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爱博
塔铃风动韵东丁,一派生机静空生。
山吐湿云痴作雨,水吞活石怒为声。
——清朝驻藏大臣和琳扎什伦布寺赞
日喀则的尼色日山南麓,有一个称得上宏伟的寺庙——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意为“吉祥须弥”,全名更长,叫“扎什伦布白吉德钦曲唐结勒南巴杰瓦林”,也就是“吉祥须弥聚福殊胜诸方州”,字字都透着美好祝福之意。
扎什伦布寺很大,白色的房子连绵成片,一条条巷子辗转延伸,有的通往静谧的日常,有的通往佛堂的呢喃。穿行其中,不用相机,而是用黑色的眼睛取景,任何一處都是一幅画,意境既在画上,又在画外,还有那么一丝震颤,在画的背后悠远地延伸出去,通向远处的群山和湛蓝的天空。
白房子围绕的中心,是五十七间经堂,最雄丽的大弥勒殿和历世班禅灵塔殿稳坐一方,光芒耀眼。鲜红的立柱,金黄的屋檐,深棕的门帘上方,雪白的褶边翻飞舞动,屋椽是宝蓝与翠色相间的,一个隔一个,如同美妙的琴键,给庄重的建筑增添了一分律动。如果说扎什伦布寺的房屋是一曲轻快的B小调圆舞曲,那它的经堂就是光辉的C大调协奏曲,是力与美的结合。
扎什伦布寺的建筑很美,但是相比起来,我更喜欢看寺院里的人。你看那些围着三座白塔转经的人,排成松松紧紧的长队,有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藏族老阿妈,有缠着红头绳大步流星的康巴汉子,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漂亮姑娘,还有跌跌撞撞费力地跟上家人脚步的幼童……他们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他们的嘴里念念有词,如一轮轮涟漪绕着白塔悠悠荡开,荡出一个宁静的圆满。据说,三座白塔里都藏着经书,每转一圈就相当于把其中的经文诵读了一遍。他们也许目不识丁,但是对此一定深信不疑,因而如此执着,如此虔诚,如此往复,期待今世喃喃的吟诵,会在来生激起回响。
还有寺院里的那些僧人,也许是他们脸上少了那些深刻的皱纹,因此淡了岁月的沧桑;也许是长期的修身礼佛,令他们多了些与常人不同的神采;再也许,是那一身绛红色的长袍在古谧的寺院里穿梭的场景,一如五百年前。看着他们从古树下走过,历史与现在,在扎什伦布寺悄悄地重叠。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连时间的车轮都对这里格外偏爱,绕道而过?它是否也像我一样,在这片世外之地生出慈悯心,近乎贪婪地享受这一刻的心定,不忍惊扰。
扎什伦布寺的僧人很多,沿着高高低低的石头路踱去,不时会从红墙后面闪出一两个红衣喇嘛,一瞬后又再次消失在红墙尽头;也会在空旷的开阔地目送一个红色的身影穿行而过,阳光在土地上投下他长长的影子。他们红色的僧袍和红墙融为一体,就好像一个个晃动的光影,只有衣角随着步伐轻轻荡动起来的时候,才恍然被辨别出来。偶尔他们也会和路过的同伴打招呼,但是脚步从来不停,略匆匆却坚定的,好像心里都有一处明确的目的地,有点神秘又那么理所应当,感觉你应该知道的——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要去哪里呢?
其实他们走的并不算快,但是在这里,好像我的意识也一并放缓了,感受不到时间的流淌,相比之下,竟觉得他们步履轻盈,行走如飞,飞出了视线,飞入了心界……飞着飞着,天色慢慢暗了,树影已悄无声息地转了方向,不知不觉近了黄昏,白日的明亮褪成金色的余晖,一切都仿佛只是一瞬,一瞬又似乎已经是永恒。
情系拉萨
拉萨位处被称为“世界第三极”的西藏,因为地高势险,仿佛一个天空之城,很多人一生难得一睹其真容,提到它的时候,往往伴随着神圣、神秘、神奇之类的形容词。但是如果这样一个地方,成为你朝夕以待的城市呢?正常的生活都是相似的,身处其中,你还是要一日三餐,上班打卡,天黑睡觉,嬉笑怒骂,一如常人。
我和西藏是有缘分的。之前因为各种原因,来过三次,这是第四次,这次结缘,一结就是两年。我已登过布达拉宫的阶梯,看过羊湖雍措的雪景,我曾凝视那些在大昭寺为每一盏灯添上酥油的藏族人,经过那些虔诚地磕长头的人,也坐在八廓街上传奇的玛吉阿米和猫咪一起喝过甜茶,等待过日落。拉萨于我,并不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城市。这次来,就像和一个不新也不老的朋友的会面,一点点期待,一点点心慌,一点点感慨,一点点,都只是一点点。
和上次见它相比,拉萨变了,也没有变。
天空还是那样湛蓝得无懈可击,山还是那样光秃秃的连绵不绝,边缘突兀,色调陈旧,就好像如果你沿着路一直走到尽头,就会戳到一张画着布景的幕布。
但是,这次来,我感到它的生活气息变浓了。路边那些人声鼎沸的小餐馆,争相打出比店面还宽的招牌:兰州牛肉拉面,四川蘸水肥肠,云南酸汤米线,承德驴肉火烧……就好像天南海北的人都带了自己的拿手菜来,以食物为暗号聚齐了素未谋面的老乡,在炉灶间群情寄托对家乡的思念。马路上散落着焦黄的落叶和灰尘,如火如荼的施工工地反衬着拉萨的祥和和安静,也突显着进步与发展。这样的拉萨,似乎与我更亲近了……
其实我知道,变的不是拉萨,变的是我的心境。因为这次既不是来旅游怡情,也不是来朝拜净心,而是实打实地要来生活和工作,于是少了一些悲春伤秋,多了一些俗尘挂念,少了一些清风明月,多了一些下里巴人。
人生的每一段旅途都有它的意义。从此刻开始,遇到的每一件事,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将是全新的。我和自己说,你要变回一个孩子,带着好奇的眼睛和求知的欲望去观察和学习;你又要变成一个老人,秉着宽容的胸怀和平和的心境去接纳和理解。在这段旅途里,我希望自己不是一个异乡里的异客,你看那方悠悠然一路行来,拈一片花叶,扑扑尘土,既不错过沿途的风景——“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也不耽溺于一时的得失——“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我希望,我是这样一个行者。
布宫印象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传说中仓央嘉措的诗如是写道。
布达拉宫倚山而建,俯瞰着拉萨城。红宫和白宫,一为礼佛,一为治政,政教合一,浑然天成。其完美独特的藏式风格,流畅而优美的不对称造型,无疑是人类建筑历史上的杰作。
布宫的美丽是不受季节影响的。春天的柔和,夏天的生机,秋天的萧瑟,冬天的寒素,在布宫这里都是如此和谐,仿佛也被它的美征服了,不由得以各自的方式映衬着它,唱颂它的神韵,增添它的光彩。
布宫的美丽是不受时间影响的。从早上的第一道阳光射到布宫金顶上,到入夜庞大的白色建筑群在月光的映衬下闪耀着清晖,布宫,它美得神圣,美得庄严。清风徐动,摇起窗上黑底白花吉祥纹的帘子,那是一支有心人都能看到的舞蹈;烟雨濛濛,浸润红墙中的边玛草,那是一曲有缘人才能听得到的吟唱,布宫,它美得优雅,美得舒展。
布宫的美丽是不受角度影响的。或远观,或近攀,或前瞻,或后顾,无论你从哪个方向看去,只要视野内有布宫的一角出现,它就一定会牢牢吸住你全部的注意力。
为了不负朋友在藏两年未进过布达拉宫的遗憾,抵达拉萨的第一个周末,我们几人结伴,趁着旅游淡季进入到布达拉宫。没有紧张的行程,没有导游的督促,10点抵达,直到中午艳阳高照,我们都还在布宫脚下转悠,妥妥地把山下小房子们转了个遍,看到了当年的铸币厂、酿酒房、行政办……
在游客经常走不到的地方,我看到了另样的风景:成片的蔷薇因为拉萨干燥的气候,还没来得及凋零就已经完全脱水。即使冬天已到,只要强悍的大风尚未来袭扰,蔷薇花就这样傲立在枝头,完好地保留了原先的姿态,有的恣意绽放,有的含苞欲開,一朵朵,一丛丛,干而不枯,仿佛这里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异度空间。只有细看那些失去了厚度和质感、如纸一样薄、布满褶皱的花瓣,以及回忆它们在变成现在的海棠红和绛紫色之前理应更为艳丽的样子,才能恍惚间惊觉,眼前这些花儿已然失去了生命力!在干花丛的映衬下,布达拉宫的美似乎多了一些悲壮的意味,生命的存在和消亡、曾经和现在,在眼前交错,带来的心灵冲击甚至比视觉冲击来得更加震撼。
正午的阳光明亮极了,到处被照得白晃晃的刺眼。因为不是重要景点,四周空荡荡的,一只猫伸着懒腰眯缝着眼舒服地晒着太阳。旧铸币厂门前的小路上,一个孩子吸引了我的视线。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一个小板凳在屁股下面压着,一个大板凳在面前摆着,上面一个本子,小男孩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坐在路中间,专心地埋头写着作业。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小男孩抬起头,我才看到他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小大人儿一样的可爱又微微滑稽。他从墨镜后面看了看我们,又继续俯身下去专注于他的作业,晒得黝黑的小手紧紧地握着一小截铅笔,小小的脑袋被晒得微微冒着汗,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布宫每年都要重新粉刷。我们碰巧在山脚下遇到了粉刷匠们。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处粉刷工作,成群结队地迁向下一处,他们大笑着,欢呼着,唱着藏歌,从高高的墙头下走过,走到一半抑制不住地踢踏起来,“吼嘿”地跳起了舞步,一下子,一个传两个,两个传三个,他们就这样跳起来了!忽的,一个人停下来,大家都停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聊着,继续走着,破旧的衣服上都是斑斑点点的白,衬托着背后那些经过粉刷的雪白的墙,显得更白、更亮了。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