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
二月,雨水剛过。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早自修,班主任胡老师进来了。胡老师三十多岁,她个子很高,一张方方的脸盘上长有一对不大的眼睛。她不大爱笑,整天阴着张脸——不过,那仅仅是在对着我们的时候。平常,我们坐在教室里能听到从隔壁办公室传来的笑声,那是她同其他几个老师发出的,爽利得很。
现在,阴着脸的胡老师站上了讲台。同学们,她说得很急促,我们要马上排队去操场参加集会。我们都有些诧异,因为集会一般都在礼拜一早晨,而今天是礼拜三。但谁也没吱声,很快地,我们一个个从座位上站起,把书同椅子摆好,站到了教室门口。
操场上,已经有好几个年级了。一年级的学生站在操场最中央,他们站得笔笔直,神情严肃。我们从他们身边经过时,王东东发出了一记怪笑。谁?胡老师转了过来。胡老师的声音尖尖的,像把宰羊的小刀。没有人吭声,王东东早恢复了正常的表情,一脸凝重地平视着前方。少给我搞小动作。胡老师瞪了我们一眼,又重新转过头,走了起来。
操场上都是黄泥,从我所站的位置可以清楚地望见北边的那四间房:我们六年级的教室、教师办公室、活动室(说是活动室,其实里面就只有一张乒乓球桌),还有一间则空着,堆放有杂物。南边的房比北边多出一间,分别做了一到五年级的教室。西面是条泥路,歪歪斜斜通往场部中央。东面则是蓝山。但凡外头的人问起农场的名称,大人(后来是我们这些小孩)必点着这座山,说,蓝山农场。喏,就是这座蓝山。
蓝山为什么叫蓝山,我们是不知道的。多年以前,当我爸那帮人从杭州出发,一路颠簸着来到这里时,这里什么也没有。举目四望,是一大片荒地,再就是一座山。这山叫蓝山。山那头的村民对他们说。他们在村子里住了下来,最开始去生产队里干活,至于工厂和宿舍是后来才建起来的。大人们这样讲的时候,仍是没有解释蓝山的由来。而我们早没了兴趣,撇开他们,在山上疯玩起来,捉迷藏啦,抓小鸟儿啦。春天,我们还会到山上采映山红。映山红开得到处都是,不过要采到最大、最艳丽的,还得去坟冢旁。
我是害怕坟冢的,王东东却一点儿也不。他在那些坟冢上跨来跳去,就好像它们里面躺着的不是死人,而仅仅只是一个个土坯。我还在想着映山红和坟冢,校长出来了。校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理着个板寸头,戴一副黑框眼镜。他说起话来喜欢拖长音,就好比此刻,他向下扫视了一圈,道,同学们——昨天晚上——我们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我们——大概是实在憋不住了,他突然换了口气,又急匆匆接着道,敬爱的邓小平爷爷——因病——逝世了——
整个操场寂静无声,校长惯有的拖音和悲痛的语调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效果。我站在黄泥地上,试图想起校长口中那个人的一些事。我当然听说过他,在我爸每晚雷打不动要看的新闻联播和那些大人们的嘴里。然而,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一个名字,又或者一个影像,其余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校长的声音还在操场上回响着。这时,大队长和大队委员手执国旗,站到了升旗台上。那是个一平方米左右的水泥台子,除大队长、大队委员外,谁都不许上去。王东东有次告诉我,他上去过了。就一个破台子嘛,没什么好玩的。王东东半歪着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他越是这样讲,我心里头就越是痒得慌。
几天后,机会来了。那天正好轮到我值日,等我打扫完,学校早空了,太阳在天空中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色调。我背着书包,在升旗台旁转悠了好几圈,决定爬上去看看。我的脚才踏上台子,背后便传来了一声呵斥。祝若男,谁允许你上去的?我转过头一看,原来是大队长赵安琪。说起来,赵安琪还是我们班的,她长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皮肤很白,常年扎两根麻花辫,辫子上再绑根红头绳。她成绩很好,但从不和我们玩。
此刻,夕阳照在赵安琪脸上,她那双眼睛显得更亮了。她盯了我一会儿,见我不动,又说,还不快下来,小心我告诉老师。哼,有什么了不起,我心想。但我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我的手摸了一下旗杆,迅速地从台子上跳下,跑 开了。
整个二月,电视机里播放的全是关于哀悼伟人的消息。农场的办公大楼前,许多人聚集着。好几次,我和王东东、许乐文经过,听到他们在说“一国两制”“改革开放”。对此,我们几个早听腻了,只想找些好玩的。偏偏天气冷得要命,从学校的大门出来,能望见学校后边的蓝山灰突突的,死寂了一般。
许乐文提议去小溪边玩会儿。许乐文的声音很轻,他胸前系着条半旧的红领巾,一张脸在红领巾的映衬下越发煞白。王东东没有理他,他的两只手抄在裤兜里,一只脚则踢了下他脚底下的那颗小石子。小石子骨碌骨碌滚到前头去了,他又走过去踢了一脚。小溪有什么好玩的?王东 东说。
王东东说的未免有些过头。事实上,去年暑假,我们三个几乎天天都泡在那里。溪水不深,只在最底下才聚起一个十来方的潭子。我们在潭子里游泳、扎猛子,玩累了就躺在潭边的大石头上。王东东还发明了一种叫“螃蟹馅饼”的游戏。这种游戏是把抓来的小石蟹塞进沙子捏成的球里,再用沙子把缺口封牢。石蟹们会在“馅饼”里头挣扎、瞎转,我们则坐在一旁,看它们乱成一团。
那时候的我们可真快活啊,只是眼下,天太冷了,小溪边根本抓不到石蟹。我们走在路上,百无聊赖。王东东突然问了句,那个老太婆怎么好几天没来了?王东东说的老太婆是隔壁村的,自我上小学起,她就在我们学校门口摆摊了。她穿一件旧的、蓝色夹袄,瘦小的身子裹在夹袄里,脸黑且干,像是所有的水分都被抽干了似的。她不大笑,偶尔笑起来,整张脸便全起了褶子,露出一副蜡黄蜡黄的牙齿。
这样的景象是有些可怕的,但是,没有人会在意,差不多所有孩子都直愣愣地盯着她身后的那辆三轮车。那是辆小型的深蓝色的三轮车,生锈的把手上安有一个同样生锈了的车铃。常常,我们只要听到那个不甚清脆的车铃声响起来,就晓得是老太婆来了,大伙便一窝蜂地朝外跑。三轮车被我们一层一层地围了起来,我们在里头钻来挤去看车上的物品,贴纸啦、手枪啦、跳跳糖啦、麦丽素啦,这辆车上的物品是那么多,以至于好多次我们都决定不下到底该买哪一样。
我们校长对此很是生气,他不止一次在集會上拖长了音表示,我们的零用钱是父母辛辛苦苦挣来的,不可以乱花。他又说,老太婆的东西不干净,吃了容易拉肚子,他建议我们去场部办公大楼旁的那家国营商店买。几个低年级学生许是被吓着了,脸孔倏地耷拉下来。我才不信校长的话,我和王东东、许乐文都吃过老太婆的东西,跳跳糖啦、干脆面啦,可谁也没闹肚子。更何况,校长口中的那家国营商店,柜台里虽然也摆着点零食、玩具,但更多的还是各类劳保用品,这样的商店又怎能引起我们的兴趣呢?
校长却不管这些,他吩咐所有老师同大队委员组成检查小组,专门检查谁买了老太婆的东西。因为校长是没办法赶老太婆的,可他却有权管我们。他认为只要把我们这些源头堵住,老太婆自然就会乖乖离开。但实际上,最先瘪下去的却是我们,我们被这项新规定弄得心神不宁,而老太婆呢,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感到了焦虑,但从表面上看,她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她同那辆三轮车依旧准时出现在我们校门口,她也不吆喝——她过去就不吆喝,她的话是这一带的土话,我们听不太懂,除了买卖时必要的那两句,她从不说话——而现在,她更是保持着一种特有的缄默。这种缄默搅得我们越发难受起来。王东东想出个点子,在那个检查小组到来之前去买,由我和许乐文把风,他则飞奔过去,拿了东西,扔下钱就走。但实际上,我们总共也只干了没两次(许乐文太紧张了,从头到尾,他的身体都在发抖)。幸亏,没过多久,校长就不再管这事了,校长似乎很忙,而老太婆的三轮车又重新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不过如今,老太婆真的有好几天没来了,在我印象里,她还没有连续这么多天不来的。会不会是病了?我说。王东东没有接话,他的嘴唇不断朝外翻吐,发出连续的噗噗声来。我晓得他是在惦记那张烟卡。最近这阵子,我们所有人都为烟卡着了魔。烟卡是附在杭州牌香烟里的,每包里有一张,又分为好多套系。据说,搜集到一套完整的烟卡就可以换两百块钱。我们都想要那两百块钱,便拼了命地搜集。
王东东那时已经搜集了好多张烟卡了,他把他的所有家当都藏在一个铁盒子里。那是个暗红色的铁盒子,盒子里,所有烟卡被他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其中的几张上画有几个大汉,大汉们或手执宝剑或手拿大锤,很是威猛。只可惜,这里头少了王东东最想要的一张——豹子头林冲。豹子头林冲长什么样,我想不出来,王东东几乎把农场的孩子都问遍了,也没能找到那张卡。
就在我们以为毫无希望的时候,有人告诉王东东,他在老太婆那儿看见了那张卡。当时,我们正在操场上溜达,王东东二话不说,便朝校门外冲去。我们尾随着他,果然,在老太婆那见到了那张他做梦都想要的烟卡。这卡多少钱?王东东的声音像是在发颤。老太婆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块!这个数字把我们吓得不轻,尽管我们晓得烟卡很俏,但也绝对值不了那么多。
王东东的眼光从烟卡上抽回来了。喂,我说,他把头昂起来了,语气也转为了平常的那种调调。不就是一张卡吗?我看两块钱还差不多。但老太婆仿佛吃准了他,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不卖拉倒,王东东边说边往回走,他以为这样老太婆就会拦住他,再降下价来。可直到我们走出老远,老太婆也没有叫他。王东东便有些尴尬了,第二天,他装作没事似的继续到老太婆的车旁晃荡,如此过了两个多星期,他也没能买下那张卡。王东东没钱——但凡王东东手上有点儿钱,他会头也不回地买下那张卡——但他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他姑姑给他的零用钱早在他拿到手的第二天就被他花光了。
所有农场的孩子都知道王东东是寄养在他姑姑家的。他爸妈早年去广东打工,攒了点钱便自己做起了生意。等生意慢慢做大,他们也就更没时间照顾王东东了。王东东四岁那年,他爸把他送到了农场来。自家姐姐嘛,总错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他姐姐的独生女初中毕业后就到了县城工作,换言之,她有足够的精力来管王东东。他什么都考虑到了,除却王东东的学费、伙食费,他还拿出一笔钱给他姐姐。他姐姐收了钱,便把孩子接管了下来,只不过她的管是有分别的,比如她会管王东东的吃、穿,至于这以外的事情,她是一点都不搭手的。
我又不是他亲妈。好几次,我听到王东东姑姑这样说。她说的时候,一只手捏着张麻将牌。麻将牌被她打出去了,她将手收回,又咂嘴道,闹,你们别看他小,精得很。我要是多说他几句,说不定一个转身就到他爸妈那里告状去了。
对于王东东姑姑的这套说辞,我妈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每次,她从王东东姑姑那打麻将回来,便忍不住在我爸面前唠叨上几句。你倒是说说,哪有这样的亲姑,孩子在外头乱成了这样,她也不管管。我爸正靠在沙发上打盹儿,前一晚,他值了夜班(他是农场安保科的),尽管白天他一直在床上补觉,也没能缓过劲儿来。又打架了?我爸说,说的时候并不睁眼。可不是,我妈说,这回连胡老师都来了,听说把对方的牙齿都打落了。我妈说完便开始等我爸回话,可她等了半天我爸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她只好接下去说,胡老师都说了,要她一定要加强管教。唉,要我说,她哪里会管,还不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我爸搓了两下眼睛,从沙发上起来了。男孩子嘛,正常。又不是小姑娘家,娇气得很。我妈愣了一下,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嘟囔了起来,我不是说这孩子,主要是你没看到王黎敏那德行。刚刚胡老师一走,她就同我们讲,这孩子净给她添麻烦。她还讲要不是念在那点儿血缘关系,她才懒得接这个烫手山芋。你听听,这好事全给她占尽了,她怎么就不提她拿了他们钱的事?
晚饭烧了没?我爸没有接这个话茬儿,吃好饭,我还要去赵主任家一趟。赵主任也就是赵安琪的爸,他是糖厂的办公室主任。怎么?我妈的语气变得紧张了,又去买麦乳精?那怎么办?我爸说,过两天我去我哥那里,总不能空手去吧。我妈的头垂下来了,她有些不高兴地说,这些年也没少给你哥家送东西,照理,他们在杭州的,哪看得上我们这里的东西。再说,这两年,厂里的效益又不好。有什么办法,别忘了,等政策下来,我们还指望着把户口迁到他家去呢。政策政策,我妈把嗓门提高了,这都说了多少年了。年年等,年年盼,也没盼到点什么。别到了最后,政策是没来,这东西倒是打了水漂。
我爸不作声了。我妈呢,怨归怨,到底还是做饭去了。炒青菜同肉末豆腐的香味从煤气灶上传了过来,我坐在客厅一角的小凳子上做笼子。笼子是用草编的,等天再热一点儿,我、王东东、许乐文就可以去捉蚱蜢以及螳螂。抓蚱蜢要眼疾手快,而抓螳螂则要小心对付它那对“大锯子”。有一回,王东东抓到了一只螳螂。那是只大得过分的螳螂,一对绿莹莹的眼睛凸在外头,两只“锯子”不停地挥动着。王东东没有把它关进笼子里,而是将它偷偷地藏进了赵安琪的抽屉。等下午放学,赵安琪打开抽屉,不由地尖叫起来。是谁干的?哈哈——王东东本来应该忍住的,可他实在太想笑了,一个不当心,就没忍住。不用说,赵安琪气得立马跑去告诉了胡老师。而王东东呢,除了被胡老师训斥了一通外,还被要求罚抄十遍课文。
我还记得自己头一次见王东东是在秋天,场部的许多桂花树都开花了,空气里到处都是甜腻的味道。我妈像平常一样带我去王东东姑姑家搓麻将,我们过去的时候,看到她家房前的那棵桂花树下蹲着个男孩。男孩的脸侧低着,他的手里拿着根树枝死命地朝地上戳。黑黄的泥土飞溅开来。少顷,他似乎发现有人在看他,停了下来。我看到了一双眼睛,狭长的,黑幽幽的。后来,那是我大了以后了,我才发觉王东东的鼻子和嘴长得也不错,但奇怪的是,那天,我只记得那双眼睛,狭长的,黑幽幽的,从里头透出一股光来。
这就是你那个侄子啊?我妈不晓得发现了这点没有,进了屋就问。可不是?王东东姑姑把麻将牌放好了。几岁了?我妈又问。原来,她听到风声,说是王东东姑姑从这事上捞到了一笔钱,这笔钱使得我妈变得酸溜溜的。当然,她并不好直接问,便只好拐弯抹角地打听。四岁,王东东姑姑应了声,不说话了。那和我们若男一样啊。我妈在麻将桌旁坐下,仍不死心,去幼儿园没?话才讲完,另外两个搭子也到了。我妈便从兜里掏出一块糖给我,自己去玩会儿啊。我接过那颗糖(那也是我跟她到这里来的唯一盼头),听到王东东姑姑说,在托关系呢。幼儿园的那帮人告诉我,不是场部人员的直系亲属不让进,你说气人不气人?
两个礼拜后,我在幼儿园里再次见到了王东东。他和他姑姑站在教室门口,他姑姑笑眯眯地同老师说着什么,他则面无表情,眼睛既不看老师,也不看别的。等他姑姑走后,他被领了进来。这是我们的新同学,老师介绍道。
王东东就这样和我成了同学,但我们并不说话,他总是一个人待在教室的角落里,他也不参与唱歌、跳舞或是其他活动。等到下一次我再去他姑姑家——那天,我妈没给我任何吃的,便打发我自己去玩——我看到他仍拿着根树枝在桂花树底下戳泥土。
突然,他扔掉了那根树枝,朝我走过来。叫你看!他的眼睛直瞪着我,猛地朝我打了一拳。我扭曲着脸,哭了起来。哎哟哟,这是怎么了?王东东姑姑先跑出来了。她将我俩拉开,又当着我妈的面教训起了王东东。我妈呢,嘴上说,小孩子嘛,打打闹闹正常,可等一回到家她就变了脸色。她先是在我爸那儿数落了王东东,见我爸没什么反应,又转而把脾气发到了我身上。
哭,哭,哭,就知道哭,她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下次他打你,你就还手,知道没?我点点头,但我又哪里是王东东的对手,下一次去,仍是被欺负。不过,我们总算是熟络了起来。而等我们上了小学,王东东就不再打我了,他不知从哪听来的理论,说是好男不跟女斗。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找男孩子打,他打起来又狠,就是再痛,也绝不认输。很快,王东东的名声就传开了,几乎所有孩子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
惊蛰那天,下了场雨。从教室的窗户往后望去,整座蓝山都浸泡在了一层饱胀的水汽里,白亮亮的。我正趴在桌子上做最后一个笼子,冷不丁,一只手朝我伸了过来。我一看,原来是赵安琪。赵安琪还是老样子,扎两根麻花辫,麻花辫上绑根扎眼的红头绳。她本来就高,而此刻更有种居高临下之感。她的手在我桌子上敲了两下,那天傍晚,有人看见你从我家门口经过了,就是我自行车被偷的那天。
哦,那天。我不禁有些慌张了起来。那天,我是路过你家门口了。不过,我没看到你的自行车。那老师问大家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赵安琪显得咄咄逼人。我,我忘了。胡说。赵安琪狠狠地觑了我一眼,你肯定是心虚。我被她这么一说,心跳得愈加厉害了。的确,当胡老师问我们有没有线索的时候,我隐瞒了一些事。可另一方面,我真没偷她的自行车。
那天,我、王东东和许乐文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许乐文提议去小溪边玩会儿,王东东没接话,过了会儿,他才说,小溪有什么好玩的?可奇怪的是,我们走着走着还是走到了小溪。经过一整个冬季,溪水清浅了许多,无力地流进潭子里。王东东在潭子旁捡了块小石头,朝潭子深处扔去。石头火速擦过水面,又弹跳了三次,掉下去了。妈的,无聊死了。王东东说着,又捡了块石头。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下。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一辆大红色的自行车,自行车簇新簇新,就停在离我们两百米左右的平地上。
那是……我晓得王东东的意思,那好像是赵安琪的自行车。赵安琪家就在边上,那是栋砖红色的小洋楼。小洋楼分上下两层,楼前还有个宽敞的天井。有次,我们偷跑进去,看到里面种着冬青、月季,还有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五角星形的花。
王东东把手里的石头扔掉了,朝自行车奔了过去。我和许乐文緊跟在后头,等我们跑到那车跟前,才得以确认那真是赵安琪的自行车。二十四寸的车身是斜跨式的,弯弯的龙头上还系着根红色的蝴蝶结。那个蝴蝶结——赵安琪骑这辆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时,微微晃动着,看上去像是要飞。嘿。王东东指了指车,说,这笨蛋,车钥匙都还在上头。是忘记拔了吧,说不定她马上就出来了。许乐文望了望边上说。哼。王东东耸了下肩膀,怕什么。那笨蛋,有了车就成天在我们跟前炫耀,不就是一辆车嘛。话虽是这样讲,可他的手却轻轻抚摸起那辆车来。
他摸了会儿,把脚跨上去了。看我的。他说着骑了起来,一圈,两圈,三圈。他足足骑了十圈才停下来。嘿,这车真不错,比我姑姑那辆破车强多了。他大概想到了我们,又问,你们要不要试一下?不,不用了。许乐文摆起了手。我当然想试一下的(尽管也有点儿害怕),可我的肚子却忽然痛了起来。等等,我先上趟厕所。我对他们说。可等我上完厕所回来,他们却不见了,我在周围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们。
第二天,所有同学都知道赵安琪的自行车不见了。胡老师表示,这是她当班主任以来性质最为恶劣的一件事。她还希望知道情况的人赶紧提供线索,好帮助赵安琪尽快找到她的自行车。我偷瞄了王东东一眼,他正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则在桌子底下乱划。我很想知道王东东把自行车藏到了哪里,可边上人太多了,我思量了会儿,还是决定不问为好。好容易熬到放学,我问王东东,自行车呢?这个嘛,王东东做了个嘘的手势,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他说完,领着我们朝小溪边走去。
这一带地处小溪的上游,和我们平时玩的地方正好相反。一路上,随处可见许多杂草,偶尔,几棵高大的合欢树突兀地立在那里。我们走了快一刻钟,才停下来。到了,王东东用手指了指右边,说,就是这里。我看见了一个上坡,坡不算陡,上头长着好几丛杂草,焦黄焦黄的。
王东东先跳了上去,接着是我和许乐文。可等我们到了上面,却发现什么东西也没有。不可能啊。王东东呆了下,旋即搜索了起来。他在附近的杂草丛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点什么。会不会是记错了?我问。王东东的眼神变得疑惑了,他张望了会儿,道,不会错的,我把车藏这儿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下那棵树。喏,就是那棵。他又把头转向了许乐文,你也记得的吧?嗯,许乐文回答得很轻,一只脚则踏了踏脚底的那块泥土。
我相信王东东说的,他虽然淘气、爱打架,但在这事上犯不着撒谎。那么,这自行车八成是让别人偷去了。
走,跟我去胡老师那说清楚。赵安琪扯起我的袖子。我好容易挣脱开她的手,看到她的腮帮子变得胀鼓鼓的。不去是吧?好,你等着。赵安琪气呼呼地走开了。真倒霉,我想到了胡老师那张脸。而倘若,更不幸地,她把这事告诉我妈,我不被她打一顿才怪呢。赵安琪却从教室外头回来了,算你运气好,胡老师不在。不过,她把脸凑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谁。她说着,用手在课桌上比画了三个字。
我病了。高烧来势汹汹,我妈一开始没当回事,然而到了第三天,病仍是没有好转。迷糊间,我听到我妈跟我爸说,早上量过了,还是三十九度,再不行就上医务室吧。我爸说了声嗯,不再说话了。
我开始做梦。我梦见我妈带我去了医务室,医务室老大老大,一个医生穿着白大褂坐在医务室的一角。她看了看我,冷冰冰地说,你要打针。我把裤子褪下,坐到了一个高脚凳上,等再回头,她却不见了,赵安琪拿着支针筒一脸坏笑地立在那里。我一惊,醒了过来,身上冒出了好几层汗。
现在,我想我有必要来讲讲那三个字。你或许已经猜到了,他就是我在前面提到过的许乐文。许乐文长得瘦、白,就住在我家楼上。好多次,许乐文妈带他从医务室回来,我妈便会往前探上一探。又病了啊。我妈说。他妈呢,也不回答,只点一点头,便往楼上去了。等许乐文妈一走,我妈便掉转过来同我爸讲,你看看她,成天挂着张脸,天生的苦命相。我妈指的是她被许乐文爸揍的事。
听大人们说,许乐文妈年轻时也曾漂亮过的。她眼睛很大,说起话来,嘴旁就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不过如今,她的脸瘦削得厉害,一双眼睛也凹陷了下去,看上去空洞洞的。许乐文爸长得倒不好看,他个子偏矮,粗而短的脖子上架着张马脸,但许乐文告诉我们,他爸是从杭州高级中学毕业的。据说,那所中学出过很多名人,我们课本里的鲁迅就是其中之一。
许乐文的话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但我们谁也没看出他爸有多聪明。他爸是茶厂的工人,成天在流水线上做活。他喜欢喝酒,喝高了,便揍他老婆一顿。奇怪的是,许乐文妈对此从不抱怨,她像农场的其他女人那样整理家务,管孩子,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她怎么那么能忍呢?有一天,我妈在王东东姑姑家打麻将时,问道。我那会儿已经大了,没事便站在一旁看她们。就是,这种男人,换我早离了。说话的是糖厂的会计刘雅萍。王东东姑姑没有马上出牌,她抿了下嘴,道,我倒是听说件事,不知该不该说。她这么一讲,大家就知道她肯定会讲下去了,但仍是一副被吊足了胃口的样子,催道,快说,快说。
果然,王东东姑姑干咳了一声,说,我们都晓得他俩是早我们两年来的这里,是吧?但我听说,她来这里的时候就有了。啊!刘雅萍惊呼了一声,手里的一张麻将牌差点儿飞落出去。王东东姑姑并不改神色,她慢悠悠地说道,你想想,那会儿多早啊,又没结婚,怎么生孩子?那么说,他们当初到这里来,是来避风头的啊。这是我妈的声音。肯定的咯,作风问题哎。那,那孩子呢?不晓得,总弄掉了吧。怪不得,刘雅萍甩了下她的大波浪头,他们结婚后,那么晚才有了许乐文。那种事情,很伤身的。我妈还想回话,突然,王东东姑姑的脸撑开了。哎呀,她满面春风地叫道,和了!
如果你没有在我们农场待过,你可能不大容易理解以上这段话。简单地说,我们农场里的人可以分为这么几类:第一类叫老三届,是当初一刀切下放到这里来的,我爸、我妈,还有王东东姑姑就属于这类;第二类叫倒挂佬,他们大多来自周边的乡镇,当然也就算不上知青;还有一类虽然也来自城市,但同我爸妈他们不同,他们来得较早,且是自愿来的。
如果说,我和王东东玩在一起是因为我妈的缘故——我妈隔三岔五就会去王东东姑姑家,尽管她在家里义愤填膺,可一到了那儿,她便成了另一个人,她会笑嘻嘻地同她们打麻將,谈各种八卦——那么,许乐文就不一样了,他爸妈不是老三届,再加上他弱得跟病猫一样的身体,我甚至找不出他和王东东之间的交集。
可事情就是那么神奇,这还得从许乐文的连环画说起。许乐文家有好多连环画,那是他妈买给他的。许乐文妈自己过得不怎么样,但对儿子却是下足了血本。她给他买连环画、世界名著,还给他买各种试卷习题。她恨不得他成为作家、数学家、科学家,一个被人追捧的天才儿童,这样她受的苦也就值了。可事实却叫她大失所望,许乐文的成绩只能勉强算中等。王东东的成绩就更糟了,但连环画他是喜欢的,他梦想着自己能像画里的男主角一样,打遍天下,无人能敌。
起初,王东东向许乐文借连环画,根本没打算还。他盘算好了,等许乐文来找他要书,就趁机修理他一顿。可许乐文好久都没来找他,这反倒使他没劲儿起来。这小子怎么不来呢?王东东把两只拳头相互按过来按过去,那些关节就在拳头的按压下发出咯咯咯的脆响声。
王东东跑去找许乐文,许乐文正坐在他家门口的楼梯上。他的两条细瘦的腿夹紧了,腿上头还搁着张纸。纸上,一只猴子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手执一根金箍棒,看上去好不威风。王东东把那张画扯过来了,这是你画的?许乐文登时愣住了,好半天,才点了下头。哈哈,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嘛。王东东的嘴巴咧开了,他没有打许乐文,转而叫他给他画这画那。哪吒啦、二郎神啦、关公啦、赵子龙啦,有一阵儿,他甚至还要求许乐文把《水浒传》里的一百〇八将全都画在他的一个笔记本上。许乐文对此作何感想,我不清楚,我猜他是慑于王东东的威力,又或者,他根本就没得选择。他在班上本来就没朋友。
不管怎样,许乐文和我们玩在了一起。他话不多,跟在王东东后头更像个隐形人。寒假的一天,我在家闲着没事。王东东突然蹿了进来,走,带你去看样好玩的。什么?话刚说完,我才发现许乐文也来了。许乐文把脑袋缩在了衣领子里,嘴巴则不停地朝外哈气。王东东并不回答,他只神秘兮兮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们跟着王东东跑了起来,一路穿过场部办公大楼、国营商店和晒谷场。晒谷场上空荡荡的,大块大块的水泥地在冬日温暾的太阳底下散发着寒气。再往下点,是许多间平房,土黄色的外墙,灰黑色的瓦片,一股脑儿地连在了一起。这儿,王东东朝我們挥了挥手,说话间他已经绕到那排平房后边去了。那是堵一人半高的墙,墙和屋子间隔着条窄窄的沟。王东东正对着沟上边的一扇窗户,透过那扇窗户,我看到一张不大的木床、一张写字桌和一个棕色的五斗柜。一只母羊侧躺在五斗柜旁的一堆干草上,它的肚子挂了下来,四条腿直直地伸向前方。
看,我说好玩吧。王东东指了指那只母羊说,它马上就要生了。我哪有心思看羊。我又瞅了瞅这间房,尽管我不大到这儿来,但也多少知晓住在这里的那个女人。哼,那个女人。我还来不及细想,高跟鞋的声音响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听到了王东东的声音。快低下。我们把头低下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实在憋不住了,半抬起头来,发现女人就坐在床上。她的身子侧对着我,两条腿则架在了床沿上。那是两条极其细长的腿,外头裹有一双黑丝袜。胸部很大,即便捂在厚实的棉衣里,也能一眼就看出来。有一回,我曾偷听到赵安琪和几个女的在学校的厕所里相互比画对方的胸部。她们比画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忽然把嘴巴抿牢了。那个臭女人的,有那么大哎。
事实上,农场里不乏生活混乱的女人,譬如死了老公的阿凤,又譬如老公在外一直未归的阿瑛,但谁也没有像水芹这样招人嫉恨。听大人们说,水芹来农场后是有对象的,她同那个男人相恋,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就在他们快要结婚前,发生了一件事:那个男人同水芹的表姐好上了。水芹的表姐是从杭州专程赶过来看望水芹的,她同男人好上后,又火速结了婚。不久,那男人便以夫妻分居两地不便为由,调回杭州去了。
这么说来,水芹倒是可怜了。她也不结婚,就这么一个人单过着。可人们不久便发现了异常。一开始是大巴司机,再往后,茶厂的车间工人,食堂的烧饭师傅,就连供销科科长都入了她的套。
她这样算什么?有本事去报复她表姐啊。我妈和其他女人都敏锐地嗅到了危险信号,对此愤愤不已。她们把自家男人看得越紧了,可就是这样,仍拦不住那些想要偷腥的男人。臭婊子!破鞋!烂货!每每水芹出了新的花边新闻时,她们便这样骂。可真摊上了又能怎么办?是哭闹?吵架?还是离婚?得了,说多了都让人笑话。
第二天,许乐文没来上学。早自修结束的时候,我看到许乐文妈满面愁容地从我们教室前经过,她是来找胡老师请假的。那家伙,又病了啊。王东东说。许乐文生病是常事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许乐文这次的病同以前的不一样。
嘿,王东东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知道水芹的那只羊是哪儿来的吗?哪儿?我有些心不在焉。是有人送的,王东东把声音压低了,一个男人。哦,这个答案并不稀奇,但凡我们农场的谁都晓得她和男人的那点儿事。王东东见我不在意,又说,实话告诉你吧,是许乐文爸。我不禁吃了一惊,许乐文爸!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和水芹会有瓜葛。王东东变得得意了,真的,我听我姑姑说的。大概怕我不相信,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姑姑还说,他爸好像还要同她妈离婚呢。
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了那个矮男人,他喜欢喝酒,喝高了便打他老婆一顿。我还想起前一天下午,我、王东东、许乐文躲在那扇窗户底下,高跟鞋的嗒嗒声轻下去了,我们重新回到了窗户旁。水芹就坐在床上,她的身子侧对着我们,始终都没有回过头来。我们的胆子大起来了,把头凑近了,从我们嘴里呼出的热气一经遇冷,便在窗户上化成了一层水汽,模模糊糊的。我们只好不停地用手去擦。
我们一直擦了很久,终于,她从床上下来了。她在那堆干草上跪下,双手使劲儿地忙活着。一团白的、湿漉漉的东西出来了,上头满是混浊的血水。生了,生了,王东东兴奋起来。也就在同时,我听到了一阵尖叫声。我扭过头,看到许乐文的脸歪曲了,一对黑眸子闪动着,说不清是惊恐、悲伤,还是痛苦。他开始哭起来,怎么劝都没用,两只肩膀亦剧烈地抽动着……
一切都没有变。我和许乐文、王东东仍旧一起上学、玩耍,但某些地方它又确实变了。我会时不时想起许乐文那张脸,当然还有他爸爸。他会离开他们吗?那个老打老婆的男人,他当然是个混蛋,可他若是真抛弃了他们,他们——一对孤儿寡母的日子又会好得到哪里去?我必须承认,对于许乐文,我开始特别地关心起来。我希望他好,期望他开心,但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喜欢?我说不清。
一连三天,我躺在床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傍晚,王东东姑姑来了,她一进门就说,三缺一,就差你了。我妈正在洗碗,她边洗边说,孩子还在发烧呢。他爸又夜班。王东东姑姑往我房里张了一眼,说,还没退啊?可不是,我妈把碗放下了,再不行,明天就得去医务室了。我听到碗叠在一起的声音,然后是我妈。今年也没人说起那事?我妈说的是上市政府的事。往年,天气渐热,农场的女人们会坐上三个小时的汽车到武林门,再从武林门走至市政府门口申诉。说是申诉,实际上就是静坐,因为整个过程既没有人递交材料,也没有人喊口号,反正就那么坐着。孩子们当然是坐不住的,好几次,我跟我妈过去,就在市政府门前的那块空地上玩。那块空地有我们学校三个操场那么大,门上挂有好多块牌匾。一个哨兵全副武装地立在那里,我以为他会做点儿什么的,比如来询问下我们的情况,又或者将我们赶走,但直到我们离开,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这使得我有一种很虚幻的感觉。
都多少年了,还不是老样子。要有用,文件早下来了。王东东姑姑说。我妈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就是想不通,那些下放到黑龙江北大荒的都回去了,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回去?还不是因为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妈的语气变得激动了,可上头也不看看这几小时的车程相差有多远。别的不说,光是吃的、穿的、用的,怎么同杭州比?有什么办法?王东东姑姑说,她大约觉得有些扫兴,又说,不说了,不说了,她们还等着我回去打麻将呢。
芒种过后,天气渐渐闷热起来,一年当中的梅雨时节到了。持续的雨季使得我们身上黏糊糊的,家里的墙上、柜子上,到处长满了青黑色的霉斑。大人们见面总是问,什么时候才出太阳啊,问完又摇头。去市政府的事则彻底被人们遗忘了,偶尔有人提起,也若一粒小石子掉进深潭里,倏地,没了声息。
日子就如同这雨天,阴郁,单调而刻板。快出梅的时候,赵安琪的自行车找到了。我们都吃惊不小。我最后一次听说那辆车还是在三个月前,那时,我的热度已经退下去了,我妈给我熬了一大碗粥,叫我赶紧吃完,好去上学。我在饭桌前磨蹭了半天(我倒是想跟我妈说人还不舒服,再晚一天上学的,但这样一来,她非骂我一頓再撵我出去不可),直到实在磨蹭不下去了,才背上书包朝学校走去。
教室里,好多同学都在了。赵安琪拿着课本,站在讲台上领读。许乐文也在了,他把书摊开在桌上,像小和尚念经似的念着。我有些心虚,没敢看他,快步走到了座位上。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祝若男。是胡老师。胡老师阴沉着脸,对我说,你出来下,我有事问你。我心里一阵乱敲,站起来的时候一个没站稳,差点儿摔倒下去。
赵安琪自行车不见的那天傍晚,你经过她家门口了?等我走出教室后,胡老师问我。我点了点头,尽管我的心情仍是紧张,但和许乐文那件事相比,这就算不了什么了。
胡老师的眼光变得犀利了,那你看到赵安琪的车了?没有。我肯定地说,真的。当时我只想着怎么玩,走过去的时候,根本就没注意那里有一辆车。祝若男,胡老师的音量提高了,我希望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现在承认错误,还来得及。我知道这个时候要是流露出怯意,哪怕只是一丁点,就完了。何况,那车真不是我偷的。所以,我直视着她,说,我保证!她似乎不大相信,但一时间又找不到其他证据,只好说,行,我知道了。
从胡老师办公室出来,我在活动室里找到了王东东。王东东坐在乒乓球桌上,他跷着个二郎腿,嘴里还哼着首歌曲。胡老师刚刚把我叫去了,她问我知不知道赵安琪自行车的事。王东东把腿放下来了,你全说了?怎么可能。他像是舒了口气,说,那就好。我又想起了赵安琪那张神气的脸,这事肯定是赵安琪搞的鬼。我以为王东东会表示点什么,譬如骂她两句,又或者警告她一下,然而他只是说了句随她的便,又继续哼歌了。
王东东表现得太不仗义了,倒是许乐文,一路上,不断地问我,胡老师会不会都知道了。不会的,我安慰他道,反正这事跟我们无关。可是……别可是了,王东东突然打断了他,你就不能说点别的?许乐文不再说下去了。
等我们和王东东在路口分手后,许乐文忽然对我说,王东东妈妈快要来了。王东东妈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每年寒假,她都会来一趟。有时,她还会接王东东到她那边过年。不过今年,她没有来,据王东东姑姑讲,他们实在是太忙了,忙得连看儿子的工夫都没有。
许乐文又说,王东东说了,他妈妈去年答应过他,这次来会带他去香港。香港?我不由得脱口而出。要知道香港可要比杭州繁华得多,听说那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街上的灯整夜整夜地亮着。还有一个叫什么什么港的,全世界都有名呢。许乐文的目光变得迷离了,他用这样的神情注视了前方好一会儿,才拖着他那两条小细腿上楼去了。
赵安琪的自行车是在附近的镇上找到的。偷车的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混混,叫空倌儿。空倌儿四十多岁了,没有成家,一个人住在场部的集体宿舍里。听大人们说,他原先是生产队的,后来又随大部队转到了茶厂。因为干活老偷懒,又爱赌博,所以一直没能转正。
我们这儿有句话叫“十赌九输”。空倌儿输了钱,便去别人家偷,有时是一个收音机,有时是一支钢笔。他偷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前年,他一口气偷了一条23K的金项链,一块女式手表,还有一沓放在梳妆台上的零钞。这笔钱倒是让他潇洒快活了一阵子,但也因为如此,很快,他就被人发现了。我爸和安保科的几个男人反扣住了他,把他拖至了场部办公大楼门口。
失主刘雅萍过来了。刘雅萍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叫你偷,叫你偷。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了。空倌儿的身子佝偻着,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哀号。不偷了——不偷了——打死我也不偷了。然而,下一次,他还是偷。
赵安琪自行车不见的时候,也有人怀疑过他。这回,他学聪明了,并无什么动静。他原本计划等风头过去再出手的,可偏偏几天前,他的赌瘾又犯了,他输光了钱,只好天蒙蒙亮就起来,推着那辆自行车到镇上去卖。也是他倒霉,他去的那个早上,正好场部也有人去了。那人才进集市,就一眼认出了那辆车,空倌儿就这么被抓了起来。
事情到此本该告一段落,然而,空倌儿却在招供时表示,他本来没想偷车的。那天,他在赵安琪家周围转悠,看到三个小孩在玩车。他看了会儿,走开了,等他再折回来,发现小孩不见了,只有那辆车还停在那里。他走过去,发现车上头插着把钥匙。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不是有意的啊。空倌儿说。空倌儿的辩解当然没能帮到他多少,可我们却因此遭了殃。胡老师知道后大发雷霆,她认为车虽然不是我们弄丢的,但我们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你们三个,居然敢联合起来骗我。胡老师气得眼睛都发直了,她在办公室里反反复复地骂我们,最后罚我们打扫两个月的教室卫生。
我、王东东、许乐文便只好留了下来。等所有人都走光后,许乐文开始扫了起来。王东东没有扫地,他反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对啊。他突然站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我明明记得我们把车放在草丛里的,空倌儿怎么会说车在赵安琪家附近呢?
我也觉得蹊跷,莫非空倌儿在撒谎?可他又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他又把头转向了许乐文,你也看见的,对吧?许乐文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转瞬又消逝了。嗯。许乐文说。
好哇。趙安琪的一只脚跨进来了。你们刚才说的我全听到了。赵安琪把手叉在了腰上,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像是被她捉到了七寸,还想看王东东的反应,许乐文的手却胡乱摆动了起来,不是的,事情不是那样的。我们是拿了你的车,但是后来我还回去了。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看我画的画。
许乐文开始翻找起来。我看到许多张画从他书包里“飞”了出来,一张,两张,三张……又乱糟糟掉在了地上。哈哈。赵安琪把那些画捡起来了。她边看边说,这可是你们自己承认的。
王东东把许乐文的衣领子拽紧了,叛徒。你这个叛徒。我……我不是叛徒。许乐文说。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叛徒,赵安琪扬了扬手上那张画,反正我现在就要去胡老师那儿把事情说清楚。王东东把许乐文放下了,他一把冲到了赵安琪跟前,你敢!我有什么不敢的?你们三个,不过是小偷。没人管教的野孩子。
王东东的脸涨红了,他额头上的两条细的青筋也凸了出来。有种你再说一遍。我就说,小偷。野孩子。小偷。野孩子。王东东把赵安琪的肩膀揪住了。你干什么。快放开我,赵安琪叫了起来。王东东也不管,他揪着她,一直将她拖到了最东面的那间房。那是间空房,里面堆有废弃的课桌椅、书本、塑料纸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王东东把赵安琪往地上一扔,叫你乱讲。我听到了砰的一声,然后是赵安琪朝王东东扑过去的声音,但赵安琪的力气实在太小了,根本推不动王东东。
天开始慢慢暗下来了。老实说,尽管我不喜欢赵安琪,但眼下,我到底害怕了起来。我害怕事情闹大,也害怕这事被胡老师,还有我爸我妈知道。况且,要是赵安琪说出了我的秘密,我又该做何解释呢?
许乐文的嘴唇动了下,自刚刚起他就一直没再出声。赵安琪呢,忽然呜呜哭了起来。她哭了会儿,不哭了。我要回家。她用手揩了揩眼泪说。王东东在剥手指甲,王东东有个习惯,他喜欢把自己的手指甲、脚指甲剥下来(有时也咬),他剥了会儿,听到赵安琪又说了遍,我要回家。
王东东把头抬起来了,你不是要告诉老师吗?你不是向来很了不起吗?有本事你自己回去呀。赵安琪的眼光变黯淡了,我不告诉老师了。真的,我再也不告诉老师了。你放了我,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王东东还在剥指甲,他没有理她。赵安琪便像只被困的小白鼠了,我都说了不会告诉别人了呀。她重新哭了起来。
王东东剥完指甲了,他把那堆长短不一的指甲踢到了一旁,又跺了两下脚。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意思是,时间不早了,该放她走了。我们总要放她走的。可赵安琪却忽然叫了起来,我有卡,我有卡。就是豹子头那张。只要你放了我,我就把卡给你。
王东东把眼睛瞪大了,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也不禁吃了一惊。要知道,老太婆已经很久都没来了。我们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在几个月前,那时,王东东的兜里没钱。等他好容易凑到了钱,老太婆却再也没有出现了。有人说在镇上见到过她,那里的生意可比我们这儿好得多了。
赵安琪,你,你他妈的也太阴了吧。赵安琪没想到这句话竟给她招致了更大的麻烦,连说话也磕巴了起来。不……不……不是这样的。是你们,你们老是捣乱……又总不听我的……我给你卡……我给你卡还不行吗?她又眼巴巴地望了下边上的我,对了,还有你那个秘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告诉别人了。她说的时候,眼睛却瞥了下许乐文。
我没有看许乐文,但直觉告诉我,他知道了。我想起了我的笼子,我快要做好的那天,它从我的抽屉里不翼而飞了。几天以后,我在教室后头找到了它,它被踩扁了,若弃物般丢弃在了那里。可当我告诉胡老师时,她却只是不耐烦地回了句,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还想起了我爸,每次去杭州前,他都要去赵安琪家的那栋小洋楼。在那栋小洋楼里,他会低声下气地请赵安琪她爸按出厂价卖给他点麦乳精,即便所有农场的人都知道他所求的这个人没什么文化,仅仅是靠拍马屁才上的位……
我不清楚有什么东西包拢了我。总之,我的头痛得厉害。我跑过去,一把扯开了赵安琪的衣服。一只奶子跳了出来。紧接着,是一个凸点,小的、淡粉色的,肆无忌惮地袒露在了若小山包似的胸脯上。我呆了,王东东和许乐文也呆了,然后,我们看到一股棕黄色的液体,从赵安琪的下部流出,流过脏兮兮的水泥地,又歪歪扭扭地流向了前方。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风刮过蓝山,发出低低的呜呜声。许乐文忽然尖叫了起来,不干我的事。怪你!都怪你!我只觉得脚下一阵虚软,直到这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王东东站起来了,他看上去很疲惫,眼皮都耷拉了下来。放她走吧。王东东说。许乐文却死活都不肯,不可以走的,不可以走的。他不停地念叨着,整个人仿佛梦魇了一般。
我说了,放她走。然而,许乐文已然失了控。不。她不可以走的……她要是走了,一定会去告密的。就算她不说,她爸妈也会发现的。我们完了,全完了……你还好点,你只有姑姑,可是我不同,我爸肯定会打死我的……他开始哭起来,眼泪、鼻涕全乱作一团,粘在了他的脸上。王东东没有骂他,就任由他这么哭着。末了,他拍了下许乐文的肩膀,说,没事了,我们走吧。
我们等待着,等待着赵安琪爸妈来学校或是家里找我们。然而,过了好多天,他们也没来。倒是许乐文家出了事,许乐文爸爸被抓了。我爸他们科最早获悉了这个消息。据我爸说,许乐文爸爸是在市政府门口被抓的。那天,他喝了好多酒,喝完后,他光了个膀子在市政府门口又跳又骂。不消说,他才闹了一会儿,就被抓进去了。消息传出来后,整个农场都沸腾了,谁都没想到他这样一个窝囊废竟还有这样的勇气。但很快,大伙儿又转了风。几乎所有人都说,这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得罪了上头,还想回杭州?做梦去吧……
生活还在继续着。七月,香港回归了,场部的大人、小孩们通通守在电视机前看交接仪式;几家工厂陆续开始了半停工,人们之前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起先,大伙还抗议上两声,慢慢地,便又像其他事一样习惯了。闲下来的人常常坐在一起嗑瓜子,打牌,又或者搓麻将,许乐文爸爸的事就在这琐碎与热闹中被遗忘了。
暑假的一个傍晚,我摇着把扇子,坐在外头乘凉。太阳才刚下山,天空上满是块状的玫瑰紫和粉蓝。这时,水芹过来了。水芹穿一条麻的黑色长裤,上頭罩件白的汗衫。她走得很快,手里还抱着一只小羊。
我妈正在边上收衣服,她见了,连衣服都不收了,急颠颠跑去找王东东姑姑。两人来回推搡了几下,又极其小心地上了楼。还没走到许乐文家门口,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阵叫骂声。你给我滚。马上滚。我不要你的羊,你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我妈和王东东姑姑从来不晓得许乐文妈会这么凶,不由得面面相觑。她也会发脾气啊,王东东姑姑说。这种事,换哪个女人都要生气的嘛。也是,也怪那婊子。都这种时候了,还来凑热闹,她以为她是谁啊。
以上这些都是我妈跟别人讲的时候我听到的。这段话,我妈不知讲了多少遍,然而每讲一次,她都异常兴奋,仿佛又回到了在许乐文家门口偷听的那天。再后来,我们看到许乐文妈也加了进来。许乐文妈拉着许乐文,逢人便讲,我家那个啊,就是心太善,他就是见不得大家苦啊。想当初,他多好的前途啊……我劝他不要来,可他就是不听,说是要响应上头的号召,要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贡献……许乐文妈像是换了个人,惹得所有人见了她就躲。
你们说,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啊。有一回,我妈她们又说起这事。明明是自己早孕到这里来避风头,还要装可怜。说到可怜,王东东姑姑插进来了,我们这些老三届才叫真可怜。他们——哼,说好听点儿是社会青年,说难听了就是混混、无业游民。这种人,还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贡献。我呸!
九月,我们去了镇上的初中上学。这里的学生来自周边的几个村庄,加上我们农场的,简直像个大杂烩。我、王东东、许乐文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基本没了来往。王东东仍旧会时不时地和同学打上一架,许乐文则变得愈加沉默,我很少听说他。赵安琪没有和我们一起,她去了县里的一所中学念书。后来,我们才晓得,那天下午,赵安琪爸和刘雅萍在糖厂办公室被抓了个正着,赵安琪妈一气之下,连孩子也不管了,连夜赶回了娘家……
有天,我放学回来,还没进家门口,就听到我妈和我爸说,李彩莲生了。李彩莲也就是王东东的妈。原来,王东东爸妈一直想再要个孩子,赶巧有了,便打算好到这里来生。谁晓得临产前,王东东姑姑给他们写了封信。信上说这边查得严起来了,她自己一个人还要照顾大的那个,实在吃不消,王东东妈便没好意思再过来。
虽说是超生,我妈说,但王黎敏也太狠了点,自己的亲弟媳哎。他们后来好像是跑到乡下去生的。生了个什么?我爸问,显然,他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我妈沉吟了会儿,说,小子。我爸便不响了,我妈也不响了,她进了厨房,开始洗菜、切菜。切着切着,她猛地把菜刀放下了。是,我是不比人家,有钱,还有生儿子的命。可是,我告诉你,电视上都说了,生男生女主要看男的。再不然,我们都不要饭碗了,再生一个,全家喝西北风去。你这是干什么?我爸说,我是喜欢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但若男出生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吗?是,你是没说什么,可若男都这么大了,她吃的、用的,你哪一样操过一点儿心?今天我把话说开了,这么多年,我跟着你,得了什么好?越说越离谱,我爸扔下句话就要往外走。我离谱?我妈的嗓子都吊起来了,当初要不是因为想回去,给耽误了,我嫁给你?我爸的脾气也上来了,就你被耽误,就你命苦,你倒是有本事回去啊……
我把耳朵捂上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记起了蓝山上的那些坟冢,那些坟冢里的人和我爸我妈一样被带到了这里,又因为疾病或是意外被过早地长埋于这片土地下。我还想起那天晚上,我、王东东、许乐文、赵安琪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下,那些坟冢同我们一样静默不语。
那年就这样过去了。如果还有什么事值得一提,那就是我来例假了。当时,我正坐在痰盂上,一低头,发现内裤上多了一摊黑的东西。过了会儿,我妈进来了。她看了眼我的内裤,出去了,再进来时,手上多了一个棉条和一根布做的带子(那时,护翼卫生巾还没有普及)。她把棉条粘在了那根带子上,递给我,说,系上。又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以后凡事都要注 意点。
我没有去接那根带子。我又盯了会儿那摊黑的东西,感到胸口——那个被我用纱布用力缠裹住的胸口正在疯一般地胀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