不吱声。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推测。这个清晨的氛围是昨夜的延续,她保留着对他的余怒。在渐渐老去的这些年,她一直怀着对他的怒火。

3

他洗脸、刷牙、换鞋子。她骂骂咧咧催促他,嫌他动作迟缓。摩托车发动,她坐在后面,双手抓着他的衣服,他的肩部因她过大的抓力而显得滚圆。我看着他们出门,至此,这个早晨才算清静了一会。

少年走到我身后笑笑说:“他们就是这样,你叨我一口,我叨你一口,奶奶常年就那么一句话,跟玩游戏一样。”十二岁的他似乎早已洞穿他们的微妙关系。我很欣赏这风轻云淡的“叨”字,在一个孩子的意识里,他们活成两只长嘴的禽鸟,像守在同一屋檐下的鸡,又像在草垛里纷飞的麻雀,彼此用羽毛偎依取暖,又彼此用长长的嘴巴争斗。那时,她侵犯,他反抗,我还听说他因不忍她的辱骂动了手。再后来,她依旧侵犯,他缴械投降,用沉默抵抗她的辱骂和怒火。从以动制动到以静制动,我们在这样的变化里找到某种意味深长的可能。那就是,他捕捉并理解了她的孤独与寂寥。这院子像一枚挂在高处的巢,高得清冷,高得荒无人烟,就算它阳光富足,终究还是透着一丝凉意。自这家庭建立之日起,她就是号令者,她号令他,号令女儿,号令儿子,甚至有一段时间她还号令过她年老的婆婆。如今她陷入孤绝的境地,像年老的将军丢失了可供号令的千军万马,他是她唯一的追随者,是她往日雄风的象征物。她要消灭内心的孤独与寂寥,于是她发明了男孩口中的游戏。这游戏有诸多规则,但有一条规则最为重要:她可以不遵守规则。据我观察,她会在游戏中遗忘身体深处的被人遗忘而致的孤寂与清冷,因此,她能得到短暂的满足。她有时红脸叉腰跺脚,她看起来像冬日里猩红的炭火,整个人都在燃烧。他见此就会外出,回来时看到她早已冷却,闷头忙家务。她用游戏打发孤独,用游戏消解彼此间的冷漠,用游戏寻找有意味的个体存在感。小学老师与赤脚医生,她在这些听起来异常温暖的职业里展示过什么样的个性底色,我不太清楚。那时她是个年轻的女老师,一定领着村里的孩子们玩过不少游戏,跳房、跳绳、踢毽,她在奔跑跳跃里未必能想象当衰老来袭时自己会重新爱上游戏。而有些游戏,她一定是忘记了。

八月的一天,我出差路过小镇,在村庄有了短暂的逗留。老鹰来的时候,我蹲在门前的树下啃着半只西瓜。西瓜是她捧给我的,我说吃不下这么多,她执意让我吃,还说吃不完就扔给鸡吃,说完她又转身到厨房拿把铁勺给我。风吹杨树,叶子沙沙响,夏天里,它们浓荫密布,简直把村子给覆盖了。蝉拼命叫,毫无忌惮,好像它们知道这里没几个人似的。鹰突然俯冲下来,朝一只小鸡扑去,等我反应过来举着大笤帚去追时,它抓着小雏鸡腾上树梢朝淮河飞去。我为小鸡的悲凉命运感到惋惜,她却十分平静。这是第三只遭到老鹰袭击的小鸡,她说自己没力气,跑不动喊不动,鹰来了就来了。

我不知她能否想起“老鹰抓小鸡”这样的游戏,那时她一定曾领着孩子们玩过。现在,他是她唯一的对手,他是衰老的鸡妈妈,她是衰老的鹰。对峙充斥着他们的后半生,让她忘记寂寥,赶走日复一日的孤单乏味。他们也像两块坚硬顽固的石头,没日没夜地碰撞摩擦,发热生温,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将余下的生命过得风生水起。

摩托车号叫着冲进院子,滚烫的排气管吐出难闻的二氧化硫,我猜其中还混着他的怨气。上街买回一天的吃食,这是每日的必修课,家里人多,买的东西也随之多了。蒜薹、青菜、豆芽、藕、河鱼、牛尾、韭菜,还有些专属于皖北的食物,我并不认识。冷風吹得她脸色酱紫,跳下车,她又钻进厨房。间隙里,她吆喝着他洗葱、杀鱼、淘豆芽……他一边干活,一边听她的指挥。所有的时间缝隙都被她塞满,手头的家务,嘴上的挑衅,她实在太忙了。

女儿沉默,儿媳沉默,她的儿子也沉默,只有她的孙子毫无心事地在门口玩耍,他抱着篮球在水泥地上拍打,看起来无忧无虑。

4

她知道,我爱吃鱼。我也见过她烧鱼。

皖北缺少柴木,烧锅只用豆秆或麦秸。她先往灶里塞草,接着把鱼放进锅里,两面油煎至金黄,她再给灶添草,油盐酱醋下锅,转身她把切好的葱、姜、蒜撒进去,再加些水,她再添草,罩上锅盖,她再添草。有时一股烟冲出来,熏得她咳嗽。小火慢炖,她会不断掀开锅盖,用铲子给鱼肉浇汁。根据我自己的厨房心得,耐心是烹鱼的必需品质,她做到了。我也承认,她做的红烧鱼鲜美可口。烧鱼时的她似乎变成另外一个人,因此我时常想,她是如何按住自己的火暴脾气在铁锅的咕嘟咕嘟声里安静下来的?在烟熏火燎的灶台边,她表情凝重,一言不发。一切准备停当,她长叹一口气,好似从一场晕厥中刚刚苏醒。

午饭时分,大家围坐在一起,男人们准备喝点酒。他刚把瓶盖揭起来,她便开始呵斥,从高血压到心脏病,她给出N多不该喝酒的理由。他不反唇相讥,但也不接受她的意见,自顾自地倒了一小杯酒。这些年她血糖偏高,吃得不多。或许因为这个,她才有更多的精力在餐桌上对我们的吃喝提出要求。她嫌女儿太瘦,嫌儿媳吃得少,就连已经超重的孙子,她也觉得他不该听从自己妈妈的建议去节食。至于我,她让我把鱼头吃掉,语气庄重,有一言九鼎的味儿。在皖北,鱼头一般留给珍贵的客人吃,不过,刚开始我并不明白这些地方说法。

大学毕业,又在外地生活了多年,女儿似已丢弃曾在这皖北土地上习得的生活经验,她告诉母亲烧菜时要少盐无糖,土豆不要买特大的,草莓不要买畸形的。说这些时,她根本没看到母亲脸上的微妙变化。我用腿踢她女儿,没反应。她作为母亲,没法忍受这种具有颠覆性的说教与指导,不过,她还算平静,压着内心的不满只说一句:你吃你的。这些年,我觉察到她跟自己女儿的潜在的敌对局面。她好像认为女儿跑到千里之外的皖南工作就是舍弃他们的全部证据,她有时会坐火车去看女儿,路途遥远,她晕得昏天黑地。住不了几天,她要回去,夏天她惦记地里的西瓜,秋天她又不放心红小豆。这些东西,简直就是拴着她的无形绳索,偶尔,她还担心独自在家的他,说他不会做饭,又不会洗衣服。他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对手,她必须适时关心他的衣食起居。住女儿家,跟烧鱼一样,她得持有耐心,女儿从手机、电脑、电视甚至同事那里获取的生活信息,于她来说是颠覆,是破坏,甚至是厌恶。她有时独自一人在厨房撒气,恶狠狠扔一句:忘本了。

5

吃完午饭,人变得懒洋洋的,太阳很暖,我们偎在墙根上晒太阳。麻雀很安静,风很安静,只有阳光是动态的,慢慢朝西移去。他在屋后弄出响动,她极为不满,认为饭后他应该跟风一样保持片刻的静止状态。咕咕叨叨一阵之后,她需要看个究竟。

她大声训斥他,他沉默。几分钟后,她一股风般回到院子,他跟在后面,推着自行车。老凤凰比我年纪还大,来路也颇为传奇。当年,他在市里见义勇为,救了两个落水中学生,家长后来竟送辆自行车到家里作为酬谢。那时,他是个未婚青年,父亲的突然离世打碎他的参军之梦。至于他是带着怎样的心境过完这平庸的大半生的,在这个彼此未曾真正注视过彼此的家庭里,无人知晓。冬日阳光照在他略微佝偻的背上,他瞟了眼大家,准备出门。

他跨上车,消失在门前小路的转弯处。他只是骑车去见一群跟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变老的朋友。聚会地点在隔壁小镇的一个酒楼里,骑着一辆老旧的车,没人知道他是否别有用意。她焦躁而无神,好像每一缕阳光都带着刺。语言的力量因他的不在场而显得微不足道,她的愤怒、无力、隐忧一点点冒出来,只是无人理会。整个下午,她坐立不安。时间缓慢,她后来安静了。整理屋檐下晒着的衣物,进厨房准备晚餐,不时,她会摸出老人专用手机看时间。

她一直都在担心。怕他晚餐会喝酒,怕他喝多后跟人发生争执,怕他骑车会摔跤。

晚间,他回来。她依然愤怒,嘴里依旧骂骂咧咧。一切好像又回到前夜。他见了想见的朋友,酒足饭饱,坐在沙发椅上的他面带微笑完全忽视了她的嘀咕与辱骂。

我们坐在电视机前,听她不停地唠叨,在微信群里讨论后,我们决定明天离开。

6

我们准备离开的这个早晨静悄悄的。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响动声,一头扎进厨房,她心急火燎地烧煮食物。她吩咐他替我们捆扎行囊,自家土地里长出的红薯、绿豆、大白菜被他整整齐齐地码在车后厢里。偶尔,她还是会用抱怨的语气跟他说话,但很明显,她在试图控制内心的怒火。直到这个儿女们即将离开的有些寒冷的早晨,她好像才警觉起来,认为自己应该有所收敛,要拿出一副慈爱的安享晚年的母亲面孔。我们承认,她是个还算称职的母亲,只是忍耐能力太差,一点点小事就能点燃她内心的火药桶。

大家起床,穿戴整齐,洗脸刷牙后发现她早已把山芋粥、馒头、炒蔬菜摆在桌上了,只等我们坐下来吃饭。她不停地询问女儿,要带点芝麻吗?细粉呢?再杀只鸡带着?她的女儿似乎有点不耐烦,一一拒绝。门口的麻雀上下翻飞,她低头喝粥,偶尔抬头看下停在院子里的车。我们花八个多小时从皖南开车到皖北,天气预报说有小雨,因此回去的路似乎还要漫长些。她告诉我,一定要慢点,一定要慢点,累了就睡觉。我答应着起身再去检查一遍行李,在我将车后备厢合上的一瞬间,树上的麻雀惊得到处乱飞。她呼他拿长竹竿撵撵,嘴里嘟哝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一小时后,我开车准备出发。隔着车窗,她站在风里,嘴里不住说着:走吧,走吧,一定要慢点。出院门,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拿手指了一下站在自己身后的他,說了什么,我不知道。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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