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藏族,1972年生,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南州作家协会主席,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之一。作品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小说选刊》《诗选刊》转载并入选《新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好文学》《中国诗歌白皮书》《甘肃当代文艺五十年》等60多部年度选本。获第四届海子诗歌奖、第四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甘肃省第八届敦煌文艺奖、甘肃省第五届黄河文学奖、首届三毛散文奖和“第四届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著有诗集《七扇门》《大夏河畔》和《扎西才让诗歌精选》,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
周 聪:扎西兄好,很高兴能和兄有机会在纸上对谈。甘南确实诗人辈出,以我浅陋的见识,像阿信、李志勇、瘦水等,都是颇具“甘南韵味”的诗人。我在兄的《没人在意石头》中看到一段话:“甘南诗人阿信诗中的甘南,也不是真的甘南,是诗性的甘南。另一个诗人李志勇诗中的甘南,无限接近真实的甘南,正因为想无限接近,结果也产生了被异化的甘南。”这段話很有意思,它揭示了话语建构时的选择性、遮蔽性、不可靠性,因为话语本身不可避免地携带有一定的主观性。我的第一个请求是,谈谈您诗歌中的甘南吧?或者换个角度,地域性对一个诗人的写作意味着什么?
扎西才让:很高兴能和你聊起这个话题。对于作家诗人来说,他们作品中的故乡,总会以不同的面貌出现:有的,尽量接近真实,看起来很接地气;有的,经过了典型化的处理,处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有的,则是一种变形与变异,但也不失其真。甘南在我的作品里,大多数情况下,其面貌属于第三种情况。那么,我以为的甘南,究竟是怎样的面貌?还是让我打个比方吧,这样比较容易说清楚。甘南,有时候它是我的父亲,强悍、隐忍而执着,有着悲喜交集的过去和直面未来的勇气;有时候则是母亲,沉默、忧郁而温暖,出身贫贱,身世迷离。我试图用有限的文字,把甘南的无限的形与神写出来,很多时候,是有自信的。我深知我写的,仅仅是“我的甘南”,也清醒地认识到:别人笔下的甘南,是“他的甘南”。无论我的还是他的,都是甘南,不存在谁真谁伪的问题,只是观察点和切入点有所不同而已。所以不管是阿信的甘南、李志勇的甘南、瘦水的甘南,还是丹真贡布的甘南、李城的甘南、完玛央金的甘南……都是不大相同的甘南,各有其形,各有其神。若将他们的甘南叠加在一起,这甘南,更加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正如你所说的,“因为话语本身不可避免地携带有一定的主观性”,造就了甘南作家诗人的大同而小异的甘南。恰恰是这种“小异”,使我对地域性写作乐此不疲,想营造出一幅纸上的新甘南。这个小野心,是地域性写作于我的全部意义,或许,也是其他作家诗人书写甘南的目的。
周 聪:借此机会,请兄谈谈李志勇吧,他可能是被主流诗坛“忽视”的一位优秀诗人。我很喜欢他的《绿书》,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在中午》《文学史》《它们》《任务》《马》《反映》《蕨菜》《母亲》等作品,我时常温习它们。在我看来,李志勇的诗歌确实与时下大多诗人的写作不同,他对词语以及经验始终保有一定的警惕。
扎西才让:的确如此,李志勇的诗歌写作,在甘南,在甘肃,甚至在国内,仅就其选材和写法而言,都可以说是异类。他影响了一批诗歌界的“少数人”,喜欢他的诗歌的人,对他赞誉有加,说他是“诗人中的诗人”,是“悄然来到我们身边的大师”。2006年5月,《诗刊》上半月刊的一个重要栏目,刊发了李志勇的27首诗作,同期,有我写他的评论《晦涩、沉郁而又不乏亮色的心灵世界——李志勇诗歌阅读札记》,我以为,这些诗章以神奇的方式悄然结合起文字与西北小镇、现实与魔幻、过去与未知、“我”和日渐令人陌生的李志勇。这些诗句中隐匿着秘密的门,通向生死,通向平静而深沉的爱,通向已然褪色的恨。阅读李志勇,就意味着对晦涩、沉郁而又不乏亮色的心灵世界的重新审视,意味着要进入他用诗歌经心营造的现实主义的小说之门。我对他诗作的惊讶和热爱,在这篇阅读札记里,表达得清清楚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沉迷对他的作品的阅读和模仿,那种热爱,是发自内心的。后来,我突然发现,因为自身志趣、性格和写作方向的原因,我不能走他的路子,必须要走出他的诗歌森林。我自觉地摆脱了他的影响,并为此深为庆幸。为何这么说呢?原因很简单:有时候,对他人作品的迷恋,就像恋爱中的男女,那是很容易迷失心智的。但当你选择离开,再远距离观察对象,会更清醒地认识对方。毕竟,在这世界上,只有你我他各自喜欢的有着小小瑕疵的作品,不可能有大家都特别热爱几近完美的作品。
周 聪:“越来越觉得散文诗是一种开放的文体:不仅能诗意再现日常里的诗性、生存中的哲思、人世间的故事,更能深度发掘钩沉的历史、民间的意志和时代的精神。这文体,不是一个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小平台,而是一座直面世界拷问灵魂的大舞台。”“日常”“生存”“历史”“民间”“时代”,这几个关键词中透露出兄对散文诗文体的深刻认知,散文诗确实是一种集个人话语与集体话语、民间话语与庙堂话语于一身的艺术载体,关键是看写作者选择哪种角度进入,以及是否能抵达生存哲思与生命体验的层面。事实上,《诗边札记:在甘南》无疑是兄在文体探索上的积极尝试,能否请兄具体聊聊这部“集诗性、神性、世俗于一体的实验性文本”的写作缘由及其经过?
扎西才让:起初,只因觉得国内时下的诸多散文诗文本,不是自己格外喜欢的那种。在《散文诗》2017年2期的“重磅”栏目里,我强调了自己的散文诗观,就是你引用的这一段文字。基于此散文诗观,就静下心来创作。尝试了几则,拿给朋友看,他们说,有意思啊。这就给上了劲儿,连续写了几十则,《福建文学》《诗刊》和《文学港》先后拿去用了。2016年底,在《文学港》上发的一篇,获得第四届“储吉旺文学奖”年度优秀散文奖。2017年初,《散文选刊》第2期转载了大部分内容。在这种鼓励下,又写了50多则,《美文》第6期“特别推荐”栏目推出20则,被《散文海外版》转载,《民族文学》又带走另外36则。由于文章的生成,大多是在阅读诗歌或创作诗歌时随手记在纸页上的,好多内容涉及甘南人的生存状态,所以给文章命名时,就名正言顺地命名为《诗边札记:在甘南》。至此,这被系列化的另类文字,就算是生芽、开花、结果了。我在《诗边札记》的写作过程中,融入了更多对故乡的历史文化、宗教风物和百姓生活的观察、反思和呈现,这本书的文体,就由最初单纯的散文诗文本实验,衍变为随笔、札记之类了。
周 聪:兄的诗作《大夏河畔》和《七扇门》,我都认真读过。这些书写神祇、亲人、河水的诗歌,有不少佳句,我都有记录。比如《仓库》中的“水面上的涟漪,波闪出我的前生后世”,《在世的倒影》中的“农妇大梦初醒就有了身孕。/神圣之树的枝叶还未脱净绿色,/它也在静寂里梦见了自己的来世”,《猎人之梦》中的“他秘密种下的疾病般的树木,/已经在黑夜里长出青铜似的枝条”,《如此陌生的人间——怀念母亲》中的“长长的柏油马路像条录音带,录下了我复杂的心情”……我最喜欢的是《枕边夜话——再致妻子》,这首情感真挚的诗歌以一种客观冷静的叙述方式呈现,平添了些许的柔情与温馨。据我所知,兄的诗歌写作很有些年头了。我的问题是,于兄而言,诗歌的写作意义何在?它与小说、散文诗等其他文体在形式或者精神实质上有何差异?换句话说,兄是如何在这些文体中自由穿梭与选择的?这个问题有点空,还请谅解。(笑)
扎西才让:感谢老弟的细心阅读。诗歌写作,就是掏出自己深藏的秘密给别人看的过程,掏得越多,在读者眼里,你就成透明的人了。这过程有点残忍,像一种缓慢实施的刑罚。有时候,我也会像你一样突然发问:为什么把这种刑罚加于自身?也就是说:写作的意义何在?回答是肯定的:憋得慌!人在尘世,和其他动植物一样,迎着风霜雨雪成长,经历悲欢事,又在长河落日下慢慢老去。这出生入死的过程,这集体的记忆和个人的史,要回顾,要警戒,是值得一一记载的。因此,我才会写作,诗歌、散文、小说都写。在文体选择上,我追崇的是大文学概念,且始终认为各种文体之间是相通的。很多时候,你想表达的内容和情感,会自己选择合适的表达形式的,也就是说,有的内容适合于用诗歌来表达,有的情感适合于用小说来反映。因此,写作时,不应该只拘泥于某一文体,不应该厚此薄彼。你看文学史上那些大家,泰戈尔、歌德、波德莱尔、聂鲁达、鲁迅他们,哪一个被文体限制过?没有!他们是我的楷模。
周 聪:确实如此,真正的文学大家能创造文体,发展文体,而不是被文体禁锢。我去年给兄的《桑多河畔》写过短评,摘录一段:“桑多河边,一位诗人悠闲地踱着步子,他时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云朵,捡起一颗石子扔向河面,激起一层层涟漪,或者静坐河畔,看着远方奔走的羊群……这是我读完扎西才让《桑多河畔》后脑海里浮现的场景,在我看来,桑多河是作者寄存内心、认知世界的一面镜子,它俨然成为作者的一片精神领地。在桑多河畔,诗人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回顾自己年轻时的爱情,思考人类的精神困境……”能否用描绘一下兄心目中的桑多河?它是兄的精神地标。在现实生活中,它又是怎样的一副面貌呢?我很好奇。
扎西才让:在甘南的地理版图上,是查不到桑多河这一河名的。在现实里,它是我的生活地——羚城境内的两条河桑曲(大夏河)和多曲(多河)的合二为一。我喜欢这合二为一后的河名,它有另一层意思:大夏河源头。是的,源头,有源头的水才是活水,才有生命,才有故事。事实也正是如此,大夏河与多河从源头逶迤而来,流过草地,穿越峡谷,又奋不顾身的投进洮河,汇入黄河。河谷两岸,万物繁衍生息,岁月缓缓流逝,大美和大爱层出不穷,正义和邪恶我中有你。这样的带有历史钩沉和现实使命的河流,你若不写,岂不是暴殄天物?因此,我就把它们标榜为我的文学作品中的母体,而依附在其身上的人类的生存故事,则成为我倾心勾画的内容。在创作具体文本的过程中,在“桑多河”这一形象上,我有意无意地设置了甘南境内的黄河、洮河、白龙江的投影。就是说,桑多河已经成为我的精神之河,依靠众多文本,我赋予了它更多的象征意义。
周 聪:在一个访谈中,我看到过兄十分推崇《格薩尔王》《叶甫盖尼·奥涅金》《唐璜》等长篇诗作。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从技术上而言,短诗与长篇叙事诗对诗人自身的要求有何差异?能否结合自己的写作经历具体谈谈。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在自媒体时代背景下,诗歌越写越短,像蒋一谈等人推崇的“截句”都是短制;而网络小说,它们的体量动辄上百万上千万字。其中缘由何在?我想,可能是因为写作习惯、传播载体、表达方式、读者审美习惯等多方因素的变化。不知兄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扎西才让:《格萨尔王》《叶甫盖尼·奥涅金》《唐璜》等长篇诗作,有其共性:人物形象呼之欲出,时代特征清晰明了,都是细节处处生辉的长篇叙事诗。我这样说,实际上也就暴露了我的想法,阅读上的想法,写作上的想法,甚至对下一部作品的梦想。我虽常写短诗,但也有写长诗的想法,其实已在做这方面的工作,比如对小说的技巧尝试,对长诗文本的收集,对地方史料的整理,对桑多系列作品的构建等等。写短诗,有了灵感,可以一挥而就。写长诗,光靠灵感是不行的,得深入思考,得布局谋篇,得做大计划,甚至得锻炼好身体(笑)。我前年写的《甘南情歌》,去年写的《老相好》《情爱志》,今年写的《西藏:青铜时代》,虽然都是由短制组成,但我认为都是一种小长诗的尝试。我积累了一点经验,现在需要的是时间,需要安宁的心境,以便写出想写的诗篇。对于诗歌越写越短、网络小说越写越长的原因分析,我觉得你的分析很到位,我自己是没有什么独特而精辟的发展的。但诗歌越写越短的话题,还可以再扯几句:微信的普及,微信平台的不断涌现,使手机阅读成为非常重要的阅读方式。而短诗自身的短平快特征,使短诗成为阅读者的首选文体。当然这并不是说长诗就没人读了,相反,有那么一部分长诗铁粉,还在遨游其中。我坚信这一点。
周 聪:我留意到,兄在诗歌和散文诗的写作之余,也涉足小说创作,例如在《滇池》上发的短篇小说《喇嘛代报案》和《牧羊人桑吉的爱情》,《青海湖》上的《理想的蝴蝶》,《红豆》上的《菩萨保寻妻记》……《滇池》上的两篇我是认真读过的,感觉在风格上还是比较淡雅,舒缓的节奏,并不刻意地突出藏地风光,而是写人的生活以及社会心理。最近有没有写新的小说,方便的话,可以透露一下,若有长篇,更好!(笑)
扎西才让:小说写作,确实也在做。2016年写的《来自桑多镇的汉族男人》,在《西藏文学》发表后,被《小说选刊》转载。去年,这部小说又荣获第二十六届“东丽杯”梁斌小说奖短篇小说类一等奖。被转载和获奖,对我而来,就是被认可,就是鼓励,也是动力。所以,今年本来有写四五篇短篇小说的打算,只不过最近又被派往乡村开展精准扶贫工作,原有的计划被打乱了。但我并不懊恼,这是个深入基层的好机会,一边做精准扶贫工作,一边了解藏地卓尼的民风民情,感觉还是有收获的。长篇小说的写作,还没有任何计划,让老弟你失望了!(笑)
周 聪:最后,请兄推荐一部自己最喜欢的书、一位自己最喜欢作家。谢谢!
扎西才让:如果真要推荐,就推荐我出差时常带在身边的一本小说《米格尔街》,里头收录了奈保尔早期创作的17篇作品。我珍藏的这本,是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经典印象”系列丛书中的一部,王志勇先生翻译的。不知为什么,总爱读,读后也爱乱想,仿佛这本小说里,写的就是自己身边的人。
周聪,青年评论家,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