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称
在我的记忆中,有很多事物使我经常思念,经常有冲动去和每一个经历过的东西再会,但有些已经走远的,你有再大的冲动,也不能够再见,特别是人,像思念一朵白云,今天过后,你只能去寻觅与其相似的,而永远不会看到同一片云,以完全一样的形状和颜色再次出现。思念的心情也终会淡如凉水,你只是以平淡的心情去追忆,像一种纪念仪式。
我思念年少时的那些经历。年少时的某日深夜,我做了个酣畅的梦,我梦见自己开始能走路了。走到一棵梨树下撒了泡尿,这尿被我撒得越来越大,最后,一场“尿洪”从梨树下泛滥远去。我哭着惊醒过来,母亲或许对我的夜哭习以为常了,只是抱着我安详地呼吸着。而我却惊骇地发现,我娇嫩的小身体已被尿水泡得发痒了。这种梦一直持续到我上小学3年级,在此期间,我也努力过,睡前努力回避这种酣梦,而这种刻意恰恰引导我的心绪千百次陷进那个梦里,在这种恶性循环下,直到14岁,我才开始止住尿床的恶习。母亲摸着我干燥的床单说:“儿子,你已经长大啦!”这之后,我不再尿床了,而母亲的这句话,也成为我刻骨铭心的“成人礼”。我甚至奔跑在村前的田野里,因为不再尿床而感到无比自豪,这种饱满的自豪感,我此后再没有过。
转眼过去很多年,那个我在土墙下玩泥巴玩了三年的乡村小学,如今已被废弃了。小村里的孩子们,再也不用坐在那些逼仄的教室里,他们背着比自己还大的书包,集中坐到拖拉机里,被送到相隔百里的学校里。在那里,孩子们的年龄参差不齐,那里更热闹,小孩子们最初惧怕,不愿放开奔跑嬉闹,总是没来由地板着脸,这是乡村孩子头次走进世界时的名片,一副来自山林的名片。后来,他们在老师的细心照顾和引导下开朗起来,有些孩子到了7岁时就不会动辄哭闹了,他们似乎明白啥叫坚强,啥叫荣辱,啥叫懂事,有些时候,我很畏惧跟这些孩子对话,他们会叫我怀疑自己是否从没长大过。唯有尿床,仍旧缠绕着万千孩子的童年。他们最初的童年,依旧是浸泡在尿水里的。
有一天,我经过一所学校,老师正在严厉斥责尿床的孩子,那孩子面带微笑,似乎尿床不能带给他什么耻辱或罪恶感,他在跟老师说以后不会尿床,他似乎知道尿床本来可以当做笑话,但我深信,他不希望自己尿床,我同样深信,一段时间,他依旧会尿床,我站在那个学校的院墙边,不由想起我的童年,那些与尿有关的记忆。
那一年,我已经小学毕业了。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会以眺望的姿势回首当年,所以,我绝不会记下日期以记录我的历史。到头来,那段纯真年岁也离我远去,回首时,记忆像一股淌在土坡的小溪,凌乱中,总有一些金波在闪耀。那一年,我们在另个村子里读书,从家门到学校,徒步有一天路程,起先,家长会陪同我们去学校,后来,几个小伙伴结伴而行,家长也不再送了。每个周末,我们都会结伴回家,我们的平均年龄都在14岁左右,直到现也不知道,我们是多少步走完一公里的。从学校出发来到山里,夏天时,山里有很多野果,我们就停下脚步,开始吃起来,又坐在一起嬉闹。直到太阳落山,才恍然意识到还有一大段路要走,月夜赶路时,山路像一条巨大的哈达,在我们朦胧的视线里延绵着,我们大喊大叫着,以驱赶可能潜伏在四周的野狼。快到村子时,小伙伴们站到一起,喊一声“啊呼呼”,这是一种信号,让家长们知道我们正在回家,而村里的土狗们,却因为我们的这一声喊叫开始吠叫起来,吠声此起彼伏,震荡山谷。学生家长们听到我们的叫喊声就会出门相迎。回到家时,向家长汇报学校里的学习情况,说得乐此不疲。突然闹肚子,家长不是没有说过山里的野果不能乱吃。到家的那一夜,个个闹肚子,都没睡好,第二天又结伴回学校,直到很晚才到学校,睡觉时,发现脚趾已起血泡,疼得抓狂。
经济要发达,公路是必要的条件。现如今,公路比蛛网还严密,密密麻麻地网住了大江南北,以前,在乡村,每家都会有马,带马出行,已经够体面了。那时的马鞍和其他马具,现已被丢至角落,落满尘埃。商人、农民、学生、下乡工作者,出行已經没人走路,“车子有了,只有傻瓜才会走路”,就算等两天都要等到有车子时再走,一股柴油味,可以走过万重峻岭,金沙江边的村子,接送在校学生已成常态,孩子们要么坐在农用车里,要么坐在家长的摩托车后,转眼到了自己村子,转眼又可以回到学校里,看见这些孩子,在接送的车子上一齐呼喊着,随车子呼啸而过,不由想起我的小学,那些被脚掌踏遍的深山林子,春天时,漫山遍野的绿色,夏天时,满眼芬芳的野花以及啼鸣在远山的布谷鸟。秋天时,山田一色,满地金黄,落叶中,我们喘着气,讲述着身边发生的小事,有时,也会看见不知名的蛇,小伙伴们一起行动,费好大周折把它处死,用鞋带挂在路口的大树上,以吓唬过路人。冬天,踩着白雪翻山越岭,满手冻疮,破袜子时常被雪水浸透,脚掌隐隐作痛,对我们来说,冬天是个残酷的季节。我们在深山的四季里,行走于学校与村子之间。当然,人在回忆过去的时候,能记起的除了刻骨的苦痛,其余都会是纯粹的美好,我不否认我们的童年,有着不堪念想的疼痛,比如没有作业本,没有铅笔,鞋子破了没有换的,而现在,我能记起的,却都是这些最美好的部分。源于人对记忆的筛选偏好,每一个童年,我相信,到头来都会是美好的。
16岁,该想的不该想的都会想的年龄。我们一起玩耍的有三个伙伴,看见村里有人买了东风载货汽车,在村里很是风光,不仅有车的风光,连与车主相关的人也跟着沾光,总能博得村民不一样的目光和羡慕。三个小伙伴躲在村前的山洞里,商量怎么合伙买一辆东风车,开始分工负责,以便在最快的时间内买得。我负责联系东风车买家,因为我有一叔叔是村里第一个开东风车的,其他两个伙伴负责筹资,一个伙伴说,那种汽车那么大,应该要4、5千元,如果不出意外,如果风调雨顺,应该能在半年内筹足购车资金。我们的具体计划是,一个小伙伴负责采野果,带到人多的地方去卖,当时,最值钱的野果似乎是那种黑色的小果子(具体叫什么不知道),一碗卖一元。另一个伙伴直接在村内进行募捐,我们非常相信我们的村民很乐意为我们的“大事”尽点“绵薄之力”。商量好以后,开始执行了,我跟舅舅没有直接说我们要买车,只是说我很喜欢车,舅舅说以后长大了,可以挣钱买嘛,舅舅会教你的嘛。我始终没有说出我们要买车的事,负责募捐的小伙伴跟家人说,要钱的话村民会不会慷慨解囊?被家人痛斥一顿,并被训没骨气,小小年纪就有乞丐性子。负责卖野果的也终究没去成,家人说要吃水果哥哥姐姐会帮忙去采,想死不成?我们三个又在那个山洞里会合了,面面相觑,许久无言。我们三人始终认为只是家人不支持我们,总有一天,我们会筹到4千元买到一辆“像从油锅里捞出来一样”的东风牌汽车,到那时,如果半路有人搭车,绝不免费,每人直接收10元。就这么说定了。三个小伙伴又嘻嘻哈哈各奔自家。
离开农村时,我已经18岁,在外面,我看见许许多多的车子,数都数不过来,我开车的舅舅也真当我大人了,时常会教我好好对待老师,好好对待同学,然后好好学习。有时,也可以和他聊天,他会把我当大人聊天,我才了解到一辆东风车起码要7万,那时的7万,我不想费尽脑汁汇算成如今的价值,算是对我童年的一种祭奠。舅舅说:“这个车子虽然是我在开着,但这车子不算是我的,是别人的,我只是负责开,所以人家叫我师傅云丁。文化大革命前后,村里派遣年轻人外出学习驾驶,回来开村里的拖拉机,我是那时候学会驾驶技术的。后来,我没回去,和一个商人合作,他出资买车,我当驾驶员。那时没有所谓信用贷款,我们这种状况,是怎么也凑足不了买车的钱的,你们如果想买这样的车,三四年内没可能。”舅舅开的车都不是舅舅的?我把这些话讲给两个伙伴,我们的理想彻底崩塌了,像被放进粉碎机的红豆,咔嚓一声,拼都拼不过来。再过几年,我们都能够真确评估出常见物品的价值了,在一起,总是以聊这些往事寻乐。
不管怎样,舅舅在当时因为开车而备受全村人的尊重,舅舅也会载上路边的搭车人。如今家家有车,有辆车子已不会在村口来回显摆,人们也不可能因为你有车而对你另眼相看。我的一个伙伴近年也已经买了车,另一个虽然没有买车,却在为自己的理想奋斗。不知道如果当初我们坚持我们的想法,会是怎样,也许,我们幼小的理想迟早会被粉碎。
我时常会突然想起那些事,从自惭到自嘲,每一个往事糗事都已变成我最美好的记忆了。而从自惭到自嘲,我也渐渐发现自己长大了,当年的小伙伴们,如今有的成了商人,有的考进了某单位,每天在努力工作,有的还在深山里,在田间用一把锄头犁开人生大幕。童年时的那些笑脸,是记忆中最纯真灿烂的。每到秋季,透过漫山耀眼的黄色,我又会想起那些泛黄的往事。当然远不止我讲的这些。我在内心里深深思念我的童年,并且,勇往直前!
责任编辑:汪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