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芮乔 许培哲
内容摘要: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裔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的作品带有鲜明的“回忆过去”的风格。他的作品以主人公的回忆为线索,通过充满回忆色彩的语言和富有代表性的人物和主题,讲述特定历史时期的日本故事。本文主要以石黑一雄的《浮世画家》为例,通过作品所表现的重要主题,从个人创伤、家庭、社会等方面解读石黑一雄笔下呈现的日本战后社会景观,阐释作者对战争、族裔身份等进行的深刻反思。
关键词:日本战败 家庭 心灵创伤 价值观冲突
一.引言
石黑一雄生于日本长崎,长于英国。与鲁西迪、奈保尔被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他的作品主要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家庭生活的变化,心灵创伤、家庭、价值观等是他表现的重要主题。从石黑一雄的处女作开始,之后几乎所有的小说中呈现的家庭都危机四伏,这与二战对日本社会中的个人、家庭、带来的巨大冲击密切相关。虽然石黑一雄并没有成长于日本,也没有经历过二战,但经历过空袭的父辈的经历无疑影响了他的创作,使他以独特的视角看待战争给个人、家庭、社会带来的影响。石黑在采访中曾坦言,“我对人的记忆力非常感兴趣”。他之所以关注人的记忆力,是由于石黑一雄生长于二战战胜国“英国”,周围人不断提起有关二战的话题,人们不断讨论着英国如何强大,而日本国民则对二战的话题保持沉默,试图去遗忘这段侵略历史。因此,他常常从人的“记忆”出发,展开一个有深远意义的主题。石黑一雄在采访中曾说,“我想,只有正确理解二战,我们才能了解自己周围人的想法,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
《浮世画家》曾获“惠特布莱德文学奖”,是石黑一雄早期的一部名作,小说一开始迷雾重重,一位小画家何德何能在城里拥有一座如此壮观的豪宅?为什么小野的小女儿仙子遭到男方莫名退婚?这些在小说后面都得到了答案—那就是小野是军国主义画家。小野背叛师门,投身帝国主义侵略事业,在一定意义上小野是一名战争施暴者。这让他一度获得盛名和极高的政治地位,也因此在战后遭到周围人的冷落和疏远。在小说中并没有出现对于充满血腥的战争本身的直接描写,但石黑通过描写战前战后个人、家庭、社会的对比,揭示了战争的残酷,展现了日本战后的社会景观。
二.伤痕累累的个体
心灵创伤是石黑一雄作品中的重要主题。创伤这一概念最早源于病理学研究,此后,创伤研究从病理学扩展到文学领域,由医学问题逐步演变为社会问题。在所有的研究学者中,凯西·卡鲁斯是最引人瞩目的一个。20世纪90年代初期,美国学者凯西·卡鲁斯在《无人认领的经验》中提出“创伤理论”。卡鲁斯将创伤定义为“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性事件的一种无法回避的经历,其中对于这一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宕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其它侵入的方式反复出现。”(Cathy Caruth,1995:4)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带给人们沉痛的创伤记忆,为文学作品增添了更多的主题。战场归来的作家们总是在作品中表现出创伤经历带给个人生活的巨大裂变。战场的幸存者回到家乡后,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既不能讲述自己的经历,也不能恢复以前的生活,而自身还要不断受到创伤记忆的侵扰。(王欣,2012)
石黑一雄在《浮世画家》中刻画了战场归来的军人及战争受害者变得麻木的精神状态,纵使他们如何坚强,在经历了失去同胞、失去骨肉至亲的痛苦之后再也不可能回到战前的平静生活,这些不可逆转的创伤无时无刻不侵扰着他们的战后生活。如小说中画家小野回忆从战场归来的大女婿池田时在日记中写到,“女婿凝视着我,五官僵硬,面无表情。”(马爱农,2011:70)“战争前两年跟节子结婚的那个谦逊的、彬彬有礼的青年,如今已经判若两人。”(马爱农,2011:72)从池田身上可以看到战争过后留给普通人民的创伤,战争使从前那个拘谨、谦逊的青年对待周围的人时变得刻薄,甚至恶毒。此外,小野曾用“声名鹊起、激情洋溢”(马爱农,2011:24)来形容他最得意的门生黑田。然而,当战争来临时,谁都无法置身事外,黑田在战争中有反战倾向,被认为是不爱国的举动,小野的通风报信致使他锒铛入狱。警察不仅烧掉了黑田的画作,还会不时的给他一顿毒打。曾经那个巧舌如簧、充满激情的年轻人黑田经历了惨痛的战争后也变得木讷、孤独。
石黑一雄不仅关注战争受害者的遭遇,还兼顾战争加害者的角度,研究石黑的首本专著《理解石黑一雄》(Shaffer,1998)中,谢弗指出:“石黑关注的个体总是缄默过往以保护自己免受痛苦经历的侵扰,或是压抑着自己不敢面对、更不敢承认的希望”。退休后的小野在回忆盛年时,他总是不忘证明自己曾经的社会地位有多高,如学生们会以自己是小野增二的学生感到骄傲,小说《浮世画家》中提到的杉村明的豪宅是小野后半生的居住地。杉村明的女儿缘于对已故父亲的尊敬及对家族威望考虑,在众多的竞争者当中选择了小野增二为房子的主人,这些都是军国主义画家身份给小野带来的极高地位。然而,随着战争结束,妻子儿子去世,小野名声的败落,学生们迫不及待与小野撇清关系,杉村明的豪宅也呈现出一幅破败景象。战争加害者的经历使小野在战后莫名产生抑郁感和孤独感。书中提到的另一位人物,三宅总公司的总裁,因为战时支持过战争,战后更是不堪重负,以死谢罪。
战争中,成千上万的人遭遇了同样的暴力、折磨甚至是核弹毁灭,他们当中有的失去了骨肉,有的失去了丈夫,每个家庭都深受战争之害。虽然战争已结束,但它带给个人或者集体的创伤记忆是无时间限制的。石黑一雄通过笔下的小人物,向我们呈现了一幅在日本民族集体性经历了巨大创伤后,每个人都已伤痕累累、令人哀叹的日本战后社会景观。
三.危机四伏的家庭
家庭是石黑一雄偏爱的另一主题,他往往从一个小人物、一个家庭出发,透过“二战后”日本社会的微缩景观,生动地呈现整个日本民族的生存状态。家庭观念在日本源远流长,在日本民族的传统价值观中,父亲在家庭中有不可动摇的地位,父权家长制是日本家庭的一大特点。在以男性为中心的日本社会里,日本文学作品中父親的形象往往被描写成威严、自尊、不苟言笑,是家庭权力的象征(谢志宇,2010)。而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父亲的形象在战后发生逆转,变得尴尬、羞愧、木讷,并且小说中呈现出紧张的亲子关系和家庭危机。
小说时间背景是1948年10月到1950年6月,故事发生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的日本。主人公小野是个战时有影响力的军国主义画家,在战争中为国家尽忠效力,地位颇高,受人敬慕,他用画笔为日本军国主义摇旗呐喊,支持日本参战。家庭中小野被刻画成一个专制、威严的父亲形象。他在家庭中有着绝对的权威,他是两个女儿口中所说的“暴君”。
然而,到了二战结束后,小野的军国主义画家身份为家庭笼罩上了一层阴影,他是人们眼中的“战争罪犯”,他的身份导致小女儿仙子被取消婚约,使已经到了结婚年龄的小女儿陷入尴尬境地。小野鼓励儿子健二在战时参军,为帝国主义侵略事业献身,亲手将自己的儿子健治送到战场英勇就死。从战场归来的大女婿崇一曾多次对小野表示不敬,在小野儿子的葬礼上,大女婿崇一尖刻地对他说,“当初派健二他们去英勇赴死的那些人,如今在哪里呢?他们照样活得好好的,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勇敢的青年为愚蠢的事业丢掉性命,真正的罪犯却仍然活在我们中间。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不敢承担自己的责任。”(马爱农,2011:71)就连与小女儿解除婚约的三宅次郎也对他说,“可是,先生,正是这些人把国家引入了歧途。他们完全应该勇于承担责任。(马爱农,2011:68)战后,小野以被社会变化抛弃的父辈形象出现,主人公之前的身份被公众否定和边缘化。人民遭受了无法言喻的痛苦,画家小野的形象发生逆转,家人对待小野刻薄、冷淡,开始以谴责的眼光来看待小野的过去。家庭中有人因战争而死去,即使活着的人也已伤痕累累,再也回不到战前的家庭生活,令人惋惜。日本历史学家井上清曾说:日本历史经历过第二次化界大战后政治上、社会上和思想上的变动,表面上万象生平,而底流在激荡。
从石黑一雄笔下呈现的日本战后家庭景观中,我们看出小野一家看似平静的战后生活却潜伏着一股心灵暗流,家庭再也不是人们心灵上的寄托和依靠。石黑一雄通过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向我们揭示了战后日本家庭的生存困境:一方面,传统家庭继续在人们的生活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另一方面,由于战败,家庭成员之间产生隔阂与疏离,家庭成员之间的怨恨、反抗情绪在战后爆发。
四.新旧价值观冲突的社会
除了家庭和社会,石黑一雄也向我们揭示了日本战败与美军占领所带来的日本社会中的价值观冲突。《浮世画家》里小野先生的遭遇凸显了战后日本新旧价值观的冲突。小野先生是日本传统价值观的代表,他退休前是一位追求艺术的画家,用画笔为日本的帝国主义侵略事业宣传和呐喊。他“爱美”却又“黩武”,他性格顽固、激进、武断。战争中,小野名为《放眼地平线》的画作描绘了三个战士,“其中两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中间站着一位军官,举着长剑指向远方—西边的亚洲”。(马爱农,2011:271)这幅画肆无忌惮的画出了二战时日军的侵略野心,并使他一时间声名大振。战败后,小野在回忆自己盛年的狂热时写到,“一个人也不必因出于好意而犯错感到羞愧的。那或许是令人难以或无法承认的错,但并不可耻”。(马爱农,2011:165)也就说,小野代表的是有军国主义思想传统的这一类人,并不承认那些战犯所犯下的滔天罪行,荒唐地认为他们是为国效忠,不能称为“罪犯”。他不仅自己有着传统的军国主义思想,他也希望年轻人能与他一样,当国家卷入战争时,所有人要无条件的为国效忠,支持日本参战。
然而,日本战败后,年轻一代不再对传统的价值观毫无疑虑的接受,而是充满怀疑。小野的战争观遭到年轻一代:特别是大女婿池田、学生及故旧黑田的全面否定。就连与小女儿解除婚约的三宅也激烈反对小野的传统价值观。三宅曾对小野说,“可是,先生,正是这些人把国家引入了歧途。他们完全应该勇于承担责任,这些人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实在是懦夫的做法。而且那些错误是代表整个国家犯下的,就更是一种更怯懦的做法”。(马爱农,2011:68)小野在战后遭到年轻人的唾弃,甚至被年轻人称之为“真正的叛徒”。(马爱农,2011:142)
日本战败后,除在战争观上与年轻一代产生冲突,小野的日本传统价值观与年轻一代憧憬的西方平等、自由价值观也十分格格不入,年轻人在战后以开放的心态积极接受美国给日本带来的新变化。如小说中,当外孙一郎表演骑马的动作,与敌人搏斗时,他让小野猜自己表演的是谁,小野联想到的都是日本传统的武将,于是他答道,“唔。是不是义经大人?不是?那就是将校的武士?唔。是不是忍者?风的忍者”。(马爱农,2011:31)但是,小野并没有猜中外孙扮演的是谁,外孙说出了答案,“独行侠”—个美国牛仔。(马爱农,2011:32)小野显然不能接受自己外孙被日益侵蚀的美国式价值观,以至于他一时失态,吓坏了外孙一郎。从这个过于天真和简单孩童的举动我们可以看出美国式价值观在战后日本社会中的渗透。
从石黑一雄呈现的日本战后社会景观中,我们看出,新旧价值观在日本战后产生剧烈碰撞,老一辈的军国主义思想在战后遭到唾弃,平等、自由、民主等美国式价值观受到年轻一代的欢迎。美国因素成为影响战后日本发展的重要因素。
五.结语
从石黑一雄在《浮世画家》中呈现的“日本战后社会景观”中我们可以看到:1)伤痕累累的个人:战争带给军人、反战者、普通民众的心理创伤,灾难过后,惨痛的经历依旧烙刻在人们心中,使他们再也无法回到战前平静的生活状态。2)危机四伏的家庭:由于战败,家庭成员之间产生隔阂与疏离,家庭成员之间的怨恨、反抗情绪在战后爆发。3)新旧价值观冲突的社会:二战后日本处于历史的过渡时刻,新的社会价值观替换旧的一套,日本传统价值观受到质疑、甚至被摧毁,年轻人开始追求美国式民主、自由的价值观。
石黑一雄虽生长于英国,但对于日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非常的关注。他对日本的非正义侵略战争有着深刻的反省,也期待着日本战后的重建事业。石黑一雄通过描写日本战败后的社会景观,彰显一个严肃的国际主义主题,即对军国主义复燃的担忧,表达了作者对战争的反思,和平的期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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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孙芮乔,大连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日语语言文学方向;许培哲,大连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德语语言文学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