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松
摘 要: 鲁迅一贯无私地爱护和帮助青年,勤于奖掖,甘于牺牲,但其1926年至1927年致许广平的原信中,却有大量对青年进行批判和贬斥的语句。这些语句在写进《两地书》时几乎都被扩增和强化,其批评的程度加剧,披露的细节更多,谴责的语气变强。此种变化一方面是鲁迅“进化论”观念的“瓦解”而非“轰毁”,因为鲁迅写原信时并没有对青年“无条件地敬畏”,创作《两地书》时更是不再秉持“幼者本位”的思想,不再坚信“青年必胜于老年”,他对青年群体是辩证分析、区别对待的;另一方面是鲁迅于20世纪30年代初笃信“梯子之论”,以被踩踏、被利用、被抛弃的梯子自比,对青年群体逐渐抱有私心重、城府深的负面印象,这种青年观念使他在《两地书》创作中论及青年时心存芥蒂,因此言辞激烈。
中图分类号: I210.7
文献标志码: A文章编号: 1009-4474(2018)03-0098-08
关键词: 鲁迅;青年观;进化论;“轰毁”;许广平;“梯子之论”;《两地书》;书信体文学
鲁迅一贯坚持和发扬“五四精神”,不断地以文学创作、学术著述以及社会批评等进行思想启蒙和政治救亡的活动,并在文化领域焦点问题的论辩与交锋中,通过“学习译介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著作,掌握唯物辩证法和唯物史观,纠正自己曾经只信进化论和个性主义的偏颇”〔1〕。那么,鲁迅在1932年至1933年是否还信仰进化论,《两地书》的成书过程是否以进化论思想为指导?为解析上述问题,本文简要阐述鲁迅在《两地书》出版前后的青年观,并探讨其青年观嬗变对《两地书》创作的实质性影响。
一、鲁迅进化论思想的嬗变实为“瓦解”而非“轰毁”
一般认为,1927年4月,鲁迅的进化论思想就已经“轰毁”,鲁迅不再是进化论的信徒。在《三闲集·序言》里,鲁迅认为:
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这并非唯物史观的理论或革命文艺的作品蛊惑我的,我在广东,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我的思路因此轰毁,后来便时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了。〔2〕
鲁迅否定自己“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进化论思想,是缘于他亲眼目睹身处对立阵营的青年“助官捕人”以及“投书告密”的实情。在这场“四·一五”反革命政变中,国民党反动派在广州实行残酷的反革命大屠杀,反动军队搜查和封闭了中华全国总工会广州办事处、省港罢工委员会等革命群众团体,强行解除了罢工工人纠察队武装,并缴去黄埔军校学生五百多人的枪械。其后,国民党反动派继续进行大捕杀,据统计,在“四·一五”反革命政变中,被杀害的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有两千一百多人。残酷的屠杀使鲁迅的“一种妄想破灭了”,按照“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的思想逻辑,鲁迅在1927年9月之前还“时时有一种乐观”,认为“压迫,杀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只要这种“杀戮青年”的老人逐渐死亡,那么“中国总可比较地有生气”,但是“四·一五”反革命政变让鲁迅洞悉“杀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对于别个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无顾惜”〔3〕。残酷的事实彻底否定了鲁迅“青年必胜于老人”的观念,进化论思想对他的决定性影响就此终结。
实际上,鲁迅面对纷繁复杂的各类学说,能够保持思辨的头脑和科学的态度,他既“着眼于人的思想启蒙、精神改造,从西方学说中寻求新思想”,又能够“结合中国的国情,经过自己的分析、消化和改造,化为自己的思想”〔4〕。可见对于进化论思想的接受和运用,鲁迅并非全盘照搬西方,而是存在一个分析、比照以及校验、取舍的过程,绝非僵化的固守或非理性的盲从。我们承认鲁迅在1927年对自己曾信仰的进化论的部分进行了否定,但不认为这种转变是毫无前因的“轰毁”。首先,从1927年以后的思想发展来看,鲁迅并未根本上否定进化论。在《三闲集》序言中,鲁迅声称普列汉诺夫所著的《艺术论》最终“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2〕。鲁迅不再“只信进化论”,但并不意味着从此完全“不信进化论”,因此也就无所謂进化论在鲁迅精神世界中“轰毁”。早在1861年1月,马克思研读了《物种起源》一书,在写给斐迪南·拉萨尔(Ferdinand Lassalle)的信中,他说:“达尔文的著作非常有意义,这本书我可以用来当作历史上阶级斗争的自然科学依据”〔5〕。可见,进化论“非常有意义”,虽有一定的理论缺陷,但不失为一种系统性的演化学说,自有其非凡价值,鲁迅最佳的选择是用更加科学的态度来对待进化论,以其服务于现实的社会斗争。事实上鲁迅也正是这样做的。1927年底,在批判梁实秋提倡的资产阶级人性论时,鲁迅就利用了人类从猿进化到人的事实,充分地揭露了“人性永久不变”的反科学性。在《文学与出汗》这篇杂文中,鲁迅认为“如果生物真会进化,人性就不能永久不变”〔3〕,这对超阶级、超时代的人性论进行了有力地批驳。可见鲁迅进化论思想的“轰毁”其实未曾发生。
其次,“轰毁”一词,是指轰然毁灭或瞬间垮塌,是外力导致的突变,而非渐进的演化。鲁迅在《三闲集·序言》中所说“思路因此轰毁”〔2〕,其实表达得未必准确。笔者认为比“轰毁”更合适的说法是“瓦解”,因为“轰毁”的结果是毁灭和完结,而“瓦解”的结果是分解和碎裂,前者往往意味着完全消失,而后者往往意味着部分存在。而且,“轰毁”一般源于外力引发的突变,而“瓦解”则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瓦解”比“轰毁”更能准确描述鲁迅进化论思想演变的历程。鲁迅的进化论思想在1927年4月因为“四·一五”反革命政变的触动而加速瓦解,但事实上,鲁迅并非在1927年4月后才“时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因为他对青年的怀疑在1925年离京赴厦前就曾露端倪;他也绝非在离开广州后才对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因为在厦大任教时他就已对高长虹之类动辄“反噬”的青年大加批判。所以,鲁迅在1927年4月前并未一直笃信“青年必胜于老人”,进化论观在其执教于中山大学之前已经“摇摇欲坠”。
在1925年的《导师》一文中,鲁迅就已经清醒地意识到青年不应一概而论:“近来很通行说青年;开口青年,闭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进的”〔3〕。可见,當时的鲁迅就并未笃信青年都比老年优异,认为对昏睡的和前进的青年要区别认识,不该“一概而论”。
最能证明在“四·一五”反革命政变以前鲁迅进化论思想就已松动和脆裂的是后来写进《两地书》的鲁迅致许广平的原信。在信中鲁迅每逢主动谈及青年话题时,措辞往往不留情面,显得异常锐利。鲁迅在1926年11月8日写给许广平的原信里谈及莽原社时,便抱怨说“我为了别人,牺牲已可谓不少”,认为某些青年作家“对于我凡可以使役时便竭力使役,可以诘责时便竭力诘责,将来可以攻击时便自然竭力攻击”〔6〕,由此可见这些文学青年在鲁迅眼中已是趋利而寡义的形象,很难说鲁迅此时还在对青年“无条件的敬畏”。在次日的信里,针对“长虹和素园的闹架”,鲁迅哀叹到:“我的生命,被他们乘机零碎取去的,我觉得已经很不少,此后颇想不蹈这覆辙了”〔6〕,可见鲁迅对青年已经不是此前那种不加甄别、不计利害地对待了。
其后不久,鲁迅在对待青年的态度上已经出现了质的转变。在1926年11月15日的原信中,鲁迅对高长虹等文学青年颇有激愤之词,认为“他们专想利用我”,但是“不料他看出活着不能吸血了,就要杀了煮吃,有如此恶毒”〔6〕。五天后,在11月20日的原信中,鲁迅向许广平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心生不满,在于这些人“日日吮血,一觉到我不肯给他们吮了,便想一棒打杀,还将肉作罐头卖以获利”〔6〕,这显然说明此时的鲁迅已将高长虹之类的青年视为寄生者和行凶者了,全然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新鲜力量。此时的鲁迅在对待青年的态度上有质的改变,是因为在此之前,鲁迅惯于采取异常宽厚的态度,“即使青年来杀我,我总不愿意还手”〔6〕,他以无私的态度不加分别地为青年铺路;但在11月20日之后,鲁迅则下定决心,“虽是什么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面”〔6〕,不再对青年无原则地付出、无止境地迁就、无条件地尊敬,而是只将青年当作泱泱人潮中普通人的一部分,不将青年视为独具优越性的特殊群体。
自此,鲁迅有意识地将文学青年作“有希望的青年”和“挂新招牌的利己主义者”的区分,而不是无差别地悉心善待。鲁迅在1926年12月2日致许广平的原信中并未掩饰对“弄弄笔墨”的文学青年的反感和抵触,他甚至认为“有希望的青年似乎大抵打仗去了”,而留下来舞文弄墨的青年作家“多是挂新招牌的利己主义者”,鲁迅自称“还未看见一个真有几分为社会的”〔6〕。一方面,鲁迅这种观点未必公允,以“武”“文”的分野来定位青年的“有希望”和“没希望”实在过于武断;另一方面,鲁迅对文学青年“未看见一个真有几分为社会的”近乎绝对化的判断,也说明他的确否定了“青年必胜于老人”的偏颇观念,在实际言行上已与“进化论”愈行愈远。
直至1927年1月11日,鲁迅在原信中向许广平回顾了自己三四年来“怎样地为学生,为青年拼命”而“并无一点坏心思”,以至于“只要可给与的便给与”〔6〕,这体现了鲁迅此前在进化论引导下对青年曾有的“无条件的敬畏”和全身心的付出。但是写此信时的鲁迅也已不再是个彻底的进化论者,他已将一部分青年视为“貌作新思想”的“暴君酷吏”以及“侦探,小人”,而且宣布“我蔑视他们”〔6〕。这不仅是对青年的简单怀疑,而是形成了对青年的深度批判,甚至形成了鲁迅与青年之间某种程度的对立关系。“蔑视”和“敬畏”是对立的,在纯粹的进化论者的眼里,青年人不可能被冠以暴君和小人的名号,这说明在1927年“四·一五”反革命政变爆发之前,鲁迅的进化论思想就已经不断瓦解,鲁迅当时就已经不是一个彻底的进化论者了。
二、“梯子”之论与20世纪30年代初鲁迅的青年观
鲁迅一直是真诚地爱护和培养青年的,并未因为进化论的瓦解而对青年整体否定和敌视。在1927年4月以后鲁迅对青年群体进行更为清晰的区分,正视了青年群体观念的差异性和成分的复杂性,而不再“无条件的敬畏”,对他们一概而论。鲁迅鲜明地反对私心太重、城府极深的青年,对不择手段、追名逐利以填一己之私的人保持警惕和戒备,但鲁迅“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终于未死”(1930年3月27日致章廷谦信),他坚信“中国青年之至死不屈者,亦常有之”(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信),对肩负民族大义、情系民众疾苦的青年人,他仍旧寄以热望,全力培养,不改初衷。
在“四·一五”政变之后,鲁迅还在1928年受过冯乃超、李初梨、成仿吾等青年作家的无端攻击,这更使其无法对青年“无条件地敬畏”。起初,鲁迅在厦大期间曾有“同创造社连络,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的想法,打算“再勉力做一点文章”〔6〕,和创造社的青年作家一道向社会的黑暗发起攻击。直至1927年9月,鲁迅还认为“创造社和我们,现在感情似乎很好”(1927年9月25日致李霁野信)。鲁迅到达上海后,创造社的郑伯奇、蒋光慈、段可情在1927年11月9日拜访鲁迅,提出了有关大联合的具体意见,并得到了鲁迅的赞许。但还未等鲁迅“联合起来”的愿望实现,冯乃超、李初梨、成仿吾等青年作家就开始对鲁迅大加攻伐。1928年1月,冯乃超在创造社刊物《文化批判》上发表了《艺术与社会生活》,开始对鲁迅展开无端的攻击。随后,李初梨发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成仿吾发表《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钱杏邨发表《死去了的阿Q时代》……这些青年作家对鲁迅集体围攻,大举笔伐,“骂”个不停。
其实,“骂”鲁迅有时是种文学青年的“文坛登龙术”,是对鲁迅穷尽利用的一种特殊形式。鲁迅的被“骂”,并非缘于鲁迅自身有什么错误,而在于“骂”者往往有利可图。正如郁达夫在《忆鲁迅》中所说:“有许多无理取闹,来攻击他的人,都想利用了他来成名。实际上,这一个文坛登龙术,是屡试屡验的法门;过去曾经有不少的青年,因攻击鲁迅而成了名的。”〔7〕“骂”鲁迅可以让青年成名,但不“骂”鲁迅则有人可能因此失业。唐弢在《回忆·书简·散记》中曾回忆说,有一次他因为自己的文章连累鲁迅受骂而向其表达歉意,鲁迅却安慰说:“那不相干!他们总归要骂的。骂鲁迅是‘公事,不骂就会失业。让他们骂吧!”〔8〕这说明,对鲁迅展开文字攻伐,是一些青年在文坛谋取名利的策略,是他们在上海滩立足的捷径。
鲁迅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青年观是一个矛盾体,既有爱护和培植青年的夙念,又有忌惮和疏远青年的真心,二者对立又合一。这种矛盾体在现实世界的最佳象征,就是鲁迅高度认可的“梯子”。在1930年3月,章廷谦向鲁迅写信报告了如下的舆论动向:有人认为鲁迅本人已无自由可言,却和柔石、郁达夫、田汉、夏衍等人发起“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恐怕难免为人所用,被当作“梯子”。在3月27日答复章廷谦的信中,鲁迅坦率地说:
梯子之论,是极确的,对于此一节,我也曾熟虑,倘使后起诸公,真能由此爬得较高,则我之被踏,又何足惜。中国之可作梯子者,其实除我之外,也无几了。所以我十年以来,帮未名社,帮狂飙社,帮朝花社,而无不或失败,或受欺,但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终于未死,所以此次又应青年之请,除自由同盟外,又加入左翼作家连盟,于会场中,一览了荟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来,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又不得不有作梯子之险,但还怕他们尚未必能爬梯子也。哀哉!〔9〕
在此信中,鲁迅接受章廷谦转述的“梯子之论”,并且认为这种梯子之喻“是极确的”。“梯子”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注定被人踩踏,一方面可以助人攀升。“梯子”这一意象内涵较为丰富:它要被人以脚踩踏,被人由顶上跨越,而后又往往被人丢弃,在某个角度来说梯子其实是件被人利用的工具,一些人也正是靠“梯子”往上爬。鲁迅就是身处于这种二元对立的心境之中:他爱护青年,甘愿为青年打杂铺路,可谓“甘为人梯”;但也疑惧青年,不想被青年滥用和伤害,他已经有“哀哉”之叹,且“恐为人梯”了。鲁迅其实不吝于被踏,他“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终于未死”,只要“后起诸公”能够“由此爬得较高”,则“我之被踏,又何足惜”,甘为人梯,赤诚可鉴;但鲁迅对青年也不乏担心,因为十余年无私帮助未名社、狂飙社等却尽数“失败”或“受欺”的经验,令他对“皆茄花色”的青年作家心存疑虑且略有不甘。
鲁迅“甘为人梯”是有目共睹的。在回忆录《和鲁迅相处的日子》中,章廷谦也说过,鲁迅对青年颇为热心,乐于扶助,“无论在精神方面的或者物质方面的帮助,他是从不吝惜的”,只要视为必要,他“有时宁肯自己迁就些”,也尽力满足青年之需,不令其失望。但不能忽视的是鲁迅“梯子论”的意象结构是逐渐失衡的,他对青年群体的疑惧慢慢占据主流,对青年(多数时候具体指文学青年)的批判渐次增强,令人感受到他对青年群体的强烈失望。他曾在写给黎烈文的信中说自己“与中国新文人相周旋者十余年,颇觉得以古怪者为多”,其中要数“漂聚于上海者,实尤为古怪”,这些上海“新文人”动辄“造谣生事,害人卖友,几乎视若当然”,而最令人生畏的是这些文人“动辄要你生命”〔9〕。《两地书》初版问世后不久,在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的信中,魯迅更是无奈地说:
十余年来,我所遇见的文学青年真也不少了,而希奇古怪的居多。最大的通病,是以为自己是青年,所以最可贵,最不错的,待到被人驳得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就说是因为青年,当然不免有错误,该当原谅的了。〔9〕
这段话不是鲁迅一时之感慨,而是对十余年经验的概括。鲁迅说所见之文学青年“希奇古怪的居多”,可见在他看来心存病态者占大多数,也就是说“希奇古怪”之流甚至构成了文学青年的主体。这种判断不可谓不激烈、不严厉,但也很难说不公允、不实在。
在这封信中,鲁迅还对青年群体进行了中肯的批评:“今之青年,似乎比我们青年时代的青年精明”,更有甚者,一些青年“更重目前之益,为了一点小利,而反噬构陷”。精明,即是无赤诚;重目下之利,即是无长远之志;反噬构陷,则已近乎卑劣。令鲁迅“大出于意料之外”的“历来所身受之事”,加深了鲁迅对文学青年的负面印象,使其更趋失望和回避,“梯子之论”的意涵也渐渐倾向于悲观,“梯子”也更像是鲁迅被践踏、被利用的鲜活象征。虽然鲁迅说自己“总如野兽一样,受了伤,就回头钻入草莽,舐掉血迹”,但自舐伤口不意味着损害终止,他坦言自己“年纪渐大,精力就衰,世故也愈深,所以渐在回避”〔9〕,这种“回避”说明其不再热心于做无谓的“人梯”,他对文学青年抱有的精于营私、损人自利的印象已经愈来愈深。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不能认为鲁迅对青年的失望和愤恨是因为高长虹一人写“月亮诗”所致,那只是一个诱发因素,而非事实的全部。青年群体的分化,部分作家的反噬,这属于鲁迅时代的群体性命题,不是哪一个文人的孤立个案。高长虹1930年至1938年出国留学,辗转于日本和欧洲多国,并不在国内,其行踪已消失于中国文坛,但在此期间鲁迅对青年的负面看法和抵触态度并未减轻,反而更甚。例如1934年11月12日在写给萧军和萧红的信中,鲁迅觉得“虽是青年,稚气和不安定的并不多,我所遇见的倒十之七八是少年老成的,城府也深,我大抵不和这种人来往”〔10〕,这说明在鲁迅心中“十之七八”的所遇青年是颇具城府的,比例之高,措辞之切,态度之坚决,不逊于1926至1927年给许广平所写书信中所持见解。再如1936年5月23日鲁迅对曹靖华所说:“我看这种私心太重的青年,将来也得整顿一下才好。”〔11〕“私心太重”的青年并不具体指高长虹,写此信时高长虹已经出国六年,显然与此无关。又如1936年10月15日鲁迅在致曹白的信中所说:“我所遇见的随便谈谈的青年,我很少失望过”,并认定那些“哗啦哗啦大写口号理论”的青年作家“大抵是呆鸟”〔11〕。鲁迅在肯定普通青年务实作风的同时,也贬斥了夸夸其谈的青年作家,批评了他们的空洞与浮躁。可见,上述这些有关青年的负面论断并非全是源于高长虹,鲁迅青年观的演变是其对青年的社会属性进行综合思辨、审慎权衡的结果。
三、鲁迅青年观的演变影响《两地书》的创作
鲁迅和许广平在1925年至1927年间的往来原信共147封,这些信是1933年出版的《两地书》的创作素材,除去整体删去的8封(其中1925年6封,1926年2封),最终共有139封原信被写入《两地书》。但因《两地书》第51封、61封、82封、87封通信各由两封原信整合而成,所以鲁许139封往来原信最终形成了初版本中的135封通信。将《两地书》与其对应的原信加以比较,一个显著变化是:只要是原信中涉及青年话题的评论语句,在《两地书》中几乎都被扩增和强化,其批评的程度加剧,文字的篇幅增多,谴责的语气变强,披露的细节则更为详尽。鲁迅针对原信在增删方面的处理,基本以“删”为主,尽量删除原信中饾饤琐屑、无关主旨之处,以求行文紧凑,褒贬有度,语言得体;其所“增”的笔墨本已不多,但在青年话题上却格外宽松,增添字句,多发议论,言辞激烈,颇为异常,遇青年话题尽增笔墨,且多为怨怼和谴责,这是《两地书》创作过程中的一种鲜明特征,且于“厦门—广州”这一集中尤为突出。
鲁迅在《两地书》创作中对青年话题普遍增写的原因是什么?一方面是因鲁迅“进化论”观念的“瓦解”,鲁迅对原信改写时早已不再秉持“幼者本位”的理念,不再相信“青年必胜于老年”,虽然他依旧对青年无私地爱护,但已有所研判,有所区别,不再无条件地给青年“补靴子”,这使鲁迅对青年的分析和评价更辩证、更客观;另一方面是因鲁迅在“帮未名社,帮狂飙社,帮朝花社,而无不或失败,或受欺”的背景下认清了部分青年卑劣世故、损人自利的复杂面目,于30年代初笃信“梯子之论”,以被踩踏、被利用、被抛弃的梯子自比,对青年渐增私心太重、城府颇深的负面印象,这使鲁迅在论及青年话题时心有芥蒂、略存成见。这些因素虽不是全部,但很大程度上都促使鲁迅在《两地书》青年话题的增写变动上积怨难消、下笔颇重。
就涵盖的书信范围而言,鲁迅这方面的增写不限于鲁迅致许广平的原信,也包括许广平致鲁迅的原信,而鲁迅致许广平书信被增写的典型一例是《两地书》第73封。在对世人进行了“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只要于他有利”的尖锐批判后,原信和初版在对青年群体的评价上出现了重大差异。1926年11月15日的原信只是简单概述了当年“我在北京是这么忙,来客不绝,但倘一失脚,这些人便是投井下石”的冷暖境况,但初版第73封信中则多有增写且颇为繁复,描述得更为透彻:
我在北京这么忙,来客不绝,但一受段祺瑞,章士钊们的压迫,有些人就立刻来索还原稿,不要我选定,作序了。其甚者还要乘机下石,连我请他吃过饭也是罪状了,这是我在运动他;请他喝过好茶也是罪状了,这是我奢侈的证据。借自己的升沉,看看人们的嘴脸的变化,虽然很有益,也有趣,但我的涵养工夫太浅了,有时总还不免有些愤激……〔12〕
同是评述当年在北京“来客不绝”与“落井下石”的反差,初版本比原信描述得更细致,揭露得更详实。原信只是说“失脚”,初版本则细化为“受段祺瑞,章士钊们的压迫”;原信只是说“投井下石”,初版本则细化为“请他吃过饭”“请他喝过好茶”被诬为罪状。初版本还增写了鲁迅对青年嘴脸随势而变的“杂感”,展现了对青年动辄反目的无奈以及甘心助人却反被构陷的愤激。这种浓墨重笔的改写丰富了原信中的词句,也成了鲁迅在进化论思想“瓦解”后对青年不再“无条件敬畏”的有力佐证。
对自己原信的处理反映出鲁迅在《两地书》出版前的真实态度,这属必然;但鲁迅对许广平原信的改写扩增,所反映的却未必是许广平本人的心思,而更接近作为执笔者的鲁迅的真实想法,这值得关注。在《两地书》第84封信中,许广平就鲁迅所述高长虹的反目行径进行表态,阐明自己“真是出入意外”,觉得高长虹仅仅因为一点小愤且是“并非和你直接发生的小愤”就大肆“嘲笑骂詈,好像有深仇重怨”,由此可以窥见“奇妙不可测的世态人心”〔12〕。但是在1926年11月27日原信里,许广平并未谈及高长虹的“嘲笑骂詈”“深仇重怨”,而是仅以“无礼对待”简单概述,语气较轻。这种增写,补充了高长虹中伤鲁迅的低劣言行,使读者对当年高鲁纷争看得更真切,但也可以理解为鲁迅借《两地书》中许广平之口,隔着时空对高长虹展开更为尖锐的批评。
就增写的操作方式而言,鲁迅就青年话题而作的增写可分两种:
一种是在原信本意基础上的细节的增添和文字的扩充,使渲染更充分、表意更周全,这在《两地书》中居于主流。在《两地书》第95封信中,鲁迅叙写了自己对于青年的宽容态度,即惯于退让或默然忍受,随后指出了青年对他的回应:“不料他们竟以为可欺,或纠缠,或奴役,或责骂,或诬蔑”,可谓“得步进步,闹个不完”〔12〕。但查阅对应的1926年12月24日原信,在同样的“不料他们竟以为可欺”之后,只有“或纠缠,或责骂”,可见初版本中的“或奴役”“或诬蔑”是鲁迅后期增添进去的,而且所增两组词所指更恶劣、性质更严重,体现出鲁迅在《两地书》出版前对一些青年的消极看法和失望情绪。但这里的“或奴役”“或诬蔑”并不与原信中“或纠缠,或责骂”的表达相悖,新增的成分对旧有的措辞只是言行的补充,并无意旨的颠覆,属于原信本意基础上的内容扩充。
增写的另一种方式是润饰原意而形成新意,对原信进行二度创作,不囿于写信人的初始意旨,而是基本符合《兩地书》作者在1932年执笔创作时的思想意图,这种情况虽不占多数,但也确实存在。对原信意思的曲解并非恶意的篡改或无聊的矫饰,而是因材取意、借题升华。例如《两地书》第62封信中,鲁迅对许广平回乡后的人际关系和生活境遇做出了精当的分析和善意的提醒,现将这部分内容的原信和初版片段对比如下:
〔原信〕我早已有点想到,亲戚本家,这回要认识你了,不但认识,还要要求帮忙,帮忙之后,还要大不满足,而且怨愤,因为他们以为你收入甚多,即使竭力地帮了,也等于不帮。将来如果偶需他们帮助时,便都退开,因为他们没有得过你的帮助,或者还要下石,这是对于先前吝啬的罚。〔6〕
〔初版〕我早已有些想到过,你这次出去做事,会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人们来访问你的,或者自称革命家,或者自称文学家,不但访问,还要要求帮忙。我想,你是会去帮的,然而帮忙之后,他们还要大不满足,而且怨恨,因为他们以为你收入甚多,这一点即等于不帮,你说竭力的帮了,乃是你吝啬的谎话。将来或有些失败,便都一哄而散,甚者还要下石,即将访问你时所见的态度,衣饰,住处等等,作为攻击之资,这是对于先前的吝啬的罚。〔12〕
鲁迅的评述对象在原信和初版本中存在明显的差异。原信所针对的是“亲戚本家”,而初版本的评述对象则改成了“自称革命家,或者自称文学家”的“许多莫名其妙的人们”,这两者存在极大的不同。“亲戚本家”是家族内部成员,许广平在原信中多有提及,他们的确是她的“远亲近戚”,而非什么“革命家”“文学家”,比如“久未通信之兄,忽然从沪来,说是谋事未就”,要求许广平“给费作盘川找事”,此外还有许多“远亲近戚,破旧不堪的女人”竟然“跑到学校,硬要借贷”,令许广平“颜面不堪,苦恼透了”。可见,鲁迅在原信中评述的“亲戚本家”和初版本中评述的“自称革命家,或者自称文学家”所指迥异,几乎没有交集,但评述内容却意旨一致,都在揭露被帮助的人“大不满足”后心生怨恨,反讥帮助者“吝啬”,转而对其落井“下石”。只不过,新版本比原信在具体评述内容上多有增写,原信“等于不帮”被改成了“这一点即等于不帮”,突出了受助者的贪婪;原信“竭力地帮了”一句在初版中又补充了“乃是你吝啬的谎话”,显现出受助者刁蛮的心性;原信“便都退开”被扩展为“便都一哄而散”,显得更直观、更生动;而关于“对于先前的吝啬的罚”,原信并未交代受助者反目“下石”的手段,而初版则补写了“将访问你时所见的态度,衣饰,住处等等,作为攻击之资”一句,真切形象,如在目前〔13〕。在此例中,“亲戚本家”这一原意涉及许广平的家庭隐私,所涉段落本应删去,但境况虽异,事理同一,鲁迅曲解原意,借题生发,跳出许广平的家庭内务而指涉鲁迅自己的人际困境,凸显某些青年贪婪世故、私心太重的群像,生成新意,可谓妙笔。
就鲁迅对青年话题增写的具体人物而言,范围不限于高长虹,包括他但并不特别针对他。鲁迅是将青年作为整体进行评价和思考的,不囿于文学视野,不陷于个人恩怨,而能够在复杂的社会语境下全面地审视自身与青年的深层关系,反思进化论“幼者本位”观念下自己对青年不加甄别而盲目迁就的错误态度。可以说,鲁迅在《两地书》中描述和评价的是一类人,而非某个人;他剖析和批判的是社会的一个面,而非某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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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