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欣
农历七月,经常微微雨,这季节,早晚我都去走荷花湖。荷花湖是园子图书馆前的一个人工湖,里面有两个喷泉,荷花占据湖的大半格局,有一小部分睡莲,故取大舍小,叫作荷花湖。当然,这是我的叫法。
湖边长满了菖蒲和纸草,一面是水竹,一面为桥,另两面一面垂柳,一面则比较丰盛,有桃树、柳树、大白杨、美人蕉等,重要的是有好几块可靠可躺的大石头。桥的那一面,与一些景观树共分景色,还有一只常年停靠的小船,不过很少有人到这边的深林处去看湖,人们只会在美人蕉的这边靠着大石头观赏湖上风光。经常有人在这一片湖前走走停停,四围有木头长凳,也有不规则的可以坐的水泥台阶。
立秋之后,我对这个地方开始有股依恋,楼下的半塘对我已经没有了什么别的吸引力,与它晨昏相对,早晨第一眼醒来就可以看见它。夕阳西下,落日熔金,塘面飞鸟来去,依旧让我微醉,然而真的是家人了,已经与它过了蜜月期。学校的后山是我入夏以来常常去的地方,但是立秋之后聚集了一群野狗。一个傍晚,我去那里散步,被围追堵截,吓得惊魂,扔了手里准备第二天吃的肉松面包,它们停了下来,短暂的空当,我往后退,拖鞋跑掉了,真是狼狈。不过我瞬间就捡起了拖鞋,做着要丢出去打它们的动作,然后一边往路后面退,最后取道下山。自那以后我就不去后山了。
荷花湖里荷花开得浓烈的时候,我没有太过激烈地喜欢过。立秋之后,天气渐渐从大地下往上冷,荷叶荷花都开始走向残衰,一部分却还未感受到死期,仍然明媚着。最是这生死参半的景象,让我迷恋。我出生在秋天,故乡并不是实体意义上的一个地方,我的故乡在秋天,我的生活里积累了太多的死亡,所以,我喜欢一半衰败一半明丽,仿佛回到故地。一个人从小被抛弃,扔在战场或者扔在异乡,多年之后返回家园,残胳膊少腿,寻找最初的伤痛,也还是会有浓烈的爱意。我的情怀就是如此。
荷花湖边生态很好,经常可以看见青蛙停在脚下,它们仿佛故意跳出来吓你,然后再飞走。有时,贴着湖边的台阶,会发现大片的荷叶中心卧着一只青蛙,仿佛它没有任何分量。当然,大多时候,我在荷花和莲子上,见到天蓝的蜻蜓和五颜六色的蝴蝶;也有蜜蜂,蜜蜂较之其他昆虫会很专注,然而它长得实在没有蜻蜓、蝴蝶好看。
我见青蛙已惊魂,因为它总是忽然出现在脚下,但它更是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还猛然发出一声大叫,我气极了,有时会追着它跑几步。它和猫一样,会目瞪口呆,停下来,也会忽然之间钻入荷叶,消失不见。过一会儿,出现在我视线之内的湖面上,载沉载浮,与我各安其所。
我在这个湖边的大石头上见过一条水蛇,墨绿色的,进入水中闪着荧光。我其实到现在都不能确定它是不是一条蛇。它长得是蛇的样子,长条纹,爬行的时候,却像一条颇大的虫子。它盘在水旁美人蕉围拢的大石头上,也许在沐浴阳光,欣赏岸上的景色和头顶的天空,也许在等待飞鸟,我不知道。我看见它之前,它已经受到惊吓,扭动着身子往水里游去,一半已经落进水中。我停下来,准备掏出相机,可是又怕惊动它,所以一动不动,直到它在水里蠕动身子,将自己埋在一团团碧绿的水草间,我才忙喘口气。我用岸上的棍子挑动水草,但是并没有触碰到它的身子。后来它不知滑到哪里去了。也是这样的湖,在园子外面,这个时节,我经常约了人拿根棍子去挑菱角和莲子吃,有时直接用手抓,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湖里会有蛇。这次的相遇让我害怕,却也成了我的一个秘密。
季节开往秋天,总是可以看到落羽,我在湖边还看到被吸吮过的半个鸟壳,白色椭圆状,在草丛里发着光。这些东西再平常不过,湖边的一面,有成片的田螺以及落地的蜗牛,我几乎不能清楚地分辨出它们,但是它们的肉身都已经远去了,壳在草地上拥挤地堆积着,一片又一片坟墓,它们也许是初夏时的一场洪水留下的遗迹。
时光开往秋天,鸟儿们换掉羽毛准备远飞了,有些鸟儿会在这个季节死亡。我在去往湖边的途中,就被一只掉下来的鸟儿砸中过,忽然之间,就掉落了,在草丛之中眨着眼,不再飞起,隔不久低下头颅。
我见过这样的蝴蝶,总是这样,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很多东西是残缺的,尤其秋天,荷叶也开始斑驳起来,明媚里生长着腐烂。一只金黄带黑斑的蝴蝶,在岸边闪着翅膀,我走过去,拍摄和驻足,发现几只蚂蚁已经在袭击它了,它颤动着身子,半截右翼是空的。我看了好一会儿,不忍心它就此死掉,就用手去拨弄它的脊背,它挣扎了几下,飞了起来。
我不知道它还会活多久,但我为自己鼓舞了它生存的意志高兴了好久。写来仍然高兴,也许它已经死掉了。
其实短距离下到湖边的路,是立秋以来才通的,以前长满了杂草,脚步放不进去。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改观,是因为一年一度的秋季,又有一批新面孔进入园子。我沾了他们的光,湖边树下的草被割草机全部割掉,烂成一截一截,枯干,或者拾走,就可以下脚了。
前几年我不会在这里,一到七八月,我就跑到北方去了;而今年,我强迫自己一直留在这个地方,从春到冬。有时候,你不得不留在一些地方,其实也可以发现惊喜。
阴天,停雨的时候,天空的云有时候会突然亮起来,水也会亮起来。只有傍晚稍稍过后,水面合起光隐去,你能看见一幅淡墨畫。
有一天早上,我在湖边的一堆枯叶上偶遇了一只乌龟,它正伸出头看天。我把它抓到岸上来,很显然,它猝不及防,像是被吓坏了,缩进壳里,一会儿嘶嘶地吐出肺里的空气,伸着爪子,张着口。它的头部有一缕令人不安的粉红,像是残疾,另外就是成条的褐绿,不远处的水鸭子在扑打着翅膀戏水,红绿蜻蜓在飞,脚下的各种小虫子在行走,螺壳在腐烂,各种事情都在进行着。蚱蜢吃着草,远处是那条我又怕又喜欢的水绿色的蛇在游,头顶的白鹭倒映在水中,目光所及,那么平常,却那么无法理解。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生长于北方山间的我过早地明白了残疾和死亡,综我生命有涯岁月,前三分之二在北方小山村度过,后三分之一在南方,这些残缺简直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北方,一直和一坡羊群,几条狗,一只猫,两三头牛等住在一起,残疾的羊,无法再生育、断了角的牛,生了孩子不得不吃掉的母猫……你经常会看到,它们瘫痪在阴暗的角落里,呻吟,等待着最后的死亡,或者等待奇迹。有时,不经过这样的等待,它们会被直接杀掉。当然,大多时候,主人们在这个时候会遗弃它们。也并不是多么冷血,这是生活的一部分。
就像一只狗,黑而瘦,外面跑来的,待了两年,奄奄一息,最后,被送给吃狗肉的人家杀了。我的叔叔喂养着一群羊,也喂这条狗,他很少吃动物肉,他说会觉得恶心,但是他亲自把这条狗送走,让别人杀了。他怕我难过,我问起时吞吞吐吐,但还是告诉了我实情,仿佛故意以一条生命锻炼我的坚强。我性格的一部分为他所厌恶,我的懦弱,对万物的那种哀伤,为他所唾弃,他认为这不该是沙漠赋予的性格;我马不停蹄地奔往南方,也被他看作是一种残弱的象征,欣赏不了大漠孤烟。我写下这些,一切都迟了,小狗已经死去了。我曾经见过它,抱过它。它什么都没有了。我并不能做些什么,就如同对这个荷花湖,对这只乌龟一样。
我不知该怎样处置它,它不断地伸出嘴巴,嘶嘶地朝我发怒,可是当它缓慢地欲往水里爬动的时候,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它抓得离水远一点,然后木然地看它艰难地小心翼翼地爬行,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我想带回房间去,养一段时间,然而又觉得残忍,可是我不忍心放掉它,我也许需要它和我待一小会儿。我很确定,我不会伤害它,但谁又能命令我不让它陪我玩一会儿呢?一只手掌大的乌龟,腹底的壳上是甲骨文的图案,自带房车漂游天下,怎么也是有吸引力的,也许它为我背了河图洛书,谁能说这不是一场奇遇?
乌龟再度准备避开我下潜到水里,我又一次捉定了它,它的四个爪子朝着天空挥舞,嘴张得老大,像是害羞。平日里它吃昆虫青蛙太多了,我得让它感受下被捉住的恐怖。我的促狭心理一起,就开始环着湖边四顾,但是我很快发现,它并不害羞,也不总是藏起来,它甚至试图用它的嘴吸食我。真叫人害怕,如果它的嘴足够大,谁能保证它不会愤怒之极吞下我?电视上常常有这样的镜头,惹恼了的鳄鱼囫囵吞下半个人。太可怕了。它不再害羞地躲进壳里,我也不再觉得自己强大,不远处一只小黑鸭子游过来,然后又咚咚拍着水声走远了,还不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像是诅咒我玩弄它们的水生兄弟。在前一天,雨大的时候,荷叶不承其重,有时会哗啦哗啦甩掉水,像是一把大伞。那时候这些水生动物就向我发出过怪叫,嫌弃我打扰了它们的生活。
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乌龟发现我对它没有恶意,它也不再努力,但是拿头歪着看我;我拿草戏弄它,它也安详至极,碰一下缩一下,然后再伸出头和四爪。我想象一些人煮着吃乌龟的情形。在我曾经待过的一个城市,经常可以看到穿着农人衣服的卖龟者,手里提着用绳索吊着的两三只大乌龟,鬼鬼祟祟地和主妇们讨价还价。我对主妇又敬又怕,她们看起来会因为一条小毛虫一只蟑螂惊慌失措,但是杀起一条五六斤的鱼或者一只四五斤的鸡鸭来毫不在乎。她们很明白哪些东西很补,在她们的切菜板上,曾经有多少只动物低下了头,可是她们永远会一身光洁,一脸的慈祥。由此我想到母亲这个职业,但凡做了母亲的人,客观上都是嗜血的,因为她要护犊。
荷花湖里的鸭子,我和朋友经过的时候,他们会欣赏它的剪影,我会说也许烹来吃味道很好,乌龟应该比鸭子更补,更新鲜。也许我真会这么做,做一道土豆烧鸭子,或者酱鸭,也可以炖乌龟汤。谁都不能否认我有做优秀主妇的天资,然而如果我有一天真这样做了,我绝对不要再写下这些文字。
乌龟看向我,不断做出吞咽的动作,像是呼吸,它的壳如此坚硬,肚子并不怎么大,可是它张开的嘴让我害怕,里面好像有一个非常空的空间,怎么都填不满。
乌龟和人一样,食草也食肉,满嘴鲜血,都是蜻蜓和蝲蛄的尸体。我做过这样的梦,在恐惧里醒来,而梦里自己浑然是一只水生动物。一直以来,我对水生的东西总是既羡慕又恐怖,大约与我从小生长在沙漠边有关系,那样的干涸我总忘不了。
可是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做,看着它笨笨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一个上午和一只偶遇的乌龟玩真没有意思。虽然我已经感受到了强烈的乐趣,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经不经过这片湖,只要想起这只乌龟,我就拥有一片海,但当时我真觉得没意思了。我伸出手,将它谨慎地放到我捉它的那片淤泥围成的草堆上,翻转它的身子,拍了几张照片。上面好看的甲骨文,像是远方来信,我读不出。然后,我举臂挥舞:走吧。当然,这种对话发生在我将它翻回正身之后。
乌龟吸拉着湖水,又停了一会儿,与我告别。我确定,它已经不再怕我了,所以它一点都不忙着潜回水里,倒是催促我赶快离开。
最后,它慢慢地滑向荷叶,穿过一片枯萎的枝干后,在一朵生有莲子的荷花前停住,频频回首。我扬着手,慢步离开,往前面的湖边去。忽然扑通一声,细看,水面波荡,暗滩影动,回响如钟,应该是青蛙跳进水里。经常会碰上这种情况,青蛙上岸吃足了蜻蜓、蜜蜂甚至小鸟,晒够了肚皮,它们听见足音走到近前,就会跳入湖里吓人,或者与人捉迷藏。但我认为这只青蛙是故意的,它一定观看了我和乌龟的游戏,甚至在暗里祈祷,让我把这只手掌大的乌龟带走。我几乎听得见它的声音。它跳入水中的角落,离我捉住乌龟的地方,不到三步远,仅仅隔着一棵野生的小柳树,它一定观看了全部,最后失望于乌龟的回归,所以才跑出来吓我。
可是因为与乌龟的半天玩耍,那快乐还在我心中弥漫,所以我一点都没有生这只青蛙的气,绕过它所在的区域,我走了很久,还听得见它一路跟随,扑通扑通,似是道歉。可我还是没有回头,我要惩罚它,决定一分钟都不要与它玩,半秒钟都不可能,我要无视它。
后来,我还好幾次碰见那只乌龟。它已经与我熟识了,有时在我的手心里伸出爪子,摸索我;我还是会对它头边那一缕红丝带产生不安,但已经决定彻底原谅它了。谁能决定自己天生的长相呢?我和它最后成了朋友,到秋深冬来之前,还会有好多个时日,我还可以见到它。
这样的惊喜也让我不安过,因为我已经把很多时光浪费在湖边了,晨昏都去,回来房间想的也只是这片湖,因此忘记去做很多事情。我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就如恋人出现一样,那段时间真是太快乐了,我什么都不做。他呢?才离开我,打车远去,我还没有回到房间,他就又来电话说到楼下了。我们每天这样依依不舍地告别。那段日子真是甜蜜,大风大雨,他都是如此。日子长得很,他却等不及,要见我。每次,到不得不离开,他看我的表情就像临终告别一样,我一次次又欣喜又悲伤地感受着这样痛苦的甜蜜。就如这只突然出现的乌龟一样,我经常看到它,到了开始为它担心的地步,因为它这样频繁地出现,是会死掉的,谁知道岸边会不会有比我更促狭的人,岸边会不会有善于烹饪乌龟肉的厨娘,会不会有那种喜欢肢解小动物的残忍小孩?每次我都把它往湖深处赶,可是每一次又会相见,像是重新上演我的恋人给我的离别灾难。
然而,无论怎么说,与一只乌龟如此隐秘的亲密,都该是令人满足的。
——我写下这些,都是因为失恋。一段感情结束之后,让我长久地耽溺于自然,借以退出自己的内心,退出自己的哀伤。
失恋之后的日子,每一天都有一种胁迫的感觉,可是我得摁住自己,摁住一切。园子的后山,开始有一只流浪猫,全身黑色,鼻子到眼圈则是夸张的白;那群流浪狗进驻后山之后,它就开始瘦如死亡,每天被追赶。逼迫的生活并没有让它屈服,它一直高居于山中的树干上。我的失恋生活也是如此,情感逼迫我坐在一座湖边,吞咽下世界的一切,也吞咽下自己,我必须给自己装一个强大的胃,必须向包罗万物的湖学习,向一朵阴云或者一朵干净的云学习,像一片锈迹斑斑的叶子学习,向一只断翅的蝴蝶学习,向一堆死亡学习……
站在湖边望水,望荷花,鱼的肚腹与蓝天,都在一面镜子里,如展开的一本本天书。除了下暴雨,野鸭子总是欢愉的,乌龟则不然,它在水里沉郁地爬来爬去,不断伸缩那令人惊异的条纹脖子。
每一次,我离开这只乌龟,都有一种隐秘的愿望,希望下一次,它还停驻在我的视线里,还会愿意出现在我眼前。生活里,我们对于自己爱的人,大约什么都不敢奢求,唯一渺小且谦卑的愿望,就是想他给你多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几分几秒,停留在你的视线,哪怕你清晰地知道,这是一种缓慢艰难的死,你也渴望持续而不是中断。而所有的离别,都是一场没有结束的欢愉的中断,你被孤独地抛弃在岸上,你所喜欢的人,游向了你无法到达的地方。
这只乌龟,有时会一动不动地躲在大片睡莲叶子下望着我,望着一种死亡或者绝望,就好像告诉我,一些触碰与抚摸,一些人一生一世都不可能遇到,而你已经遇到过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后来的很多次,它看向我,都不再爬上岸,而是找一个地方,看着我,然后,转变方向,消失在长满芦苇的草丛里。
我很明白,它并不情愿成为我长久的观察对象。它也许是对我有所防备,才不断出现,而我把这当成了友情。我祝福它在暗滩里好好畅游,祝福它能安详地啃下菖蒲根芦苇叶,祝福它能经常有幸吃到一只肥肥的蝲蛄或者一大堆蜻蜓和草蜻蛉……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能对它做什么。
在湖边,我有时是一只断翅的蝴蝶,有时是一片被弃的羽毛,有时则是一块石头,当然我也会蹲在一堆废弃的螺蛳壳里,直到自己也成为一只在腐化的螺蛳壳。
我不断地命令自己安静、后退,抛弃一切,放手一切,成为风和雨,成为你所看到的一切。我不求退回自己的内心,我求退出自己的内心,退出一切,清空一切。
我模仿青蛙隐没自己,也模仿乌龟,自然的一切都喜欢把自己掩盖起来,蝴蝶消失在一片草丛里,乌龟消失在一片荷叶下,青蛙与荷叶长成一体,涟漪独自在水里孤单地转圈,散开,闪动着微弱的忧郁的光,然后完全平息。我隐没我的孤独,隐没我的一切,仿佛我从来没有存在,仿佛这些都是草地的玄想,湖的玄想。我没有我。
我所看到的一切残缺的背后,是恩赐和丰饶,是曾经的健全和满足。
秋蝉在我身边的高柳上突然发出鸣叫,我见过它,也吃过它,可我还是会惊讶它小小的身体,那尖利悠长的急响是怎么发出的。对它们而言,我真是一堆麻烦,一棵移动的树或者一颗滚动的石头,它们比地上的青草更厌倦我。走过湖边,我在想是不是该带根棍子,以后上园子的后山而不是到达湖边。很快,湖里枯枝败叶会堆积更多,我将不喜欢那种死胜于生的颓败。然而,这似乎是我的园子,我的文化所在地,湖边不远,层层台阶跨上去,是我的图书馆,几乎是这个园子全部的世界,是我来这里的理由,我怎么可以逃避?
这个时候的蝉声已经染上了绝望的色彩,如湖里的荷叶一样,自杀般的悲惨已经显示出它的征兆,然而太阳和云彩还是像平日那么美妙,甚至更加天高云淡。
从盛夏到初秋,蜘蛛网随时都可能突然袭击你的臂膀和面庞,蜘蛛却浑然不见,这见过世面的东西并不期待我的朝圣,它们把织好的盛了晨露的水宝塔修建在我经过的路上,它们也会偶尔送我一只撕裂的蝴蝶,吞噬空了的鸟壳,有时则是一只不知道什么昆虫的尾巴,一团乌黑物……
在湖边,我还见过一只母猫。这所园子的大多数人都见过,因為他们一定会经过湖边的这条竹林小径去往图书馆,那只猫就在这条竹林小径上等着要食。那时候它已经怀孕一段时间了,是春天,好心的人在竹林里给它买了一个漂亮的猫窝。它懂得向哪些人祈求,而且谢天谢地,它总能如愿以偿。它似乎很喜欢袒露它那逐渐伸长的乳房,因此即使最彪悍的男生,走过它身边,也小心翼翼,生怕踩到它。它永远都是一副谦卑的模样,和别的猫不一样,它比它们更懂得低眉和低头。春尽之后它就不见了,我以为是那场大暴雨让它消失的,大暴雨曾经带走了好几只猫儿的生命,它们在后来的烈日下摊开肚皮,生着蛆。
大暑之后,有一天,我忽然被一群猫儿挡住道路,它们喵喵地叫着。我真是惊奇。这时候在下雨,紧接着我就发现不远的椅子上搁着一把撑开的蓝伞,一只大猫在那里伏着。几乎不用怀疑,我就认出了它,认出了它春天的样子。数了一数,五只,不同颜色,都活得健康,而且看起来差不多可以出窝了,离开了大猫,也会活下去。
它的表情不再卑微,它很清楚园子里人的脾气,只是看着小猫们挡住我的道路,并不吆喝它们赶快逃跑。它像是自持一般的,俯身拱了拱腰,晃悠悠到左边一丛灌木底下躺下来。
在此之前我还有过一所园子,也有一个半自然的野湖,叫“听松湖”,那湖比我所见过的园子里的湖都野,从早到晚呈现一种彻底的野趣。湖很大,早晚光线变化急剧,让湖总显得像是文学作品里发生灾难的场地,尤其下雨,会十分黯淡。湖边植物很多,一条窄窄的道路围着湖,湖里面除了鱼,鸟,失足的其他陆生动物,一株荷花都没有,整整四年,一棵水草都没有。湖边有一座山,经常会起雾,大白天都一片雾霭,像湖坐起来,画出的一幅山水画。
那湖边的石头也大,只是不比这荷花湖的石头多。那湖不出名,却被人书了“听松湖”三个字在大石头上。我曾经在这座半野的湖边生活了四年。我从没想到我会想起它,写下这个名字,因为对于这个园子,我记得最多的是花草和大风。风把大树折断,倒在我们必经的路上,十几株,曾经有松鼠在树枝上跳来跳去;那里的花一年四季不断开,蜜蜂和蜘蛛一年到头忙着生子,筑网。也许花并不是不断开,但那时候我初到南方,被吸引了,震惊了,所以几乎没有留意那湖,以至我现在想起来,过了五年多之后想起来,真真抱愧。
我在这世上浪费了很多时间,浪費了很多情感,我固执地爱着一个不能和我在一起的人,固执地坚持独处,固执地逃避大多数交往,逃避可能的温情,但是我承诺过自己,尽量不要去浪费一些我见过的活物,一些村庄,一些树,一些湖,一些昆虫,一些植物和动物,一些味道,一些感觉……
这是一个饥渴的世界,这世界很老也很年轻,就如每个秋天一样。一切东西都在努力争取体体面面地死去,或者体体面面地活着,没有蝴蝶希望断掉一只翅膀,没有乌龟渴望被捉在手心,没有一座湖不希望被关注,所有的打破都是一种渴望,一桩准备已久的意外事件。
我失恋了,经月又经年,我不知道这种相对孤寂的奢华会让我享受多久,我已经苦不堪言,但何尝没有乐趣,我期待着改变,但并不去有所作为。
被咬过的荷叶向我飘过来,我鼓励自己去喜欢这些衣衫褴褛的碎片,鼓励自己接受一种来自生命的残缺。我在这湖边独自呼吸,艰难、斑驳、奢华……一些词不绝如缕,袭击我,如同电流在我的脉搏里奔驰。
我告诉自己去爱这些支离破碎的残缺,去爱秋天,去爱自己的故乡。这时候,鸟躲进落叶里,安静地换毛;我躲在湖边,安静地舔舐自己。
我是一个身上着火的人,我需要这湖里的水汽。
一只大鸭子带领一群小黑鸭出现了,一字排开在湖里荷叶上,荷花上面也卧着几只,如青蛙跳上荷莲一样没有任何重量。滴滴答答如时钟,那只大鸭子朝我几乎可以说是走过来,昂首阔步,目不斜视,一堆蜻蜓在我的视野里飞起又落下,它走近的是它们。
那些小鸭子和小小的绒黄的鸡一样,只是颜色墨黑,如深夜远山浮云,令我惊异。白云划过天空,一片云像突然被拉响点亮一样,它脱离开别的云朵,明晰清丽地出现在湖水中,镶着金边。
我不管鸭子们,不管它们如何聒噪地对我,我固执地对自己说,我要待在这里,无论你们怎么叫,我都要待在这里。我踩着的腐叶,全都是大白杨的落叶,最近落的,这些叶子显得非常有意志,无论怎么踩,它们都不发声,不喘气。
我对自己说,待下去,再待一会,一切你都带不走,你无法要光就是光,你只能站在光线射到的地方去。我像个亡命之徒在这里寻找生命的征兆,寻找生活的光,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平庸的湖,虽然它的历史至多不过十年,可我还是发出询问,渴望答案:人要怎样过,才可以安然地摆放自己,摆放爱?
在这一片目光所及的湖上,我感到自己意外地触摸到了生活的贫困,我指的不是物质,而是那种一直以来为我所熟悉却无法具体说出的贫困,这种生活有着长长的根系,一直延伸到我北方的土地以下。我在这湖边,最熟悉的是白杨、麻雀,以及蜗牛,这些是我老早认识的老乡,而我更认识的,是秋天,那种万物萧瑟感,让我觉得甜蜜到想死。
只有成年之后,一个人才能把自己统一起来,感受到这种统一的残缺和忧郁。
我深夜醒来,遥远山村似有鸡鸣,星星一动不动地铺在阳台,月亮在斜上方的天空,风在树叶间细细地寒暄,仿佛并不打算惊醒黎明,一只鸟在睡眠外不断叫喊。
我做了梦,坐在这湖边,湖面上黄叶飘积,一亩又一亩,多到你看不见湖水,我沿着湖边走,有睡莲的地方已经全部凋谢。有人说睡莲才是水上的天使,才是大地的星星,凋谢的睡莲像是没有存在过一样,荷花占了一大块湖面,是荷的残骸,星星低垂,摇曳不定,青蛙们坐成一排排,在唱歌。
湖面扑通扑通,是湖的心跳,仿佛在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我写下这些文字,就这样吧,我对自己说,继续做梦,继续深睡,有一个湖,在等着我,梦。
责任编辑 鹿 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