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影
年过花甲的李敬生现在已经能把智能手机玩得溜溜转了。这是他在北京市海淀区蓟门里社区周六课堂上的收获。学生全是社区里的老人,老师则是来自不同大学的学生。
李敬生还记得,几年前开班的时候,40多平方米的社区活动室站满了闻讯赶来的老人,“没处下脚”。今天,这个班级仍然吸引着两三百名活跃学员。
“我们肯定是不想被时代抛下的。”李敬生斩钉截铁地说。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统计,2012年年末,全国网民中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占比不到0.6%。到2017年年末,老年人占比已经超过4%。
“我们的白天多长啊,不琢磨怎么用电脑用手机,只能琢磨离八宝山还有多远了。”李敬生的学习伙伴、同在蓟门里社区的“老北京”马勤说。
凌晨4点,天色很暗,马勤醒了。身体神经传来熟悉的隐痛——该抓药了。
从前,这位身材瘦削的大爷这会儿不得不扎入门外的冷空气,加入北医三院挂号的长队。四下的建筑仍在睡梦中,医院还没开始放号,开了扇小窗口开始预约排队。晚来一点儿,就不一定能赶在上午看上病了。
排队的几乎都是他这样的老人,拿了号码躲到附近小卖部的屋檐下。不少人因为常来彼此熟悉了,小声交谈。
而马勤已经告别了那个屋檐。他披衣起来,找到了桌上的智能手机——和子女们不同,他不喜欢睡前刷手机,还坚持把它放在离床远一点的地方,“以防辐射。”这个手机是女儿送的礼物,“土豪金”色,背面还粘了一个带着“hello kitty”肖像的碎花手机环。
他努力回忆起演练过许多遍的步骤,打开微信,寻找北京市统一挂号平台的服务号,搜索医院、科室,一步步点选,最终,屏幕上出现了“预约成功”。
提供科技助老志愿服务的公益组织“夕阳再晨”成员、中国地质大学学生隋明哲,过去几年里常在蓟门里社区给老人上课。他记得,课程开始时,班里拥有智能手机的人很少,刚开没几节课,几乎所有老人都换了智能机。一上课,听众纷纷掏出“手机伴侣”,有些人还带了放大镜。
课堂像个联欢会。上周六,隋明哲教的是一款将老照片翻拍成电子版的应用。在笑声中,一位少女泛黄的半身像被手机镜头扫到了活动室的大屏幕上。很明显,脸颊和嘴巴的紅晕都是拿笔涂在黑白照片上的。
“少女”如今已经头发花白,穿着绛红色棉袄坐在台下,和大伙一起笑着,看着这个小年轻为当年的自己磨皮、加滤镜、调整颜色以显得“气色更好”。
好几位老人带来了自己的珍藏,有结婚周年照、中学毕业照,也有孙子的周岁照。这个应用太受欢迎,只有一部分人获得了上台演示的机会。
师生交流环节气氛更加热烈。两对老夫妻互相交换着使用电商购物的省钱心得;有阿姨展示着连环播放孙子照片的电子相册。有关系好的几个在一起,讨论移动运营商的流量套餐和充电宝——“我一天能用四五个小时手机!”
同时活跃着的还有“蓟门里一家人”的微信群和QQ群。不时有人抛出一个表情,大红背景上一个胖娃娃,彩虹色的华文行楷字体闪耀着:“谢谢老师!”
在隋明哲眼中,这些都是“高阶学员”了,“他们知道的很多应用,现场有些志愿者都不知道。”
但不是所有老人都达到了这个水平。
志愿者们发现,现在老人们的大多数问题来自于微信使用,而最常被问及的是:我怎么能看到女儿的朋友圈?我怎么才能加入家庭群?你能教我给家里人发红包吗?
“联络,尤其是与亲人的联络,是我们访问中75岁以下、身体尚健康的老人使用科技产品时最关注的。”“夕阳再晨”创始人张佳鑫说,老人们对科技的一切追求,归根结底是情感的需求。
庞大需求推动下,“银发经济”市场火热。全国老龄工作委员会办公室预测,到2050年,老年产业市场消费潜力将由目前的4万亿元增长到106万亿元。
与此相对的,在移动互联领域,专门给老人使用的智能手机品类不多,更常见的还是“老人机”。“一个小手机,字体很大,声音很响,可以打电话、发短信,再没有其他的功能了。”马勤比划着,概括他用过的“老人机”。
“子女们的想法可能是,老人学新东西太难了,不如用个简单点的。”杭州久爱科技开发公司首席技术官王岳说。他们是瞄准银发市场的众多团队之一,推出了一款受众为老年人的智能新手机。
在投放新产品前,他们做了一次市场调研,发现绝大多数受访老人希望拥有功能更齐全的高端智能手机,尽管他们往往对子女表示:我用个差不多的就得了。
“我不觉得老年人真的学不会智能产品。”隋明哲承认,学员们的记忆力和反应能力确实不如年轻时候了,子女有时候说几遍还教不会“挺心累的”,但“真的只需要多一点耐心就可以了”。
他在这个班上教了好几年,很少见到儿女陪父母来听课。一个很受欢迎的大学生志愿者在与老人交流时,羞愧地说,教自己父母时还不如教他们有耐心。
无论网络购物还是查找视频,很多老人都被子女说过类似的话:“您别折腾了,我几分钟就给您做完了。”但是父母想要的并不是快速做完,而是自己会做。
王岳也认为:“其实,做产品主要是做感情,让老年人用着产品舒服、自信。”
调研之后,王岳发现自己对于老人需求的很多观念来自于想象。其实,只要能带来方便,他的调研对象并不讨厌新事物——语音输入就很受欢迎。而某些年轻人觉得鸡肋的功能正是老人所必需的,例如手电筒,老人爱夜里散步,小区道路看不清,视力变差找不着钥匙孔,也需要照明。
在教课的时候,隋明哲常用的一个例子是“遥控器”和“触屏”,老人们从遥控器时代来,习惯一功能一键,会对触屏手机犯晕。银发学生们学会后,也会利用生活中的例子来记住触屏世界里的操作,比如,有老人就说点击屏幕放大图片,“就和抻面一样”。
2012年,李敬生和他6岁的小孙女在同一年里获得了他们各自人生中的第一部智能手机。
小孙女抱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滑动解锁、轻点图标,看一会儿动画,听一会儿童话。没人记得谁曾教过她这些,她似乎天生就会了。
“两代人的思维逻辑可能从根子上就不太一样。”隋明哲分析。
在蓟门里社区,做了一辈子科研的孙玉欣是同辈中学习新事物的佼佼者。使用手机一有问题,她和老伴直接去家里附近的小学,逮住小学生请教,而不是去求助自己的子女。
隋明哲有时候挺着急:老人们对与钱有关的一切科技产品都小心翼翼,收到支付宝的一条确认短信,会吓得四处找人询问。但有时面对“一看就是骗钱”的保险项目,他们眼都不眨就奉上了钱包。
与此同时,这些老人网络购物偏爱“货到付款”。他们享受网络购物的便利,但总觉得没看到实物不放心。
孙玉欣做了一輩子科研。和大多数老人一样,她也关注朋友圈里盛行的养生文章,但会对比成分、查阅书籍。如果发现是谣言,则会直接向转发的友人指出来。
李敬生则随意很多。他现在最喜爱的新时代产物之一是搜索引擎,有什么小病小灾、生活问题,“一查就知道了。”
他老家在山东德州,高中未毕业就去当兵,没有读过大学。女儿在北京成家,他才来到首都。他觉得自己有股子“傻气”,不会就死命练,就像当初在军营里下决心读《红楼梦》,摆一本字典边查边看;再后来到汽车厂工作,不懂线路,他就下苦功夫全画下来背熟。
在社区组织的纵横码(一种适合老年人使用的输入法——记者注)比赛中,他拿到了前三名。更让他自豪的是,学会微信后,他加入了当年的高中同学群。
“他们好多都是上了大学的,还有做教授的。我现在能和他们一起平等聊天,因为我懂科技啊。”他说。
因为孙女上学,他已经搬离蓟门里。每次活动的时候,他仍然会骑半小时的自行车来参加。听过课后,他会专门给志愿者发条微信表示感谢。
他喜欢这种“老了也要学”的感觉,“预防老年痴呆。”
如今他的生活特别简单,早起,锻炼,三餐,学习使用手机和电脑。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四部手机摆在桌边,女儿女婿总忍不住拿起来看看,他则没这个习惯。晚上铃声响动,是留在山东的老伴上线了。
从他的微信里看,女儿似乎不怎么更新朋友圈,他也不在意。
“有了微信,是不是更容易知道她在想什么了?”记者问。
“在身边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啊。”李敬生脱口而出,跟记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