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学校

2018-08-10 10:31芦芙荭
安徽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村长教室爷爷

芦芙荭

新学校动工的那天,天空灰扑扑的。村长特意买来了几挂鞭炮。他让人将那些鞭炮在学校的操场上一字排开,一只手捂着耳朵,一只手从嘴里拔下烟头点燃了引线。鞭炮是湖南浏阳生产的,声音特别响亮。那噼里啪啦的响声把整个村庄的空气都给搅和得热乎了起来。除了过年,村子里还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大家纷纷跑出来观望。

一时间,满村子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

那时,父亲正在给学生们上课。鞭炮声响了,噼里啪啦的把学生们的耳朵炸得都竖了起来。他们把头拧过去看向窗外,父亲的耳朵也竖了起来,拧过头向窗外看去。他看见我家的狗正站在场院边,伸着脖子,尾巴立得如旗杆一样,对着天空一个劲儿地叫。父亲放下手里的课本,走出教室,学生们也跟在他的身后,像一群羊一样跑出教室,跑到了我家院子的那棵桃树下。透过几株刚刚开放的桃花,父亲看见对面学校的上空已是一片尘土飞扬,红红的炮仗皮就像一只只蝴蝶,在天空中舞动着。

村长正指挥着一辆隆隆作响的小型挖掘机,那挖掘机一抬臂膀,面前那面墙就倒下了。墙倒下时,一股烟尘腾空而起,像是灰色的喷泉,有两只鸟正从他们面前的天空中飞过。天空一片灰蒙,远处的山也是一片灰蒙,山上的野桃花也零零星星地开始开放了,看上去倒像是冬天没有化尽的积雪。

要拆除旧学校,修建新学校,学生们被父亲带到了我们家。我们家的堂屋就成了学生们的临时教室。虽然只有十来个学生,桌椅板凳往那一摆,一向宽大的堂屋,就显得十分逼仄和拥挤,先前摆放的一些物件都缩成了一团,被堆在墙角里。堂屋成了教室,我们家的日子跟着乱了套。父亲在给学生们上课时,是不允许任何人从堂屋进出的。他怕因此分散了学生们的注意力。我们家的鸡并不管这些,有时瞄着堂屋的地上散落的玉米粒,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想把它抢过来,或是家里的那只猫,一不小心就会从窗户溜进去,钻到学生们的课桌底下喵喵叫上几声。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父亲没少埋怨母亲,说母亲没有管理好它们,气得母親哭笑不得。父亲的心全操在了他的学生身上,里里外外的事都是母亲一个人忙,爷爷瘫痪在床,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吃喝拉撒都是母亲一人照看。爷爷教了一辈子书,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等他病倒在床时却不能用言语表达了,要吃要喝或是不舒服了,就只能嚎,像一只狼一样地嚎,声音直直的,听起来很吓人。刚开始母亲才不管父亲的那些规定,只要爷爷一声嚎,母亲就从父亲的讲课声中穿过去,到爷爷的房间里。

太阳好的时候,父亲也会帮着母亲将爷爷背出屋子,把爷爷放在院子的躺椅上,那时的爷爷乖巧得就像个听话的孩子,看见天空中飞过一只鸟,就嘿嘿地笑起来。爷爷的笑声很古怪,就像是有人在用手搅动一堆干树叶似的,呼啦呼啦的。慢慢地,父亲发现,只要他在堂屋里大声讲课时,房子里的爷爷竟然不怎么嚎叫了,安安静静的。父亲反倒不放心了,害怕爷爷出了什么事,放下课本跑到爷爷的房间里去看。那时,几缕阳光正从窗户穿进来,像是黄色绸缎静静铺在爷爷的床上,有一缕刚好落在爷爷的脸上,爷爷竟然半眯着眼,显得是那样的平静,脸上似乎还洋溢着几丝微笑。

在父亲的心里,旧学校或许比我们这个家都重要。可以这么说,父亲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他就像守着新媳妇一样,那里到处都是他熟悉的气息。家里的一只鸡丢了,地里的菜让别人家的羊吃了,如果母亲不说,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但学校里哪只凳子缺一只腿,哪张课桌的抽斗坏了,或是哪个学生缺了一节课,他都清清楚楚。现在,旧学校就要拆了,父亲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那被拆的仿佛不是学校,而是他的五脏六腑,是他的三魂六魄。

这所旧学校倾注着爷爷和父亲两代人的心血。

旧学校是爷爷一手建起来的。爷爷刚当老师的那会儿,这里还是一座破庙。那时,爷爷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人又生得瘦弱,当上面准备在村里设立一个教学点时,大家便一致推举他当了临时教师,爷爷为人老实厚道,大家把孩子交给他放心。当时,村里穷,没有钱建学校,大家就动手将庙里的神像搬走,孩子们把家里长的短的高的矮的桌椅板凳往里面一摆,庙宇就成了学生们上课的教室。大庙改成的教室四面透风,到了冬天,外面下着雪,教室里冷风四窜,每年冬天来临之前,村里人就会上山砍伐树木,给爷爷和孩子们准备够一个冬天烤火用的木炭。爷爷说,到了夏天,更是让人担惊受怕,山里的蛇多,有一次,他正在给学生们上课,突然听见叭的一声,一条蛇就从屋梁掉下来摔在了他面前的讲台上。

爷爷当了老师,对村里人心存感激,他从小身体瘦弱,是大家给了他一口轻松饭吃。他把每个来上学的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和村里人关系也处得极好。在这座破庙里一教就教了一辈子,他也由临时教师转成了民办教师,再由民办教师转成了正式教师。临退休之前,他跑上跑下,到处求人说情,总算弄来了些资金,然后,他又带着年纪大一点的学生们上山去砍檩子砍椽子,自己动手做砖,总算把那座破庙拆了,建起了现在的学校。

爷爷把新学校建起了,却没有在新学校的讲台上讲一次课,他硬是把父亲弄来接了他的班。

后来父亲说,他是完全有机会走出大山到外面闯世界的。那时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可最终没能拧过爷爷,胳膊怎么能拧得过大腿呢?父亲说,再大的窗子也不是门。爷爷就是我们家的那扇门,他让谁出去,谁就出去,他不让谁出去,你是一点办法没有。父亲只好接过爷爷的教鞭在村子里教起了书,当然,他也接过了爷爷没有完善的学校基建工作。

那时,修建学校的资金紧张,爷爷建好了学生上课的教室以及教师的办公室(其实是宿办合一),就再没有钱建其他设施了。新学校建起来,来上学的学生多了起来,连同附近村子的一些学生也划归到这里上学。学校没有学生食堂,父亲就亲自动手,在教室对面的空地上搭起了一间简易的房子。四根木柱一立,房顶上苫盖上茅草,灶台一垒,再把牛头锅往上一架,就算是灶房了。学校没钱请炊事员,退了休的爷爷就当起了义务炊事员。

这所茅草搭建的灶房,竟然成了学校的一道风景。只要爷爷一开始烧火做饭,茅草棚顿时狼烟四起,在地里干活的乡亲们一看到茅草棚里升起了炊烟,就能知道是什么时间了。爷爷做饭时,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在他面前的空地上蹦跶。爷爷写得一手好粉笔字,但他做起饭来却是笨手笨脚的,他往锅里搅玉米糁时,时常会撒落一些在灶台上,麻雀们便一轰而上,飞上灶台去抢食。黑压压一片。饥饿的麻雀们根本没把年迈的爷爷放在眼里,它们在灶台上蹦跶来蹦跶去,有些胆大的瞅着机会还想从他面前的袋子里抢。爷爷急了,就挥着手里的擀面杖去驱赶,他刚刚把这一群赶走,又一群一轰而上。有一次,爷爷一擀面杖横扫过去,竟然击中了一只麻雀,那只倒霉蛋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直直地落进了饭锅里。

父亲正在对面的教室里给学生们上课,他刚刚布置完课后作业,一回头,正好看见了这惊奇的一幕。当然,教室里的学生们也都看见了这一幕,他们竟然幸灾乐祸地叫了起来。父亲放下手里的课本,几乎是跑出了教室,他穿过正午的太阳跑到了爷爷的跟前,帮着爷爷赶走了那群讨厌的麻雀,然后迅速地用笊篱从大饭锅里捞出了那只倒霉蛋。爷爷看见笊篱里已是面目全非的麻雀,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个劲儿地叹息说自己真是老了,做起事来竟然这样马虎。父亲没有责怪爷爷,他只是和爷爷商量着这事该如何处置。一大锅饭呀,就这样倒了太可惜了,若不倒掉又怎么让学生们吃呢?

下课的铃声响了,父亲心里一惊。是学生们吃午饭的时间了,父亲回过头,看见学生们都跑出了教室,跑过了操场,嗡嗡嘤嘤的像一群飞向花丛的蜜蜂,他们手里举着洋瓷碗,有的学生还一边跑着一边用筷子敲着碗,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像是冲过来一群金戈铁马的军队。在学生的后面,老师们也陆陆续续跟了过来,他们跑到爷爷和父亲的跟前,自觉地排起了一条长龙。

有人喊了一声,校长,快开饭吧!

那顿饭所有的人都吃得特别卖力,他们好像不是在喝稀玉米粥,而是在喝琼浆玉液,他们故意把吃饭的声音弄得很响,整个校园都是嘶嘶啦啦的一片响,那不像是在吃饭,倒像是在用力地撕一块块布。

这件事发生后,爷爷就不再给学生们做饭了,父亲将母亲叫到学校充当起了临时炊事员。村里人都说,父亲真的是把学校当成自己的家了。

学生就像是树上的果子,收获一季,又会结出一季。最高峰时,父亲的学校有一百多个学生,为此,上面还专门调来了几名年轻的老师。年轻老师的到来,让一向死气沉沉的学校一下子有了活力,他们教学生们唱歌,教学生们跳舞,有时还带着学生们去野外画画。那个时候的父亲看上去年轻了许多,身上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带着年轻的老师们用水泥倒了几台乒乓球案子,又动手做了两只篮球架子。父亲连三步跨篮的动作都做不标准,要么是少了一步,要么就是多跑了一步,可这并不妨碍他对篮球的热爱,他就像只鹿一样在球场上奔跑着。那时,父亲常常对我说,将来等我参加工作了,一定要当老师,而且要回他的学校当老师。

可谁能想到呢,树上的果子照常结,父亲的收获却越来越少了。短短的几年工夫,学校的学生开始锐减。随着学生的减少,老师们一个一个地调走了。到现在,整个学校只剩下十来个学生了。准确地说,只有十一个,老师也只有他一个人了。学生的减少,父亲在管理学生时如履薄冰,连同批评学生也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将学生赶跑了。再过两年,或许一年,这所学校就将不复存在了。想到这些,父亲心里总是酸酸的。学生们放学了,他常常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就像一条护院的狗一样,寂寞而孤独。在之前,学生们下了课,正是学校最热闹的时候,那几只水泥乒乓球台边早围满了人,他们排着队等待着战败者下场。而篮球场上更是热闹非凡,叫喊声一片。不仅是学生,附近的村民干完地里的活也会跑过来看热闹,他们把鞋一脱,往屁股下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上晚自习的铃声响了,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可眼下,昔日那种热闹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三只乒乓球台,有两只因球台断裂已被拆除了,操场上的篮球架也只剩下了一只,篮板上的木板不知什么时候还缺掉了一块。学生少了,先前那一群一群的麻雀也不见了踪影,一只也不见了。

那天,村长去学校找父亲。父亲从教室出来时,手里还捏着一截粉笔。父亲让村长进屋,村长摆摆手,他说他忙得很,说完话就得赶紧走。他们两个人就站在学校操场边的那只乒乓球台边说话。村长好像走了很长的路,脚上落满了灰尘。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团卫生纸,想把一只脚翘起来放在乒乓球台上擦一擦,见父亲走近,又把脚放了下来。

老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村长说着,又把那团卫生纸揣进了裤兜里。过一阵,这学校就要拆了。村长说到这故意停了一下,他掏出一支烟点着,美美地吸了一口,一股白烟像两只毛毛虫似的从他的鼻孔里爬了出来,在脸上氤氲开。

你说什么?这学校要拆了?那这些学生咋办?他们去哪里上学?父亲显然有些着急了,说话的語速加快,出气也粗重了起来,面前的烟雾被他嘴里吐出的气冲散了,烟雾一点点散去,他看见村长脸上的笑。

村长说,嘿嘿,老哥,你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咱是把这旧学校拆了,重新建一所新学校起来呢。

这一次,父亲更是吃惊了。

建新学校?你是说把这旧学校拆了建新学校?

父亲一边说一边拧过头去。面前的这所学校是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楼的二层是教师的宿舍和办公室,现在几乎都空置在那里。夏天的时候,马蜂在最右边房子的门头上筑了个大窝,父亲趁着星期天早上天气凉,用了只布口袋把马蜂窝摘了下来,父亲的头因此被马蜂蜇了几口,肿了好几天。一楼的三间,全是教室。房子看起来是旧了些,但还算宽敞明亮。

村长也将头拧了过去,大概是他们说话的声音高了,学生们以为两个人吵了起来,都将脑袋挤在窗前向他们这边张望。父亲一扬手,手里的粉笔飞了过去,那些脑袋一下子都缩了回去。

村长和父亲都是爷爷教过的学生,他们见证了这所学校的发展。

父亲说,你看看,这么大一所学校,现在就这几个学生了,还去建什么新学校,这不是明摆着糟蹋钱吗?

村长说,老哥,你也别急,这次建新学校的事,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恐怕镇长和县长也做不了主了。这一次,是“钱”说了算。建学校的款子都到位了,哪怕只有一个学生,这学校也得建。

为什么?父亲说。

村长说,老哥,你还记不记得咱老师常给咱们讲的那个小战士,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是编故事哄我们呢,没想到,还真有这个人和这个事。

1947年,一个小战士身负重伤被转移到我们这里,村民们将他藏在那个小庙里,悄悄请来医生给他看病,三天三夜呀,小战士才醒过来。村民们为了让小战士身体早日康复,各家各户都把家里舍不得吃的细粮拿出来,轮流着照看。就这样,一个多月后小战士身体就恢复如初了。小战士离开村子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去送他,也是春天,山上的野桃花刚刚从枯萎的树丛里探出头。小战士跪在父老乡亲的面前,深深地叩了一个头,发下誓愿,一定要报答乡亲们的救命之恩。

小战士这一去就再没了踪影,大家也把这事忘记了,直到后来,就成了一个传说。

没想到不久前突然传来了小战士的消息,说他已退休,经多方打听,得知他曾经藏身的那座破庙现在成了一所学校,就将他一生的积蓄捐给了我们,让我们在这地方重新建一所全新的学校。

那天晚上,父亲回到家,来到爷爷的床前,爷爷还睁着眼静静地躺在床上,目光空洞而深邃。爷爷自打生病瘫痪在床,时而静时而闹的,父亲总有一种感觉,爷爷安静下来时,恰恰是他最清醒的时候,无论你做什么或是对他说什么,他的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只是那个时候他是被魔困住了,不能动,不能说。而他最闹时,又恰恰是他最糊涂的时候,他的智力几乎和一个三岁小孩差不多。

父亲在爷爷床前坐了下来。山村的夜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静得让人害怕,让人喘不过气。偶尔有一两声犬吠,遥远而空旷。父亲把手伸进被窝开始为爷爷按摩,爷爷的身子就像眼前的村子和学校一样,在一天天萎缩。父亲告诉爷爷,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去了,潘有明的儿子去山西挖矿发了财,在县城买了几套房,抽烟喝酒都是整箱整箱地买。赵光采的女儿嫁到了城里,遇上房屋拆迁,一下子就分得了几百万。孙有胜在工地干活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下肢瘫痪了,两口子就在街道上摆了个水果摊。周来喜的女儿才18岁,就给人做了小三……这个晚上,父亲如数家珍地把村子里他知道的大大小小的事都一一说与了爷爷。父亲说,真是想不明白,他们宁愿在外面受苦受罪受气,怎么就不愿回来呢,这个曾经养育过一代代人的村子,地荒着,没有了鸡飞狗跳,没有了牛羊叫声。他们走了,孩子们也一个个被带走了,爹,你知道吗,整个学校现在只有十一个孩子了,等到了秋天,有两个孩子再一升学,就只有九个了。爹,我真是对不起你呀,我怎么教着教着就把学生教没了呢。就在今天下午,村长来找我了,你说他告诉我什么?他说你当年给我们讲的那个小战士是真有其人呢,他为了报答咱们,将他一生的积蓄都捐给了我们,让我们把现在的学校拆了,重建一所新学校。爹呀,听到这个消息,我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当年,为了建现在的学校,你跑上跑下,求爹爹告奶奶地也弄不来钱。眼下,学生都没了,却要去花那么多钱重新修建学校,老人一生的积蓄呀,难道就是为了一个报答,就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吗?

那天晚上,是爷爷生病后父亲和他说话最多的一次,他把他心中的疑惑和烦恼都倾倒了出来。父亲说着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他抬起头猛然发现爷爷的眼角竟然闪着泪花。爷爷哭了。

父亲走出门,一轮弯弯瘦瘦的上弦月正浮在灰蓝的云层间,一阵风吹来,树梢上的露珠一滴滴落在了父亲的身上,凉凉的,一直凉到了父亲的心里。父亲觉得,那不是夜露,那分明是树的泪。

之后的几天,父亲曾几次试图去说服村长,甚至想去说服镇长,让他们将真相告诉小战士,让小战士重新考虑这些钱的用途,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他只是一个乡村教师,人微言轻。父亲的心里还有一点火苗在燃烧着,也许这新学校建起来,条件好了,村子到外面上学的那些孩子们又都重新回来读书了呢。

春天说来就来,仿佛手里拿了一支画笔,几天工夫,树被它染绿了,山被它染绿了,整个村子变得一片葱茏。阳光好像过滤了似的变得透明,空气就像是从嘴里哈出来的,暖暖的,润润的,透着一丝丝甜甜的味道。春天,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新鲜和柔软。那些日子,父亲上完课,就会搬张凳子坐在我家的院子里发呆,任凭阳光一寸一寸地从身上爬过,任凭潮湿的风一寸一寸地从身上吹过。有时候,他也会将爷爷背出来放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爷爷像一节枯树一样躺在春天的阳光下,他的脸老得像是一朵风干了的花。往年的这个时候,燕子们都已飞回来开始在门头上筑巢了,叽叽喳喳地满院子闹腾。今年春早,燕子们却迟迟不见归来。

新学校的建设一天一个样,山里的景致也一天一个样。似乎并没过多少日子,桃树的花已谢了,一片一片地谢。不过几天,枝头上就结出了毛茸茸的小桃。按照上面规定,新学校要在新学期开学就投入使用。父亲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去给村里将孩子转走的家长做做工作,等新学校建好了再将孩子们转回来上学。这些孩子们的家长几乎都是他的学生,他要真的舍着老脸去求求他们,也許他们会真的同意。小战士用他一生积蓄捐建的学校总不能白白浪费掉了吧。父亲甚至还打起了我的主意,不止一次地打电话给我,他在电话里描述着新建的学校将会怎么怎么美,学校的设备将会怎么怎么新,他让我和我的媳妇到时也从城里调回他的学校。我相信,那一刻,在父亲的脑海里,我们村的学校一定又恢复到过去那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是朗朗读书声的繁华热闹的景象了。

父亲的如意算盘打得并不怎么如意。夏天来临时,又一个学生被转走了,这个学生的学习成绩很不错,他的父母出门打工,他就和奶奶住在一起,衣食住行都是奶奶照看着。哪能想到,他的奶奶那么硬朗的身体,竟然说走就走了。小孩早晨上学出门时还回过头给奶奶说午饭他要吃炒南瓜丝,中午放学回家就看见奶奶倒在了南瓜架的下面,手里还握着一只青青的南瓜蛋子。今年的雨水好,瓜架上挂满了拳头大小的南瓜。小孩的父母回村给他奶奶办完丧事就带着他走了。

小孩走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雨,父亲身上披着一件黄色的雨披守在了他家门口。他希望能够说服小孩的家长,让小孩留下来。到后来,他几乎不是在说服他们,而是在向他们求情,说让孩子在我们家吃在我们家住。可最终,那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还是被他父母带走了。小孩的家长说,这怎么能行呢,你给他教书,还在你家吃住,我们没办法还你这个人情呀。乡下人就是这样,宁肯欠债,也不愿欠人情。

小孩走了,父亲就像母狗丢了崽似的。

整个暑假,父亲都是在煎熬和不安中度过的。暑假时,条件好的家长会把孩子接到城里他们打工的地方小住一段时间,这是学生们最兴奋也是学生们最易流失的时间。孩子们会留恋父母和城市再不愿回来。那段时间,父亲就像屁股下坐了一只烧红的火炉子,从早到晚都是张皇失措的。他常常一个人茫无头绪地在村子里窜来窜去。桃园里的桃子开始成熟,红红地压满了枝头。以前的这个时候,村子的男女老少们都会穿梭在桃林里采摘桃子。可现在,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桃子熟了却没人采摘,任由它们在枝头上红透再一个一个坠落,然后再慢慢地在落叶里变质、腐败,微风吹来,那酸酸的微甜味道弥漫了整个村庄。在父亲的心里,那枝头上的桃子就像他的学生,他担心他们会一个个离枝而去。

这样的惶恐和不安一直持续到新学期开学的前几天,新学校全部竣工了。那天,父亲站在新学校前,欣喜得不得了,要不是他就站在新学校跟前,他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以前,这样的学校也只有在电视上才能见到。教室的外墙全都粉成了橘黄色,鲜亮又温暖,操场全都是塑胶铺成,暗红的颜色在太阳的照射下,好像冒着烈烈的火焰。村长郑重地将一串钥匙交到了父亲的手上,村长说,再过几天,新学期开学,小战士的儿子要来参加开学典礼,到时,县上镇上的领导也都要来参加。

父亲说,就这十来个学生,怕是连一个教室都坐不满呢。

村长一边笑一边说,老哥呀,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上边已经安排好了,到了那天,我们会从镇上的学校给你调些学生过来的,不就是一个开学典礼吗,我们一定会办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一定不会让小战士的儿子失望。这几天你得好好备一节课,开学典礼之后,你还要为来的领导们上一节课呢。村长说完,一转身就走出了门,走进了太阳地里。秋天的太阳看起来是那样的明亮。父亲站在门口,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来。

开学典礼的头天上午,村长带着镇上的几名领导来到了学校,他们对开学典礼的会场进行了精心的布置,又反复敲定典礼的流程。学校的二楼上悬挂了横幅,学校的大门口扎了个大大的彩门,两边插满了彩旗。一切准备妥当,已是中午了。村长对父亲说,老哥,明天你是主角,电视台有个现场采访,你得好好准备一下,给力些。父亲急得直搓手,那我说什么呢?村长笑着说,人家记者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呗。

这件意外的事,让父亲的心里突然没了底。他甚至有点恐慌和不安,一切都是未知的,人家记者问什么怎么问鬼才知道。明天开学典礼上的学生都是从镇上的学校借来的,几个老师也都是镇上学校的,如果记者问到学校现状,有多少老师,有多少学生,该如何回答?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现在的情况就是用纸包着一团火,这纸显然又要父亲用手兜着。

吃过午饭,父亲还是和母亲一起将爷爷背到了学校。爷爷已消瘦成一团了,父亲将他背到学校时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让母亲将爷爷的躺椅放在了讲台上,再把爷爷放进了躺椅里。新教室的讲台又宽又大,像一只摇篮一样。爷爷在这个地方教了一辈子书,都是在破庙里度过的。他退休前跑上跑下盖起的学校,却没有在那讲台上讲过一节课,现在,他亲手建起的学校被拆了,又建起了新学校,父亲要让爷爷好好感受一下这新学校的气息。

那天的天气真好,学生们也都自觉来到学校帮忙。父亲给他们做了分工,扫地的扫地,擦门窗的擦门窗。校门外路边的草也得拔一拔了,过了一个暑假,那里的草就疯长了起来,乱糟糟的。孩子们想到明天他们就可以坐在这新教室里上课,干起活来就特别卖力。太阳落山时,整个校园都被孩子们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了。

学生们陆续回家了,他们就像是撒向田野里的一把豆子,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山村又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抽得那些彩旗呼呼作响。父亲回到教室,讲台上的爷爷已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母亲正在用熨斗熨新买回来的国旗上的皱褶,明天开学典礼要举行升旗仪式,父亲专门去买回一面新国旗。爷爷的鼻尖上落了一只蚊子,父亲伸手去赶,那蚊子飞了一圈又落在了爷爷的嘴角上。

父亲突然想起明天电视采访的事来,他看了母亲一眼,说,你说,明天记者采访时,我怎么说?整个下午,采访这个事像一条蛇紧紧地缠绕着父亲,让他没有办法摆脱。

母亲说,人家记者怎么问,你就怎么说呗。

记者会问什么呢?父亲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母亲。

母亲说,我咋知道人家记者会问什么,我又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虫。

父亲突然眼睛一亮,说,要不,你装一回记者,咱演练一下吧。

母亲就笑了,哈哈哈的,笑得腰都有些伸不直了。母亲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笑过了,这笑看起来就有几分做作。母亲说,我当记者,我能当记者?我連普通话都不会说,还当记者?

父亲说,也不是真的要你当记者,咱只是练习练习,给我壮壮胆子看看我的应变能力嘛。说着就将一本作业本卷起来递给母亲,父亲说,全当这就是话筒。然后他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先把双手交叉着放在前边,觉得有些别扭,又把双手背在了后面,还是觉得不自在。就笑着说,这手好像是多余的,放在哪儿都不合适呢。还是母亲反应快,她说,手里拿个东西就自然了。可拿个什么东西在手里合适呢?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竟然幽默了一句,要不手里拿只大老碗吧,我一吃饭浑身都舒坦。

两个人商量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让父亲拿一本课本,课本的上面再放一盒粉笔,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才从课堂里走出来。

父亲的手里拿着课本和粉笔盒,果然自然了,他对母亲说,问吧。

母亲却紧张了起来,说,我问什么呢?

父亲说,开始拆学校时,你不是就有那么多疑虑吗,前几天你还问这问那的,怎么就没啥问的了呢?

母亲说,我在电视上看过记者采访的,可我好像觉得我想问的问题跟记者问的有些不一样呢?

父亲说,怎么不一样了?

母亲说,我也说不清,但就是觉得不一样。

父亲说,反正咱这是练习,你想咋问就咋问吧。

母亲将手里卷起的书本放到嘴边,正要开口,屋顶上突然轰隆隆滚过一串雷声,一道闪电过后,又一个炸雷在屋顶上响起。父亲跑到教室外面一看,天空就像被点着了似的,那一团一团的黑云,就像挤压在一起的浓烟,闪电把天空撕出一道道口子。

一切来的是那么突然,没有一点先兆。父亲转身回到教室,他说,咱赶紧回家吧,要下雨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身想把爷爷背到背上。

雨倾盆而下。

雨真是大呀,只十来分钟,操场上就积起了厚厚的一层水。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半个小时过去了,那雨连口气都不喘,就这样一直下呀下。父亲想去看看上午刚刚扎好的彩门,还有那些彩旗,指不定被雨水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却几次被雨逼退了回来。

水……

恍惚中,父亲好像听见爷爷叫了一声。他回过头,爷爷睁着眼静静地躺在躺椅上,爷爷就像一条遗失了谜底的谜语,永远让人猜不透了。

水……

这一次,母亲也听到了,爷爷没有张嘴,但声音明明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同时,他们真的听见了哗哗的水流声。父亲和母亲同时向教室的后窗跑过去,他们看见后山上正有一股股浑浊的水向下涌来,水都快淹到后窗檐了。

父亲猛然想起,学校后墙的两边还有两堆建筑垃圾没来得及清理,他拿起一把锨就冲进了雨地,母亲也跟着冲了出去。

学校的后面已形成了一个堰塞湖,山上的雨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流着,两堆建筑垃圾就像两个教条的门卫,死死地挡在那里。父亲和母亲拼命地用锨铲,用锄头挖,他们想尽快地挖出一条豁口将水排出去。可雨真是太大了,他们每挥动一下锄头都是那样费力。

山上的泥土开始松动了,土块和石块不停地往下滚落,可他们根本顾不得了,他们索性扔掉了手里的锨和锄头,开始用手搬。

果然有了效果,进展快了许多。眼见着豁口就要扒开了,父亲突然觉得地好像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父亲感觉不妙,拉着母亲就跑。

轰,一声巨响向他们追了过来。等他们回过头,一股强大的泥石流汹涌而下。仿佛是在和他们捉迷藏,那座刚刚建起来的新学校突然就从他们眼前消失得没了踪影。

父亲这才醒悟过来,爷爷还在教室里呢。

爹。

父亲叫了一声,雨声就像一只巨大的手,父亲的声音刚刚喊出来,就被死死地捂住了。

三天后,本市报纸刊出一则消息:

(本报讯)2017年9月3日傍晚,我市平安村突降暴雨致山洪暴发。一新建学校被掩埋。幸无人员伤亡。

父亲捧着这张报纸,读着读着竟然泪眼滂沱,涕泪纵横。

责任编辑 鹿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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