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月亮

2018-08-11 10:07永基卓玛
西藏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大雨月亮爷爷

永基卓玛

进入8月,整个磨空村被绿色之墨泼洒一般,深深浅浅的绿,浓浓厚厚的绿。这些绿色让曲珍很困惑。她坐在门口的核桃树下,看着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下来,整个核桃树也是不同的绿色。这时,一首绿色的歌隐隐约约在她心里响起,她想找出适当的词来形容,可想来想去,她只能在心里反复地说着,“绿绿的,绿绿的这个世界。”

每次,她在心里说一次“这绿绿的世界”,心里就对自己多了一分失望。

正午的太阳直射在大山凹处的磨空村。这会儿,山林、麦田和房前屋后的那些绿色都被太阳晒得蔫蔫的,一只知了强劲地叫唤着,慢慢地声音弱了下去,在那长一声短一声的叫鸣中,另一只知了又开始从强到弱地叫唤。

天空像洗净的玻璃一样,整块都蓝蓝的,没有云,村子的土路,被太阳烤得发焦,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焦味和羊屎疙瘩的臭味。两只黑色的羊,在路边斗着气,站立起来向对方顶去,又顶去,其他几只羊斜斜地靠在路边的房檐下、墙角边,瞪着眼睛,毫无表情地看这两只格斗的山羊。

央金背着大口袋,手里拨动着念珠,绕过村口的白塔。她顶着大太阳,蔫蔫地走着,走过那些满是羊屎疙瘩的土路,走过曲珍家门口,走到那棵核桃树下。央金找了个光滑的石头坐了下来,手依然不停地拨动着念珠。

“白天晒得这么闷热,晚上肯定是场大雨。”老央金自己唠叨着,一只手在大口袋中摸索半天,海底捞针一样摸出两块干奶渣,丢了一块给曲珍,一块放进自己那张没有牙齿的嘴巴里。

79岁的央金牙齿没剩几颗,但每天,她都在嚼着干奶渣。曲珍很好奇央金是怎么把这些比老骨头还硬的干奶渣吃到肚子中去的。有一次,央金恶作剧般对着曲珍张大嘴巴,让曲珍确信干奶渣是真的吃到肚子里去了。曲珍给央金吃村里年轻人喜欢吃的口香糖,央金只是舔了舔,就把口香糖吐到猪圈里。

14岁的曲珍是哑巴,而且还是个聋子,她只能张着嘴巴咿咿呀呀地叫喊,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平时村里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她听不到别人说的话,只有央金会耐心用手语告诉曲珍意思。央金从来不像村里的其他老人,在家里帮忙做饭或者照看牲畜,她每天这里逛逛,那里逛逛,嘴里嚼着干奶渣,不做任何事。用她的话来说,“我都70多岁的老人了,能做什么呢?”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可没带着无奈或悲伤的表情,每天怡然自得地转经,烧香。曲珍的姐姐不喜欢这个老太婆,她觉得这个老太婆不好好呆在家里,经常让曲珍去做些事,曲珍总被这个老太婆利用。曲珍姐姐不明白的是,她自己无法用手语与曲珍沟通的时候,这个老太婆却能用手语说明白,曲珍和这个老太婆有时会一起呆上個一天,两个人有时一整天都不说话,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这点更让曲珍的姐姐觉得不可思议。

曲珍进了家门,倒了一碗红色的琼端出来递给了央金,自己继续坐在刚才的座位上。

琼是一种红色的青稞酒,如果外人觉得女人喝酒不应该,但在磨空村里,这根本不算事儿。磨空村其实是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平时村里的人不大外出,外面的人也不爱进来,村里人聚会在一起时,都喜欢喝自己酿制的青稞酒。第一道琼出锅时,是红色的低度液体,村民把它当做饮料。当放羊放牛或者打柴回来,村人会端起家里藏柜上专门盛琼的土陶容器,给自己倒上一大碗琼,在炎热的夏天里喝下去,微甜从舌尖穿过喉咙到胃里,慢慢融入血管,把这一天的疲乏给慢慢融化掉,让人感到美好总是存在于这繁琐而劳累的日子中。

几个隔壁的孩子,和曲珍差不多一样大,笑笑闹闹地从路那头走过来,走到曲珍和央金坐的地方看看曲珍,又过去了。她们甩着长长的竹竿,要去田里玩耍,村里的孩子们会把正在叫唤的知了从树上用竹竿打下来,捡满满的一箩筐带回家,大人用油炸出来,香香脆脆的,是大家都爱吃的东西。

曲珍的眼神随着那几个孩子的背影,直到路上见不到她们,她的目光又重新落到那些绿色的核桃树叶上。央金冲曲珍比划手势,曲珍看央金满脸的皱纹故做高深莫测,眼睛眨巴着,两手伸向大包里摸着。她用夸张的表情,把一个红彤彤的大石榴变戏法一样放在手心里。可曲珍对大石榴没一点兴趣,她接过央金的大石榴,眼神有点落寞。

以前,央金的这种戏法让两个人有过不少的开心,从央金的大包里总会变出一些小零食和果子来,每次都会让曲珍开心好久。过了好几年后,这个游戏越来越不能让曲珍开心起来。央金看到曲珍这个样子,自己端起琼喝。

曲珍没喝过琼,她独自发呆了一会,注意力才转到央金的琼上。“我也想喝!”她冲央金打手势,央金把碗递给曲珍。曲珍闭上眼睛,慢慢地抿了一口,那淡淡的微苦在舌尖上回转,咽下去后,一股淡淡的甜味存于舌尖。第二次,曲珍抿了一大口。

曲珍看着央金笑,央金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向一边,然后哈哈地笑了起来。

央金和曲珍之间的友谊,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两家人,一家在村头,一家在村尾。央金第一次注意到曲珍的时候,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两个人都不记得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央金还没那么老,那个晚上,她从邻村的亲戚家刚做完婚客,一下午唱歌跳舞喝酒的热闹气氛还在她的心头缠绕,自己哼着锅庄歌,慢悠悠地走着,等走到曲珍家门口时,央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石坎上望着月亮。

那个下午的酒真醇厚呀,央金坐到石坎上,准备休息会儿就回家。

银色的月亮静静地照着这一老一少。后来,央金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曲珍家的客厅里,那天央金悲哀地发现,以前可从来没有醉到忘记睡哪儿的事情。

之后,央金开始留意曲珍,村里这些十多岁的孩子对央金来说都不陌生,她发现曲珍没有同伴。有时,村里那些年纪相仿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时,曲珍装作毫不在意地在周围走来走去,可她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些同伴身上。

没有人和曲珍说话,她的呀呀声没有人理会。有时曲珍经常被那些比她大的孩子捉弄,曲珍只知道咿咿呀呀地叫,引来别人更开心的笑声。央金后来利用一两个恶作剧教训了捉弄曲珍的那几个孩子,她们的友谊也就开始了。

央金要去村里一户亲戚家吃晚饭,她打着手势约曲珍一起去,两个人来到了那个亲戚家。这户人家要办喜事,城里的亲戚都跑来做客,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

央金进屋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墙坐了下来。曲珍靠央金旁边坐下,偷偷打量着这些人。原来是桑杰的哥哥要结婚了,女方家里来认亲戚。桑杰的哥哥在城里工作,找了个城里的女孩,城里来的女孩羞答答地坐在主座上,瘦瘦弱弱,脸色白白的,那双眼睛不是很明亮。

“这样的体力可当不了我们村的好媳妇。”曲珍在心里想。

已经有其他帮忙的乡亲端来饭菜和红色的琼。磨空村平时没什么大的事情发生,平日里谁家里遇到什么事的话,村民都会来凑个热闹。桑杰的哥哥要结婚这样的事,更值得村里的乡亲们来凑热闹,送上祝福。大家开心地交谈着,有时,是那些城里来的人,有时是村里的长辈,桑杰的家长在说,大家都听着。曲珍的眼前依然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她看到他们在说话,他们在喝酒,他们在笑,但她什么都听不见。曲珍坐在角落中,喝着央金碗里的酒。

这微甜而略带酒味的琼,让她感到一种模糊而舒适的美好。

这时,有道目光看着她。曲珍寻找那道目光,看到一个老者,是城里人,头发已经全部白了,满脸是神气的白色络腮胡,皮肤呈古铜色。在这些城里人中,他显得与众不同,笑起来时满脸的皱纹跟着胡子一起在唱欢快的歌谣。

老者的目光注视她的时候,曲珍忽然被电击了一样,一些遥远的记忆零零碎碎地从脑子里溢了出来。

曲珍并不是天生的哑巴,也不是天生的听不到声音,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好像是一场高烧,使她昏睡了好多天,等她醒来,忽然整个世界就变成了无声的世界。

她想起,爷爷也有着这样的胡子,脸上也是深深浅浅的皱纹,也是这样古铜色的皮肤。爷爷说话可好听了,爷爷说话的语速很慢,一个个的藏语音节从他口中用卷舌音发出时,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火塘边的时光瞬间安静下来,房间里大大小小的家具连同墙壁,还有火炉上的铁皮茶壶都安静下来,都专心在听爷爷的经文念诵。在曲珍的记忆中,那些个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时间在爷爷的卷舌音中缓慢地流淌。有时,爷爷会讲故事,爷爷的故事中有那么多的小动物,那些小东西和人一样会思考,会快乐,会难过,会哭泣。

后来爷爷走了,曲珍也进入到了一个无声的世界里。

曲珍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老人看她的时候,村里好多人都看着她,还有那些城里来的人,她们好像在说什么。她们看着曲珍,曲珍也对着她们笑。

隐约的,曲珍知道她们在说自己。

曲珍的爷爷去世后不久,父母也相继去世了。曲珍长得不漂亮,皮肤很黑,但高高的鼻梁和村里人不一样。

8月,磨空村遭遇了好多年来少有的暴雨,而且,这个暴雨已经持续了一个季节,有时,白天太阳明晃晃地照射,大地的温度从早晨起一直往上升,临近正午时,太阳的温度越来越高,大山沉默着。这样炎热的下午,漫山遍野的石头散发着焦味儿,谁在大山里的任何石块上划燃一根火柴,保准马上哗哗啦啦地燃起来。快到傍晚气温下降时,一两个闷雷从天边慢慢响过来,接着闪电就来了,闪电从天边把一个又一个巨雷以光速拉到天心。巨雷开始怒吼,天地快被闪电撕裂了,大山也被一个个雷声震裂。一些早睡的村民被一声声撕裂心肺的巨雷惊醒,而那些还没休息的村民,有的正在喝酒,有的正在聊着家常,听到雷声,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能对这雷声和大雨说点什么。

雷雨夜的第二天,磨空村会迎来一个清新的早上。磨空村是个藏在山坳里的小村庄,放眼望去呈放射状,一切植物经头晚的大雨清洗,深深浅浅的嫩绿呈现在蓝天下,整个磨空村是那样的宁静安详。村里的老人们摇动着转经筒,来到村头的白塔前开始这一天的诵经,田间已经有人在劳作。

这个夜晚,和往日一样,天色刚暗,雷声就开始了,跟着闪电、巨雷登场,稀里哗啦的大雨就来了。这个夜晚,因为城里来的这些客人,屋子里的人有了新的谈话内容,大家就着大雨拉家常。

没人注意大雨是何时开始的,也没人注意大雨是何时停下来的,暗蓝色的天空一片晴朗。山尖上,已经升起了一轮银色的月亮。

大部分人已经喝醉了,央金带着曲珍准备回家。曲珍一出门,就被那银色的月亮所吸引住,那个升起在山尖的月亮圆圆的,发散着淡淡的清晖。

曲珍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世界,她不知道这银色的月亮是在为谁绽放光辉,她就那么恬静地挂在山尖。

央金已经有点微醉了,她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曲珍,她感到手里拉着的这只手是那么地柔软。

月光下,央金把曲珍送回了家,又慢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曲珍一整天都没见到央金,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她都没有出现。曲珍白天做农活都心不在焉,感到莫名的心慌。以往两个人不经常去串门,央金的儿媳不喜欢曲珍,曲珍的姐姐也不喜欢央金。这天晚上,她却跑到了央金家。

但央金没在家,她的儿媳告诉曲珍,央金那晚生病了,病得很重,被儿子接到城里看病去了。

月光下,曲珍失望地回来。她不知道央金的情况怎么样了。

八月的那场天雨,可能把央金给淋病了。过了很久,曲珍都没有央金的消息。月亮越来越圆也越来越亮,暴雨的季节也已经结束。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曲珍一个人坐在树下,她想到了央金,央金也许会很快回来的。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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