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钊与陈独秀的马克思主义转向比较

2018-08-11 09:44王昌英
关键词:李大钊陈独秀马克思主义

摘要:辛亥革命后,李大钊和陈独秀一度分别致力于实行宪政和改造国民性以再造中国。十月革命为他们指引了社会主义方向和无产阶级革命道路。在其它诸多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李大钊以“世界革命”为支点,陈独秀以“直接解决”为支点,先后由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

关键词:李大钊;陈独秀;世界革命;直接解决;马克思主义

中图分类号:D612;D630.9;D641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8.02.0012

说到中共党史,“南陈北李,相约建党”几乎成了人们的共识;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所著《中国共产党历史》也说:“在护送陈独秀离京途中,李大钊和他商讨了在中国建立共产党组织的问题。”[1]57然而,日本学者石川祯浩指出,这一说法与史实不符。[2]无论南陈北李有否相约建党,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他们是中国共产党极为重要的两位缔造者。既如此,则对他们的马克思主义转向加以考察和比较,就有了必要。

一、十月革命:李大钊与陈独秀转向马克思主义的导向因素

1840爆发的鸦片战争,从历史起点上开启了国人“天朝上邦”迷梦破灭的历程。逻辑上,这一历程完结于1895年“蕞尔小国”日本打败中国并迫使满清政府签订《马关条约》的事实。这一历程的完结,彻底摧毁了中国人的文化自信,改变了少数知识分子了解、学习西方的局面,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开始投身于学习西方、摸索强国之路的滚滚洪流中。各种西方新思想因此而以译著为载体,被“无组织,无选择,本末不具,派别不明,惟以多为贵”[3]82地介绍到中国来,大受“如久处灾区之民” [3]82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欢迎。李大钊和陈独秀便生长于这样的历史环境中。作为爱国知识分子,他们既受时代条件的限定和时代潮流的影响,在救国与强国之路上上下求索,又以他们求索中的言与行影响了时代,各自在中国近代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辛亥革命后数年间,李大钊和陈独秀的具体救国路径有所不同:李大钊意图通过宪政的实行再造中国[4];陈独秀着眼于通过思想、文化的改造振兴中华。两条路径虽侧重点有所不同,但从形式到内容,都深深打上了西方政治、文化影响的烙印。在李大钊和陈独秀做着各种努力,再造中国的希望却极其渺茫的时候,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它影响了包括李大钊和陈独秀在内的诸多中国知识分子,李、陈先后由民主主义者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这一转变,固然是许多内、外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但在诸多因素中,起到指引方向作用的,是改变世界历史和国际形势的俄国十月革命,其主要原因有以下两点:

首先,从宽泛的意义上说,中国的志士仁人自鸦片战争爆发的1840年就开始了救亡历程,先后尝试过农民革命、资产阶级改良、资产阶级革命等方式,但直到十月革命爆发的1917年,无论什么样的境遇和情况,都未能促使中国人选择马克思主义。

其次,马克思学说在19世纪末已传入中国,梁启超、朱执信、刘师培等诸多改良主义者、早期国民党员、无政府主义者都对其进行过介绍。但作为介绍自西方的庞杂学说中的一种,它并未引起包括李、陳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特别注意,正如毛泽东所说:他们长到很大了,还没有看过有关马克思、恩格斯的学说,即使看过,也是一刹那溜过去了,没有注意。[5]290是十月革命,向摸索中的中国知识分子示范了马克思主义由理论转变为实践的现实性和改造社会的巨大威力,从而,十月革命成为中国知识分子选择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介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毛泽东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全世界无产阶级及其他先进分子上了共产主义的一课”[5]290。因此,李大钊和陈独秀自然不能排除在毛泽东所说的“先进分子”之外。

所以,在再造中国的历程中,艰难求索却不断碰壁的现实,有可能改变李大钊和陈独秀的思想、观念,使他们在再造中国的理论、路径与方法上有新的选择;但重新选择什么理论、路径与方法,却是不确定的。是十月革命,给李大钊和陈独秀指引、明确了马克思主义方向。从而,没有或早或晚,而是在1910年代末和1920年代初,中国出现了李大钊、陈独秀等早期共产主义者。他们研究、传播马克思主义理论,创建马克思主义政党,组织和领导工、农、学运动,开始了星火燎原式的无产阶级通过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

二、“世界革命”、“直接解决”:李大钊与陈独秀转向马克思主义的逻 辑支点

受十月革命影响转向马克思主义,是就宏观方面而言,李大钊与陈独秀——同时也是其他中国早期共产主义者——所具有的共同点。然而,具体而言,李、陈的转向过程又带有明显的个体性特点:李大钊转向马克思主义的逻辑支点是“世界革命”,他更早关注十月革命和研究马克思学说;陈独秀转向马克思主义的逻辑支点则是“直接解决”,他信仰马克思主义比李大钊稍晚,用胡适的话说,他“在信仰社会主义方面却是一位后进”[6]226。

(一)李大钊:以“世界革命”为逻辑支点转向马克思主义

十月革命是一场暴力革命。众所周知,李大钊在文中对其作了热情颂扬。而在1918年7月以前,李大钊还对暴力及体现为暴力的革命持否定态度①[7]。读李大钊的文章可以发现,从1918年7月起,李大钊开始歌颂革命。但此时,他的歌颂是抽象而浪漫的,尚未与中国的现实改造路径联系起来。虽然李大钊自少年时代起就为再造中国而求索,但从《法俄革命之比较观》《俄罗斯文学与革命》《俄国革命与文学家》等文章言及文学与革命,以及《民彝与政治》《真理之权威》《危险思想与言论自由》等文章屡次提及俄国文学家等情况来看,是俄国的文学和革命实践,而非中国的现实和其立宪努力受挫的教训,促使他摸索出革命这条出路,从而歌颂革命。当然,俄国的文学和革命实践对李大钊思想的影响是一个渐进过程,使这个过程出现飞跃的,是十月革命。

李大钊文中提及的俄国革命,既包括十月革命,也包括二月革命②。1917年的《俄国革命之远因近因》《俄国共和政府之成立及其政纲》《俄国大革命之影响》等文章,就是李大钊对二月革命的回应。在这些文章中,李大钊基于暴力革命为共和政府开辟道路的考量,对革命作了有条件的认可。然而,质言之,与之前相比,李大钊观察社会的视角和改造社会的逻辑框架③并无任何改变,以是,这种对革命表面的认可是实质上的不认可。尽管如此,俄国二月革命毕竟引起了李大钊对俄国社会的关注,它为李大钊的革命视角和思路因十月革命而发生根本性转变,作了认知上的渲染和思想上的铺垫。

1918年7月及以后,李大钊的数篇文章,凸显了他对十月革命的积极回应。在《法俄革命之比较观》中,李大钊称俄国革命④是“立于社会主义上之革命,是社会的革命而并着世界的革命之彩色者也”[8]226,是“二十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之显兆”,是惊秋的桐叶[8]228。在1918年11月《庶民的胜利》中,这层意思被明确地表达为“二十世纪中世界革命的先声”[8]256。可见,李大钊一开始了解和介绍十月革命,就将其定位在“世界革命”这个维度。

在1918年7月及以后的文章中,李大钊的视野拓宽了,思路转变了,观念有所不同了。统领诸多转变的关键点,笔者认为,是上述“世界革命”这一概念入驻了李大钊的思想。“世界革命”于李大钊而言,是一个观察世界、国家、民族和社会的全新视角。透过这一视角,李大钊有了许多新发现,马克思及其学说就是其中之一⑤。这些新发现终于促使李大钊摈弃了坚持数年的宪政强国的逻辑框架。同时,于李大钊而言,“世界革命”也是一种认知与实践的方法。通过这一方法,李大钊逐渐正确地把握住了“帝国主义战争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主题,以及以这一主题为依据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路径。

为什么说对“世界革命”的认可是关键点呢?因为,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时代观,就会有什么样的时代认识和时代行为”[9]38。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于李大钊而言,“西方民主”与“世界革命”是相悖的:认同其时是西方民主主导的和平时代,在救国路径上,会选择仿效西方、通过实行宪政走民主共和之路;认同其时是无产阶级世界革命时代,会认为,在帝国主义战争和无产阶级革命的国际大环境下,对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而言,除无产阶级革命之外,通过其它任何途径再造中国都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由此,我们看到,李大钊以“世界革命”为支点,开始了从观念到行为,从理论到实践的转变。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李大钊写了热情洋溢的文章《庶民的胜利》和《Bolshevism的胜利》,将德国军国主义的失败归功于全世界的庶民、社会主义、布尔什维主义、马客士(Marx)等。在这两篇文章中,李大钊没有具体介绍后者,但对后者的歌颂态度和认同倾向却十分明确,从而预示了他进一步研究和宣传社会主义、马克思學说的路向。实际情况正是这一预示的合乎逻辑的展开,如1919年7月的《阶级竞争与互助》、8月的《再论问题与主义》、9-11月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12月的《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以及1920年1月的《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等一系列文章,无不表明了这点。在这些文章中,李大钊由最初提及马克思的名字,发展到介绍马克思的学说体系,并用马克思学说的原理分析现实社会;由自己研究和宣传马克思学说,发展到影响和发动一批人研究、宣传社会主义理论;由理论宣传,发展到组织、领导学生、工人、农民运动。在接触、研究、宣传马克思学说的过程中,李大钊逐渐接受了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走上了无产阶级革命道路。

那么,李大钊是通过什么途径了解俄国革命的呢?笔者认为,至少在1920年维经斯基来华以前,李大钊了解俄国革命的主要途径是日本,其原因主要有二:

其一,李大钊曾留学日本,对日文、日文报刊与书籍、日本的老师和一些学者及社会活动家比较熟悉,通过这一途径获取信息,相对于不了解日本和日文的知识分子而言,相对容易。

其二,“十月革命爆发后的第三天,北京《晨钟报》、上海《民国日报》等报刊就以大字标题刊载了这个消息”[10]670,十月革命使俄国引起国人更多的关注。然而,由于其后苏俄内战、帝国主义国家武装干涉苏俄、北京政府对有关苏俄的消息实行管制等原因,中俄间交通、通讯隔绝,中国的报纸杂志和知识分子很难直接从俄国得到更多关于苏俄的消息,这种情况于李大钊亦然。报刊上即便刊载有关于苏俄的消息,消息源也多来自欧美和日本。

以上两点,决定了日本途径对于李大钊获取包括俄国消息在内的外国消息的重要性。事实上,在1917年3月的《俄国共和政府之成立及其政纲》一文中,李大钊开篇第一句就清楚交代了他得到俄国二月革命消息的日本途径:“据十九、二十两日日本东京《时事新报》载,纽约十七日路透电称,十六日午后二时三十分米海尔大公亦退位,罗马那夫朝之系统遂以断绝。”[8]17

需要提及的是,对于李大钊而言,日本是个中转站:它不仅仅是李大钊获取有关俄国时事消息的中转站,也是李大钊视点、观念受影响从而发生变化的中转站。换句话说,李大钊通过日本所了解到的来自俄国和欧美各国的事件、思潮、理论、学说等等,都是日本人传入、消化后带着特定理解和价值倾向的呈现。当某种理解、价值倾向、思潮引起李大钊情感上的共鸣、符合他救国理想的需要的时候,便于潜移默化中,构成影响他判断和选择的比较强势的前理解。笔者认为,李大钊对俄国文学、文学家及革命实践的了解和理解,就曾受日本社会思潮的影响,其具体表现另文阐述,此处不再赘述。

简言之,通过日本途径,俄国由于其文学、文学家和二月革命引起李大钊的关注,更由于其十月革命而将“世界革命”理念灌输给了李大钊。“世界革命”理念是一扇新打开的窗,通过它,李大钊观察世界和本国的视角、眼光都相异于以前,其所看到的景象自然也大不同于以前。以十月革命为逻辑上的起点,以“世界革命”为逻辑上的支点,李大钊一步步地转向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实践,成长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美国学者莫里斯·迈斯纳说:“直到布尔什维克革命爆发,才使他⑥对未来有了一个完整的设想,才有了为实现这种未来进行独特行动的实践方式,他在前马克思主义阶段提出的问题,才能找到明确的答案。”[11]58 这一论断不无正确性。

(二)陈独秀:以“直接解决”为逻辑支点转向马克思主义

早在1915年9月,陈独秀在《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上发表的《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一文中,就提及过社会主义和马克思的名字。这表明,西方的社会主义学说与运动及马克思其人其学说,无论深浅,在陈独秀的思想中是留有印痕的。但是,在这篇文章中,陈独秀并不是要宣扬社会主义和马克思学说,而是为了说明,马克思发挥光大了圣西门、傅立叶的社会主义学说,而社会主义和人权说、生物进化论是“近世三大文明”,它们“皆法兰西人之赐”。[12]99基于此种认识,陈独秀推断,“军国主义之德意志”对法作战的目的是“反对法兰西人所爱之平等自由博爱而已”[12]99;而法兰西人对德作战,“其执戈而为平等博爱自由战者,盖十人而八九也” [12]100。陈独秀的这种推断方式显然过于简单化、主观化和情绪化,既不符合辩证逻辑,也有悖于形式逻辑的规则,导致得出的结论与事实不符。他在运用“皆法兰西人之赐”作为大前提进行推论的时候,似乎忘了这样一个重要事实:同一个法兰西,也曾对中国作战。在中国沦为“两半”社会的过程中,法兰西扮演的是推进中国半殖民地化、从中国分得一杯羹的入侵者角色,而非散播、传递和促进平等、博爱、自由的光明使者角色。

在这篇文章中,“马克思”、“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自由、平等、博爱”同在,但它们在陈独秀思想舞台上的地位明显不同:后者是主角,马克思和社会主义,充其量只是配角。这更加凸显了此时陈独秀的价值取向:资本主义的民主、自由。这种价值取向决定与主导了“五·四”前数年间陈独秀的救国路径:通过文化运动改变国民的旧思想、旧观念,提高国民的整体素养,为“民主”、“宪政”在中国的实现提供思想支撑和文化条件。这是陈独秀思想中的一条逻辑主线。这个阶段,陈独秀的文章和演讲,无论是关于宪法、孔教,还是关于教育、爱国,等等,都是这一逻辑的展开与呈现。在1916年《吾人最后之觉悟》中,陈独秀就曾明确而肯定地说:“所谓立宪政体,所谓国民政治,果能实现与否,纯然以多数国民能否对于政治,自觉其居于主人的主动的地位为唯一根本之条件”[12]139。真理总是具体的。陈独秀这一论断看起来很有道理,却因为抽空了其时中国具体的政治、经济、社会条件及中国所处的时代条件,而使“唯一根本之条件”的实现沦为不切实际的空谈。它的不切实际最终被实践所证实,也被陈独秀本人所认知。认知的结果,是陈独秀放弃了对国民进行思想启蒙的渐进路径,转而选择了激进的革命手段。但这一认知出现在几个阶段性思想变化之后。

在1917年的《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中,陈独秀将“君主主义与民主主义之消长,侵略主义与人道主义之消长”[12]226,视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重要原因。为此,他主张,中国国民应执戈而起,随列强之后,惩治代表君主主义、侵略主义的德意志,以匡扶人类正义、寻找中国出路。[12]227这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原因与性质的愿景式的错误判断。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他对此次大战的性质认识依旧。比如,在1918年12月的《〈每周评论〉发刊词》中,他颂扬协约国打败德意志是“公理战胜强权”[12]343。与此同时,他对美国总统威尔逊大加赞赏:“美国大总统威尔逊屡次演说,都是光明正大,可算得现在世界上第一个好人。”[12]343之所以下这样的断语,是因为陈独秀认为威尔逊“说的话很多,其中顶要紧的是两主义:第一不许各国拿强权来侵害他国的平等自由。第二不许各国政府拿强权来侵害百姓的平等自由。” [12]343他认为,这两个主义,正是“讲公理不讲强权”的表现。 [12]343

然而,表象就是表象,即便掩盖本质,也只是一时的。不久之后,现实教育了陈独秀,他逐渐看清了所谓“公理战胜强权”及威尔逊这个“好人”的本质。在1919年2月发表于《每周评论》的随感录中,他愤懑地说:“难道公理战胜强权的解说,就是按国力强弱分配权利吗?”“如今那海洋自由问题,国际联盟问题,巴尔干问题,殖民地占领问题,都是五个强国在秘密包办。至于弱小国家的权利问题,缩小军备问题,民族自决问题,更是影儿没有。”他不无嘲讽地说:“我们希望这公理战胜强权的假面,别让主张强权的德意志人揭破才好。”[12]390-39在1919年5月的随感录中,陈独秀看得更明白:“巴黎的和会,各国都重在本国的权利,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什么威尔逊总统十四条宣言,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空话。”[12]460-46既然分赃会议“与世界永久和平人类真正幸福,隔得不止十万八千里”,陈独秀得出这样的结论:世界永久和平与人类真正幸福“非全世界的人民都站起来直接解决不可” [12]461。

“直接解决”侧重行动,陈独秀孜孜以求了数年的国民性改造却重在思想,这是两个不同向度的方法。尽管陈独秀在这里说的“直接解决”针对的是“世界”永久和平与“人类”真正幸福问题,而不是特指“中国”问题,但在解决“世界”与“人类”的问题之前,自然首先要解决本国的迫切问题。所以,这里的“直接解决”思路,毋庸置疑适用于本国。陈独秀的文字表明,陈氏此时并未对马克思主义感兴趣,更未倾向马克思主义。但是,由西方“公理战胜强权”假面的揭破而得出的“直接解决”结论,却为陈氏以后转向马克思主义,“充当中共产妇”[13]102埋下了伏笔。如果说“世界革命”是李大钊思想转变的支点的话,“直接解决”则是陈独秀思想转变的支点。尽管此时陈独秀还未明确所谓“直接解决”的一系列问题,诸如手段、方式、方法等等。但“直接解决”的思路毫无疑问标志着陈独秀思维向度的大尺度转变。它呈现了陈独秀从思想启蒙的向度转身,走向“直接解决”路途的倾向性。至于如何“直接解决”,陈独秀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逐渐明确,那就是:通过无产阶级革命的方式,彻底改变社会。

1980年代,李泽厚先生曾以二元对立的叙事方式,提出“救亡压倒启蒙”的观点。[14]1-46三十年来,当言及或探讨中国近现代史或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时候,人们的思维总跳不出由“救亡”和“啟蒙”所建构的逻辑框架。附和者不绝如缕,质疑者也不乏其人。稍作归纳,质疑的理由主要如下:“五·四”后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与实践是另一种启蒙,因此救亡并未压倒启蒙;救亡因其在建构民族国家、强化民族国家意识方面所发挥的作用,不但不是启蒙的对立面,反而是启蒙所要实现的现代性的一个不可替代的环节;表现为新文化运动的启蒙也是为了救亡,因此不存在救亡压倒启蒙之说;等等。在笔者看来,在“救亡”与“启蒙”的问题上,各种观点都具有一定的启发性,并非非此即彼、非对即错的关系。虽然大家言谈中都用了“启蒙”、“救亡”、“五四”、“现代化”等字眼,却由于界定不同、思路不同、阐述的侧重点不同,造成了一种看似相互回应实为自说自话的局面。换言之,大家说的,看似一回事,实际上是不同的事。

这里之所以提及“救亡”、“启蒙”的框架与论点,是因为就这个论题而言,最不能也不应该绕开的一个人,是本文说到的陈独秀,其理由是:第一,借用毛泽东1942年在中央学习组的讲话《如何研究中共党史》中的说法:“陈独秀是五四运动的总司令”[15]403。既如此,有关“启蒙”的话题怎能撇开“总司令”?第二,大家说的压倒“启蒙”的“救亡”,首当其冲的代表者也是陈独秀,因为他是中国第一个共产主义小组的发起人和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任总书记。既有的“救亡压倒启蒙”观,一般是从民族国家的角度说的,以五四学生爱国运动为分界。于是我们看到,其脉络和转折点在民族国家的维度和在陈独秀个人的维度重合在了一起。这是颇耐人寻味的一个现象。考察陈独秀年谱,我们会发现:陈独秀自参加社会活动起,改变社会现状,以及救国、强国就是他的志向。如上文所述,他的这种志向与中国的历史和时代条件所构成的大背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个大背景是陈独秀思、学、知、行的语境。换言之,陈独秀的救国志向与整个民族的自救趋向是一致的。而办《安徽俗话报》和《新青年》式的渐进“启蒙”,和创建中国共产党、领导激进的工农革命运动,是救国、强国主题下不同方式和手段的取舍与运用。在这个意义上,于陈独秀个人而言,启蒙不是救亡的对立面,而是从属于救亡的一种方式。若要为“启蒙”找到一个对立面的话,“革命”可能更合适。

考虑到历史现象的复杂性,笔者认为,若仍然在“救亡”与“启蒙”建构起来的框架内说明中国近现代史、近现代思想史和现代化历程,似乎可以从个人的、群体的、民族国家的三个维度加以探讨。因为,并非所有的人、所有的群体在“启蒙”与“救亡”的关系上都如陈独秀一样——有的人只关心救亡不在意启蒙;有的人只重视启蒙不关心救亡;而对于民族国家来说,1840年到1949年的历史,都可视为中华民族的救亡史,救亡是主旋律。所以,对于前二者而言,救亡与启蒙是二元对立的关系;对于后者和陈独秀而言,启蒙是救亡的一种路径和手段,从属于救亡。做这样的划分,可以更全面、深入、明确地探讨相关问题,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因问题的界线不清导致的话语隔阂。

综上,简言之,“直接解决”是一度迷恋西方民主、自由、平等,且欲以此对中国民众进行启蒙,以达到救国、强国目的的陈独秀,其救国路径在思想层面有所转变的信号。

这一信号在1919年6月的随感录中得以确认。在随感录中,陈独秀不再空谈改造国民思想以适应立宪政治的需要,而是将“立宪政治”视为马上要成为历史上过去的名词,将“人民要吃饭”上升为20世纪劈头第一个大问题[12]487。这是陈独秀救国思路发生转变的比较明显的表现。不过,思想在转变过程中总是会有一段时间和一定程度的反复与曲折。陈独秀也不例外。比如,在1919年11月的《实行民治的基础》中,陈独秀仍然放不下杜威的民治主义:“杜威博士关于社会经济(即生计)的民治主义的解释,可算是各派社会主义的公同主张,我想心存公正的人都不会反对。”[12]495所谓“各派社会主义”,自然也包括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与空想社会主义以及杜威关于社会经济的解释相提并论,可见此时陈独秀对马克思主义所知甚少。

上文已述,对于十月革命,李大钊1918年11、12月已经在《庶民的胜利》和《Bolshevism的胜利》中给予了充分肯定。他所肯定的,既包括十月革命这一他视为世界革命的先声的历史性事件,也包括指导十月革命的布尔什维主义。他相信,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相较之下,陈独秀其时对十月革命没有李大钊那样的关注和热情。他的关注点在“公理战胜强权”及威尔逊这个“好人”上。其后,到了次年即1919年4月,陈独秀在《二十世纪俄罗斯的革命》随感录中,对十月革命有了肯定态度,认为后来的历史家,要把它与法国大革命一样,当作人类社会变动和进化的大关键[12]448。但陈独秀此时所欢迎的,仅仅是俄罗斯革命这样的事件而已。上述李大钊所肯定的另一个方面,在此时陈独秀的言论中尚看不到端倪。此时,审视中国,对于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陈独秀的判断是:“中国资产社会和劳动社会都很不发达,社会革命⑦一时或者不至发生。”[12]448这是从理论一般的维度,而非从理论与现实结合的维度所作的判断。不过,对十月革命有了认可,在其它一些因素的作用下,接受马克思主义对于陈独秀而言,变得相对容易。

所谓“其它因素”包括:其一,1918年下半年和1919年、1920年,中国知识分子通过日本、美国、欧洲等渠道,越来越多地接触和了解十月革命与马克思主义,进而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相应的翻译和撰写文章,营造了一个谈论十月革命和社会主义、布尔什维主义、马克思主义的舆论环境;其二,1919年4月,北大文、理科合并,设教务长而不再设学长,陈独秀不再是北大的文科学长;其三,1919年6月,陈独秀散发传单,被北京政府逮捕入狱,其后坐牢近三个月;其四,1919年7月和次年9月,苏俄政府两次发表对华宣言,宣布废除沙皇政府同中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放弃在中国的特权;其五,1920年1月,陈独秀代胡适去武汉作学术讲演被警察得知,返京不久的陈独秀被迫逃离北京去了上海,自此,他与“北大同人分道扬镳了”,在上海,他“又碰到了一批搞政治的朋友——那一批中国共产党的发起人”[6]218; 其六,1920年4月,维经斯基受俄共远东州委符拉迪沃斯托克分局外国处派遣来华[2]84,认识李大钊后,持李大钊的介绍信到上海找陈独秀[13]86;等等。概而言之,北大派系的形成,北京政府的迫害,西方“民主”国家“公理战胜强权”谎言的戳穿,苏俄政府对华宣言彰显的“进步主义”[12]543,李大钊等热衷马克思主义的朋友的影响,俄共代表维经斯基的来华活动,等等,共同促成了陈独秀的马克思主义转向。陈独秀的“直接解决”观念终于在现实中找到了出口:通过武器的批判,即无产阶级革命的方式,再造中国。

总之,在为救国、强国而上下求索、努力奋斗的过程中,李大钊和陈独秀受十月革命影响,分别以“世界革命”和“直接解决”为逻辑支点,由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成为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和中国共产党的缔造者。

注释:

①关于李大钊对革命的态度转变及原因,请参见王昌英的《李大钊对革命的态度转变论析》一文(载《大连海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89-94页),本文不再详述。

②学人很少提及李大钊对二月革命的回应,多默认李大钊所提及的俄国革命为十月革命。甚至,许多学人将《庶民的胜利》和《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误认为李大钊为了歌颂十月革命而写的文章,这是有偏差的。

③即宪政、共和的逻辑框架,参見王昌英的《从“九世仇”经“立宪”到“革命”: 李大钊思想变迁考察》一文,载《重庆工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第99-105页。

④从这篇文章开始,李大钊所说的俄国革命主要指十月革命。

⑤所谓“新发现”,不是说李大钊以前从没接触过,这里是就此时马克思及其学说才引起李大钊的特别注意而言的。

⑥指李大钊。

⑦根据上下文,此处的“社会革命”即指无产阶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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