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定的毛

◎黄照广

在我们冀中县，赵一定那可是有名的笔杆子。县领导的重要讲话，每年人代会《政府工作报告》的起草，非他莫属。

赵一定，其实不是他的真名，他真名叫赵浩然。恢复高考的当年，赵浩然就以全县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取了河北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赵浩然便在省内一些报刊杂志发表了20余篇诗歌和散文。其中散文《海河之恋》还获过全省旅游文学大赛二等奖呢。大学毕业那年，他谢绝了一家省级报纸的邀请，毅然回到了家乡冀中县。用他当时的话说：“我是个农村孩子，我要把所学到的知识，报答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

赵浩然的回乡，当时在我们“老婆腚”大的县城，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成了那个年代中学生，特别是女生们崇拜的偶像。

赵浩然被分配到县委办公室综合科干秘书。由于他忠诚、聪明、能干，深得领导和同事们的好评。一些会议材料和领导讲话，赵浩然写得那是洋洋洒洒、有声有色。另外，时常还有文学作品见诸报端，赵笔杆子的美名开始在县委大院悄悄地传开了。

两年后，赵浩然成了县委书记马振华的秘书。他这鲤鱼一跃，使县委、县政府两办的秘书们好生羡慕嫉妒恨。有人夸他靠才，也有人说他运气好，更有人预言这小子将来一定有出息。白天，赵浩然跟着马书记下基层视察调研。晚上，则伏案疾书，第二天一大早，一篇颇有分量和见地的《调查报告》便呈现在马书记的办公桌上。

县委书记的秘书，可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加上赵浩然的才华，他自然成了大姑娘们追求的目标。据说，当时给他介绍的对象不下一个排，这当然也包括一位县委常委、夏副县长的千金。

夏副县长是一位从政多年的老手，见风使舵，拍马溜须是他的拿手戏。要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超生了儿子，或许他现在就是县长。为了把在人事局上班的宝贝女儿介绍给赵浩然，夏副县长先是让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找他谈，结果被赵浩然婉言回绝了。见主任没办成，夏副县长便亲自出马，在家宴请赵浩然。出于对夏副县长的尊重，赵浩然既没有当面拒绝，也没作明确表态，就这样一拖半年过去了。在夏副县长看来，作为农村孩子的赵浩然，能娶到自己的女儿，那是他祖上烧了高香，他是不可以也不敢拒绝这门婚事的。对此，夏副县长大发雷霆：“这个小赵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不是有本事吗，咱们走着瞧！”

那年月，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再找个吃国库粮的媳妇，简直就是为考学而实现的理想和目标。自身条件差一点的，找个工厂的工人，条件好的则找个机关或学校的。总之，反正不会找农村的。因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滋味，父辈们实在是受够了。更何况国家的政策是，父母双方都吃国库粮的，将来孩子也一定吃公家饭，就等于从此世代将永远地跳出了农门。可赵浩然不知怎么想的，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那可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好姑娘啊。后来，赵浩然和一位农村姑娘结了婚。许多人都不理解，说他傻，这么好的高枝不攀，反而娶了个乡下媳妇，这是中了那门子邪。赵浩然可不这么认为，用他的话说：“我是个农村孩子，找个农村的媳妇，心里踏实。”

赵浩然的文才，在我们小小的县城，名气越来越大。有人叫他赵笔杆子，有人叫他赵一秘，还有人叫他赵大秘。对于这些称呼，他只是淡淡地一笑，从没有往心里去。

上世纪八十年代，也就是改革开放初期。县里的一些会议材料和领导讲话，在提到今年的产值、利税和上年相比较时，在准确数字没有出来，或者说增长幅度不是很大的情况下，往往不好表述。怎么办？头脑灵活的赵浩然在写到这里的时候，干脆来了个“有了一定的增长”、“有了一定的提高”、“有了一定进步”等等。开始，县领导们感觉有些不妥，认为这不实事求是，可慢慢地就认可了这种说法。上行下效，于是，“有一定的怎么样”出现在全县的各种讲话材料中，并逐渐形成了一种文风。

就像某位科学家搞了一项重大发明，人们为了表彰和纪念他，把这项发明以他的名字来命名一样，赵浩然创立了“有一定的”文风，慢慢地坊间就有了赵一定的称谓。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地过去了。27岁那年，赵浩然被组织上任命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基本上不再亲自撰写讲话材料了，他是以老师和领导的身分对稿件进行修改和把关。在修改的过程中，往往会把某个地方特意加上“有一定的××”，这似乎成了他的习惯。

当了领导，平时的应酬自然少不了。有次，衡水地委办公室来了位副主任。中午，县委常委、办公室郝主任和赵浩然一起陪同吃饭。他们就餐选择在县城一家刚刚开业的旺旺酒楼。老板娘是一位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

菜的特色是按照淳朴的农村喜宴风格而定的，标准也就是通常的头鸡、二鱼、三合菜、四喜丸子……上菜的服务员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老板娘和大家介绍，这是她的乡下侄女，今天是侄女第二天上班，请大家多多关照。看出来小姑娘有些怯生，她很有礼貌地向大家鞠了个躬，然后端菜去了。头鸡上来后，酒席也就开始了。当小姑娘端着大盘清蒸鲤鱼走到餐桌前时，不知是盘子太重，还是太紧张了，手一颤盘一斜，鱼汤洒在了副主陪位置赵浩然的右手上。他被烫得哎哟一声，然后有点生气地说：“你这个小姑娘，有一定的毛。”小姑娘见闯祸了，连声说：“领导，对不起，对不起，俺不是故意的。”小姑娘尴尬地把鱼盘放好，很委曲地跑了出去。这边酒杯刚刚举起，那边便传来了小姑娘哇哇的哭声。

老板娘急忙出来问个究竟，只听小姑娘说：“大姑，我没法活了。”

“怎么了，樱子，你慢慢说，姑为你做主。”

“刚才，俺在端鱼时，不小心把鱼汤洒在了靠门口的那个叔叔手上，没想到，没想到，他对俺说了句下流话。”“怎么说的？”

“他说俺、他说俺有一腚的毛。”“大姑，你知道俺才十七岁，从小除了俺爹俺娘还有你，谁也没有看过我的身子，你说，他怎么知道俺有一腚的毛？”

老板娘一听，火就上来了，狠狠地说道：“太不像话了，简直就是个臭流氓，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俺侄女还怎么嫁人？”

第三个菜没上来，老板娘倒上来了。进门便质问：“是谁说俺侄女有一腚的，那个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到气势气势汹汹的老板娘，大家都愣了神，心想刚才没说什么呀。

“不承认是吧!那我就直说了，你们中有个孬种说我们家樱子，有一腚的毛，这不明摆着是耍流氓吗？”

听完老板娘的话，大家恍然大悟。郝主任连忙解释：“老板娘，你误会了。我们没说孩子有一腚的毛，只是说孩子有一定的毛，这个腚和那个定，不是一个腚呵。”

郝主任这一解释不要紧，反而更加激怒了老板娘。

“你们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都是流氓，我要到县里找你们领导去。”

看着老板娘越说越生气，赵浩然红着脸说：“老板娘，说孩子有一定的毛，确实是我说的，但这绝对不是一句流氓骂人的话。我在写材料的时候经常用有了一定的提高，有了一定的进步什么的，今天孩子把鱼汤洒在了我手上，我也是半开玩笑地顺便说了一句。我说小孩有一定的毛，是说孩子冒冒失失、毛毛草草的意思，老板娘你和孩子都想多了，我们不是那种人。”接着，其他人都帮着赵浩然打圆场，说他是一种职业习惯，在不经意间就把“有一定的”给说出来了。

在大家的一再道歉下，老板娘总算消了气。不过端菜的服务员换了另外一位姑娘。原本尽兴的一场酒，就这样在极不愉快的气氛中早早收场了。

赵一定的文风，在我们县城乡机关中虽然家喻户晓，可在刚刚开业的旺旺小酒楼，他们又怎能知道呢？

旺旺酒楼风波在冀中县城传得沸沸扬扬，并很快波及到全县。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这时，县委马书记已接到了去衡水地区行署任职的调令，夏副县长也荣升为县委副书记、代县长。不久，赵浩然就因“说话太随意”去县文联干了副主席。

从此，在我们冀中县的大小讲话中，再也见不到“有一定的”四个字了。

半年后，省里的某家杂志社，主动向赵浩然伸出了橄榄枝，调他去做了文学编辑。如今，赵浩然已是这家杂志社的主编，还是省作协的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