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柏颜 图/ 松塔
或许我们都不该有太多期盼。毕竟一生很短,少有圆满。
1
公布婚讯之后半个钟头,洛繁在厨房专心致志地对付大龙虾,我津津有味地刷微博,各路营销号正大肆渲染:那个靠胸上位的女明星终于有人要了。
有人说洛繁是我上部电影投资商,中年油腻男。还有说我怀孕了,孩子他爸是上部电影的男主角,可惜人家压根没打算公开恋情。我一气之下只好找老实人做接盘侠。
好在这个“老实人”身材颀长,我171的个子才刚刚到他肩膀。被狗仔偷拍时,他正好帮我拎着包,怀里抱三只法棍,我们几近重叠的侧影在夕阳余晖勾勒下颇有几分国际范儿。
来我微博下面祝福的人不少,多半是些善良的小姑娘,她们说,音音,你要幸福呵。
心念一动,放下iPad就跑进厨房,伸手去揽洛繁的腰,把脸贴在他后背,嗅到残留西柚沐浴露味道和锅里滋滋直冒的麻辣辛香。岁月吸饱了烟火气,变得缓慢而笨拙,心跳变得极轻,飘忽如梦境。
“小阮,别闹。”他僵着身体,耳根微微泛红。
“夫妻之间不都是这样吗。”我特地套上那件两年前某成人品牌赠送的睡衣,领口开得极低,下摆开叉又高,把身材比例衬托得玲珑别致。
他松开我的手,转过身来面对我,“阮音音,我们说好了不是吗。”
他眉峰微皱,很是较真的表情。我顿时意兴阑珊,只好妥协地扬了扬手。
他解开围裙,把菜端上桌子。不得不感慨,时光待他当真宽容。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满身少年气,让人忍不住想接近,又轻易不敢造次。
饭还没吃完,他的手机就响起来。
没听到两句表情就凝重起来,他一面安抚电话彼端的人,一面拿上外套和钥匙只对我使了个眼神,我便了然地点头默许。
当周迟以经纪人兼好友的身份气急败坏地质问我,怎么连结婚这种事都先斩后奏。我只是笑嘻嘻地回,现在不都流行秀恩爱吗,已婚形象比较容易圈粉。
他斜眼看我,阮音音,熬了这么久才有今天,不要玩火。
虽然我跟周迟合作时间并不长,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真心替我担心的人,他算得上一个。
放心,他低调得很。等我回国之后除了多了个已婚身份之外,跟从前不会有分别。吻戏也好,床戏也好,你随便接。
周迟终于扬起嘴角,那祝你新婚快乐。
我到底没敢对他说实话,洛繁当然不是什么导演,更不是投资商。说来讽刺,他与我结婚不过是为了弄张绿卡罢了。
2
酒醒已经是隔日中午,我在“嘭嘭”声中缓慢睁开眼睛,跌跌撞撞地去开房门,看到洛繁在专心致志地对付墙角那盏台灯。
那是许多年前一个粉丝寄来的礼物,彼时我正值低谷,卷入三角恋情,被正室当众掌掴。早已敲定的通告和片约接二连三被撤销,到手的代言也被告知更换人选。
偏偏那时又是微博最鼎盛的时期,连我自己都没见过的“整容前后对比”和各色丑陋滑稽的表情包占据评论半壁江山。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网上有这么多正义闲人,成群结队,一日三餐般定时定量来骂上几句。言语极尽恶毒之能事,往往让我瞠目结舌,连生气都麻木,只觉得用词新颖,角度刁钻,甘拜下风。
整整一年,我接不到一份正经的角色。差点连房租都缴不起,直到某天接到经纪人电话,说有粉丝送来大件礼物。我诧异地打开来,竟然是一盏落地灯。
灯罩上贴满羽毛,灯光亮起来,宛如纯白鸟巢,暖黄色光晕很是治愈。粉丝还留了张卡片,“音音,越是黑暗越要记得为自己点盏灯。”
说来也巧,我把灯搬回家的第二天,就接到一份试戏邀请。虽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至少片酬足够我再撑三个月。
后来那个角色竟然大火,本人也算“鸡犬升天”。
一夜之间,我的微博粉丝就噌噌涨起来。我望着几乎每秒钟都在增加的数字,痛快地哭了一场。
等到真正尝到冷暖滋味,才弄懂当年那个粉丝的意思,不是真的彻夜点灯,而是让心里亮起来。因此它坏掉,也没有去修的打算。再后来,就被带来洛杉矶。放在墙角,只当做摆件。
“不必修了,已经坏掉很久。”我给自己煮了杯咖啡,手机跳出周迟的消息:半小时后我来接你。这才惊觉假期终于结束。
洛繁应了一声,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回房手忙脚乱收拾行李,3点半,周迟准时摁下门铃。
“这是洛繁,”我替他们介绍,“洛繁,这是周迟,我的经纪人。”
周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疑惑,“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么,我没有印象。”洛繁注意到我两只硕大的行李箱,脱口问道:“你要出门?”
我这才想起来从登记注册到他搬进我家不过两天,我们甚至来不及吃完一顿饭,更不要说沟通其他。
“嗯,我假期已经结束,回国还有工作,你……”我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而一笑,“就留下看家好了!”说着,我跳脱地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
他眉头条件反射似地挤在一起,好在碍着有周迟在,没有不给面子地躲开。
他帮我把行李搬到车上,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摇了摇他的手臂,笑得十分甜腻:“乖哦,不要太想我。”然后径自拉开车门钻进去,感觉自己下部电影应该能拿个最佳女主角。
车子驶上机场道,周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错啊,演技有进步。差点连我也骗了。”
我心虚地瞪他一眼,打算带上眼罩补个眠。谁知道他拉过我的手腕,把手机递上来。
屏幕上是一对普通情侣,女的坐在轮椅上,男的单膝跪地,正在很温柔地喂她喝粥。我不是没有脑补过他们在一起相处的场景,只不过懂得克制,再三提醒自己不要过分在意。直到这张照片摆在面前,才知道再多自我安慰也是徒劳。
“没错,他们才是一对。”我不敢看周迟的眼睛,“我只是他走投无路的选择。”
周迟应该挺生气的,但他向来修养极好,静默了几秒以后才开口,“音音,我希望你这是第一次隐瞒我,也是最后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说吧,这到底怎么回事。
3
飞机难得很空,尤其是商务舱,只有我和周迟两个人。
他耐心十足,丝毫没有催促我。反而要了杯咖啡,跟某位空姐聊得十分投入。
要从哪里开始讲呢,这一路上我思绪纷乱,只觉得从前那个阮音音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更没想过会和洛繁走到这一步。
如果说,这些年我拼了命地想要红,想混进上流圈层,宁可扒掉一层皮,也不肯和从前的自己有半点交集。那么洛繁就是我频频回首过去时,心底唯一的温暖眷念。
刚出道时,我被媒体攻击得最多的就是气质。说我穿衣打扮,妆容首饰,无不透着一股土味。眉眼不够讨喜,又无气场。身材倒是凑合,但周迟说以色侍人总不长久,何况在偌大娱乐圈里,像我这样年轻漂亮,身材火辣的女星也不在少数。跟团队筹划许久,才找到一个拼命三娘的人设给我。
这倒是名副其实。跑龙套时得到过的第一个夸奖就是,这姑娘真特别适合演死尸,就算被十个人踩着走过去也一声不吭。就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后来我看到那些功成名就的明星聊起演戏,总会说要演活某个角色,就得让自己住到角色的灵魂里。这么说来,我也算“体验式表演”。我是真的差一点点,就死掉。
在以为自己死定的时候,我遇见洛繁。
4
那要从我惊天动地的13岁开始说起。
那年,我从父亲虚掩的房门口捡到绣着牡丹花的小背心,然后拎着这件花背心敲响了隔壁张叔的门。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你老婆在我爸床上。
接下来是预料之中的狂风骤雨,我爸的事满城皆知,总算没有亲朋好友再肯借钱给他。
没了赌资,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守副食店。那是我妈留下唯一的遗产,临终时她叮嘱我,要守住这家店,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嫁妆。可是最终还是被我爸输得一干二净。
讨债的人上门来,我正在高考。教室里一丝风都没有,我考完出来整个人汗流浃背,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刚出校门就被邻居叫住,快回去看看,那些人要收你家铺子。
我立刻发疯一样往家跑,跑得五脏六腑都哐当作响。
阳光刺得眼疼,我只看见父亲颓废地蹲在门口,铺子被上了三把大锁,他抬头看见我,很滑稽地咧了咧嘴,然后呜地一下哭起来。
我从没见过他哭,即使母亲离开,他也只抽了两根烟就转身上了牌桌。
有时候我也不懂该不该怪他,毕竟这个西南小镇上麻将的碰撞声能掩盖过其他一切声音。出门遛个弯都能看见树下有人三五成群地斗地主,去商场逛一逛,也能看见小贩们聚在一起“炸金花”,整个镇子都浸泡在麻将声里。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书,以及溜去学校的小放映厅蹭电影来看。
父亲在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我也想哭,可是没有眼泪。我轻轻搂住他,就像搂着一个残旧的布娃娃。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老了,亦或许懂得了害怕。
那个暑假我几乎没出过门,父亲找了份保安的活,勉强度日。
就在我还没想好如何填报志愿时,才知道连副食店也不足以抵债。他害怕得连夜躲去了外地,那群人来踹门时,我正巧买了一碗炒面回来。
只愣了不到两秒,我就扔掉炒面拼命地往马路上跑去。他们立刻察觉我的身份,二话不说地追上来。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就像若干年后我第一次听见飞机螺旋桨的声音一样,轰鸣沉重。
他们一直追到闹市,没多久我就筋疲力竭,一步都跑不动。
只好窜进大排档里,本能地坐到一群学生打扮的人中间。刚坐下,就感觉到左边的女孩子伸过手来,一脸诧异地望着我。直到脱险以后许久,我才想起当时她大约是正打算去牵洛繁的手。
也就是当时坐在我右边那个,穿着黑色连帽外套,脊背挺拔的男孩。
“求你了,有坏人在追我,别出声行吗。”我带着哭腔小声哀求,身体止不住颤抖,她怔了半晌,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这时洛繁朝周围看了看,然后不动声色地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披上,小声对女生说,“这里不安全,妍希,你带她去里面躲一下吧。”
在其他人掩护下,妍希拉着我进了小吃店里面的女厕所。为了不让别人怀疑,她跟我挤在狭小的格子间里。 “坏人为什么要追你?”我想了想,决定说实话,“我爸欠了他们钱。”
她追问,“很多钱吗?”我想了想,“大约好几万块。”她愣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没再说什么。没多久,我听见一阵音乐声,然后她接起手机说知道了,我们就出来。
那群人已经离开,洛繁递给我一杯热水,“没事了。”
我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头发理得很短,睫毛尤其纤长,让人联想到蝴蝶翅膀。周身还有一股微不可闻的青草冷香。
“谢谢你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句道谢听来苍白,可已经是我所能表达的所有。妍希替我捋了捋刘海,“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阮音音。”
“我是妍希,他叫沈洛繁,我男朋友。”话音刚落,洛繁的眉头就皱起来,她吐了吐舌头笑着补充,“不过,暂时还没追到。”
我至今还记得妍希满脸的志在必得,她笑起来眼如弯月,那时我就想,这样的女孩子没有人会不喜欢。也是她让我知道,原来爱情可以如此坦荡勇敢。
那是九年前的夏天,我经历了生命中的致暗时刻,同时也与青春洞穴里唯一的明亮光束不期而遇。
暑气褪去时,我从远房姑妈手上拿到一笔钱,她帮我们家卖掉房子,一半寄给我爸,一半给了我。她说,走吧,去外面嫁个好人,不要再回来。
我很想像个孩子一样问她,我该去哪里,能够去哪里。但是,我只能像个大人一样冷静地办好身份证和银行卡,买一只500块钱的手机,犹豫良久,决定拨通妍希留给我的号码。
5
妍希为我的到来很是兴奋,说要为我接风。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住进这么大的房子。拥有电影里才有的大花园阳台。
理所当然地,洛繁也来了。他见到我有些吃惊,“你好像长高了很多。”
“哈哈,是我送她的高跟鞋啦。”妍希在旁边心无城府地笑,“你看,音音是不是被我打扮得很好看。”
洛繁歪着头颇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嗯,是还不错,但是感觉不太像她的风格……”话还没说完,妍希就跳起来挥手,“喂喂,你再用这种眼神看她我就要吃醋了。”
洛繁哭笑不得,只好转移话题,“你爸妈又出差了吗?”
提到父母妍希的目光明显暗了暗,“他们去了悉尼出差,这个月都不会回来。诶,不管他们,反正现在家里我说了算,好久没开party,不如来个睡衣主题。”
彼时我已经被妍希他们所在的C城某所三流大学录取,挑选的专业课程相对轻松,为了匀出时间去打工。非到走投无路,我不肯动卡上的一分钱,总觉得那是我与父母之间仅剩的一点东西,一分一毫也舍不得挥霍。
入学第一件事就是申请助学贷款,然后拼了命地拿奖学金。
有时候累得一整天不想说任何话,再加上向来早出晚归,和室友之间并不热络,她们各自有小团体,我被排除在外,也乐得轻松。
只是每每收到妍希的邀约总无法拒绝,每次都会绞尽脑汁地考虑如何匀出时间和钱。
为了那场“睡衣party”,我特地在网上买了人生中第一套睡衣。是迪士尼的图案,自以为好看又舒服。结果穿去以后妍希一个劲地笑,“音音,你真是蠢萌。”
其他男生大多穿的睡袍,只有洛繁穿了一套棉麻材质的衣裤。像个气质超群的得道高僧。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洛繁高不可攀,偶尔撞上他的目光我都会忍不住耳根发烫。常常羡慕妍希可以跟他亲密玩笑。
那天在妍希家吃了饭,她又提议去酒吧玩。我想推脱,她一直像猫一样往我脖子里蹭。直到洛繁说,也不是非得喝酒的,你可以和我一样只喝柠檬汁。
后来我才明白,面对喜欢的人,是很难说出拒绝两个字的。第一次就是去酒吧。上一次,是他在和我登记结婚之前说,我们仅仅是名义上的夫妻。我都答应了。
那天他们全喝多了,我和洛繁一个个把他们塞进车子。然后把地址写在便利贴,对应地贴在每个人身上。洛繁多给了师傅100块钱,他高兴得一再道谢。
等到妍希发现洛繁没上车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出好几米,她迷迷瞪瞪地朝洛繁挥手,就连这么随意的小动作,也让我觉得羡慕。我跟她差不多年纪,却没有光明正大地追求某个人的底气,一时好奇便脱口问道,“妍希追了你多久?”
说出口便有些后悔,毕竟我与他似乎并没有熟稔到可以谈及隐私的地步。好在他并没介意,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她闹着玩罢了。”
“怎么会,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很喜欢你。”我小声说。
他突然停了一下,往我这边看一眼。我也跟着停下来,没想到他会说,“你的脚,好像流血了。”
果然,脚后跟上被高跟鞋打起来的水泡都被磨破了,血染红了白色帆布鞋。
“你等一下”,他边说,边朝附近的便利店走过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盒创可贴,他把我扶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然后蹲下身亲自帮我贴上两片。他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我要拒绝倒显得心虚。
“好了,应该过会就不疼了。”他把剩下的半盒放进我包里,“要不还是打车送你回宿舍。”
结果根本打不到车,整条都是酒吧街,路边站满了打车的男男女女。
有几个摇摇晃晃的男人朝我们这边吹着响亮的口哨,洛繁皱了皱眉,突然伸手搂住我的肩,动作很轻,很明显是故意做做样子。但我全身血液都如同凝固,连步子都僵硬起来。
他以为是疼得厉害,干脆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摆到我面前,“穿我的吧。”
“不行。”我想也没想就拒绝,谁知道他竟然笑了,“放心,我没香港脚。”
他穿着烟灰色的袜子踩在柏油路上,一只手甚至还插在口袋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只是在义务照顾残障人士,表情坦然,毫无心机。
那时我们都还太小,尚且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只觉得一呼一吸间全是朦胧的香气,那晚他一直送我回到宿舍,站在楼下的绿荫里跟我告别。
上楼时,我回过头看见他仍在原地。周身环绕着薄薄光晕,突然对“良辰美景”有了另一种理解。
6
大三某一天,妍希突然给我打电话。
印象中,那是她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在我们相处的两三年里,她连心情低落的时候都很少,永远都是笑眯眯的。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我第一次翘了课,去陪她住了一周。
她像猫一样缩在我怀里,脸上挂着斑驳泪迹,“音音,我爸妈离婚了。早在五年前,他们就已经离婚了。”
说完开始哭,伤心到极致又冷笑,“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只不过陪着他们演戏。而且,我总以为只要我表现得开开心心的,他们就会不忍心。”
“他们都说自己很爱我,既然这么爱我,为什么要离婚,要伤害我,让我难过?”
我无法安慰,也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我曾经有多希望母亲和父亲离婚,这样或许我的命运也会有所不同。不过转念又想,那样的话就不会遇见洛繁。想到这一层,自己都暗暗吃惊。
那几天妍希情绪很不稳定,就连父母打来的电话也不肯接。
她有时一个人坐在秋千椅上给洛繁打电话,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没有刻意偷听,却总有几个字眼飘进耳朵:“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没多久又传来哭声,“洛繁,我一直喜欢你。爸妈不要我了,我只剩下你一个……”
如此一两个小时过去,落地窗外阴沉一片,气压低得厉害,我感到有些喘不上气。
暴雨还没下起来,父亲一身狼狈地来到学校找我。广播里喊了三遍:“请阮音音同学速到教导办公室,你的爸爸正在等你。”
他像是流浪了一阵,身上的衣服脏得已经辨不出颜色。看见我,眼泪扑簌簌落下。“丫头,这次你一定要救救爸爸。”说着竟然要给我下跪。
我心里隐隐已经知道发生什么,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走掉,我拼命打三份工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替他补那个无底洞。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
教导老师很是同情地扶起他,“音音,你快过来啊,傻愣着干嘛。难不成还真让你爸给你下跪,那也太不孝了。”
最后还是拖同学帮忙找了个房子,虽然条件不怎么好,但那已经是我能力范围内唯一能负担起的。妍希知道这事以后还责怪我怎么没找她帮忙,我只能逞强说,不是多大的事。最后她还是拉了洛繁一起来帮我们收拾租下来的平房。
“你们翘课不要紧吗?”
妍希摆摆手,“我心情太差,压根不想去学校。”又说,“洛繁倒是忙得很,每次约他总没空。今天倒是很凑巧地不用上课。”
我偷偷看了洛繁一眼,他也正好在看我。说不清为什么,我莫名心虚一把。年少时的情愫总是游丝般不可琢磨,何况当时的我已经无心去琢磨任何关于钱以外的事。
如我所料,父亲这次是来找我“借钱”,我冷着脸说没有,他就给我算账,就算扣除学费和生活费,我卡上应该还剩下一笔钱。他说,看在你妈妈的份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还是咬牙忍下来。不忍,又能怎样。
7
妍希专程跑来我学校,邀请我去给她过生日。
我为难地说不一定有空,她不依不饶,还放狠话说不去就绝交。看我没松口,她又说,“音音,求你了,一定要来。这对我很重要。”
或许是女生独有的第六感,那天进了包房我就隐隐有了预感。果然,吹蜡烛前妍希闭着眼,双手合十许愿说,希望这辈子都能和洛繁在一起。
我静静地盯着蜡烛,目不斜视。只听见旁人很夸张地起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然后我就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良辰已尽,人生还没真正开场,就剩下荒芜。
我提前离场,谁也没打招呼。刚走出小区,就听见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一回头,就看见洛繁朝我这边跑来。
一瞬间,眼眶刺痛不已。我怔怔地看着他,说不清的酸涩情愫交织在一起。想哭,又想笑,想扑向他怀里,又想转身走掉。
“音音,你怎么走得这么快。”他目光温柔如水,脸色微微涨红。“刚才我听见你打电话说后天出发,你要去哪里?”
“北京。”我调整了呼吸,朝他挤出笑容,“谁让我摊上这么一个老爸,正好打工的老板说,北京那边有个不错的机会。”
“做什么?”
“平面模特。”像是刻意帮自己增加信心,“一个小时就能赚900块。”
他顿时有些默然,半晌没说一个字。我实在不习惯这样的气氛,故作轻松推他一把,“到时候来北京看我。和……妍希一起。”
他仍是怔怔地看着我,后来我在梦里见过许多次他当时的模样,像被雨水淋湿的鸽子,眸子里透着说不清的惘然。
“有件事或许不该拜托你,但我……”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他就已了然于心,点点头说,“放心,我会时常去看望叔叔。”
或许我应该说谢谢,但两个字实在太轻了。我只能踮起脚尖在他怀里贴了片刻,又嗅到那股熟悉的冷冷草木香气,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我及腰的长发。
我没告诉洛繁车次,他也心照不宣地没有问。奇怪的是那以后妍希也没再联系我。倒是常常收到洛繁的留言,大多是问我的近况以及转述我爸的状态,大多时候还没聊上几句我就已经握着手机沉沉睡去。
21岁那年,我在一个电台编辑推荐下参加某个经典剧集翻拍的海选。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没想到会中选,从此踏足演艺圈。
那部戏以后我遇见周迟,他几乎第一眼就断定,我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即便我当时看起来灰头土脸,除了一顿能吃三碗饭也还是很瘦之外一无是处。
后来我问周迟,怎么就会选中我。他说,当时我们都在横店拍一部古装戏,好不容易我们几个丫鬟能有镜头特写。别的女孩子都在忙着补妆,只有我大口大口吃便当。他当时就觉得我很特别。后来他又让我去试了几支广告,发现我能轻松驾驭各种迥异造型,是个可塑之才。
我不太理解他的逻辑,但不可否认,他眼光还算毒辣。
一开始真的很难红,别说红了,就算生存下去都很成问题。没话题,没曝光,没戏接。媒体偶尔写到我,也是说那个美则美矣,却没什么演技的阮音音。直到我遇见某个知名度很高的男星。一度拜为偶像,结果真正接触几次才知道,渣男才具备的那些劣根性他全有。
在戏里我跟他有两幕对手戏,剧情需要有些肢体接触。换做别的男明星都会有所顾忌,他倒好,公然占便宜。还一副为艺术牺牲的凛然嘴脸。明明导演说OK的戏份,他都要“要求严格”地再来几次。我只能一次次被扔进水里,白衬衫彻底湿透,轮廓分毫毕现。等到我杀青那天晚上,他暗示说,只要我肯去他房间里“对一下台词”,他就能捧我做女3号。片酬翻倍。我忍着恶心笑了一下,反问他,如果我想当主角呢。他便自以为撩人地使了使眼色,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我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周迟,他一开始气得破口大骂,冷静下来又问我,敢不敢孤注一掷。
后来在周迟筹划下,就有了刷爆微博热门的“小三门”。说某影帝深夜在我的单人房里被他交往了六年的正牌女友带着几个闺蜜来抓了个正着。我被当众掌掴。就差被扒光拍照。
他那个女友背景深厚,家境非凡,那一阵我的事业一落千丈,几乎是被雪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收到真爱粉寄的落地灯,周迟说,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这样熬了一年多,周迟才把手上收集的证据假装“不经意”地放出来。几乎一夜之间舆论就以泼天之势扭转乾坤。
不仅洗刷掉我当时屈辱,还令影帝人设崩塌,所谓正室女友也被挖出各种丑闻。一时热闹无比。紧接着周迟适时放出对我利好的新闻,路人缘蹭蹭疯长。
再后来,他挖空心思替我接下那个足以让我一炮而红的角色。
有了知名度和好口碑,各种代言、综艺邀约接到手软,父亲欠下的债务早已还清。他回老家买了房子,并且再婚。他真的不再赌,每次给我打电话,只是说,多亏了洛繁。那时我没想太多,只以为洛繁巧舌如簧,对他循循善诱。从没想过,要让一个赌徒收手,会需要怎样惨烈的代价。
那时,我以为生活趋向平稳,一心一意打磨演技,终于也收获了不错的奖项和资源,也开始认真地为自己筹划未来。为了彻底摆脱从前那些泥泞记忆,我移民去了美国,并且在洛杉矶买了宅子,一年总有数月在那里度过。
没有通告的日子,我就会去看秀,买衣服,逛大大小小的街。偶尔还是会想起洛繁,喝咖啡的时候会想他喜欢哪种口味。经过男装橱窗,会忍不住想象他穿上的样子。有些我独自穿越街道的照片被媒体放上网,周迟就趁势买一波宣传,把我送上最会穿衣的女星之一。
这些年,周迟对我算是尽心尽力。有一次我在片场和投资方杠起来,巧舌如簧的周迟也没能圆场。后来他问我到底怎么了,我只说是没控制好情绪。其实那才是我第一次对他撒谎。
其实不过是在朋友圈刷到妍希和洛繁的合影。配文是,爱了你这么多年,庆幸自己从未放弃。言下之意,不说自明。如果没有之后的重逢,这大约就是故事的尾声。
他们俩也算般配。只不过我低估了自己,以为见惯风起云涌早已百毒不侵,竟然还是不堪一击。
那天夜里我喝了许多酒,想了许久,内心挣扎如困兽之斗。最终还是决定打给洛繁。
听到他声音那一秒,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便我自以为演技磨炼得也算拿过知名奖项,但要让我对他说一声恭喜,还是太难。他听出我的声音,也没说话,我们就握着手机大约有四五分钟那么久。
最后他轻轻喊了我一声,音音。眼泪一下子砸在地板上,小声答,嗯,我在呢。那边却飞快收了线。我不知道发生什么,想要再打过去,已经没那个胆量。
9
再见到洛繁就是在洛杉矶机场。他推着轮椅上的妍希,我推着行李箱与他们迎面相撞。
我才知道他们在国内遭逢车祸,妍希被国内医生告知终身瘫痪。但她不死心,一定要来这里寻访某位专家。
要不是仔细辨认,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妍希来。她憔悴瘦削了许多,整个人呈现出病态的苍白。见到我并没多少笑容,只是客套地恭维,我看过你演的电影,拿来打发时间还算不错。
那次短暂交谈以后就告别。没想过洛繁会找我,更没想到他会提出用假结婚来换一张绿卡。就为了无限期留在美国陪妍希治病。后来我重新翻妍希那条朋友圈,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删掉了。我问过洛繁车祸的细节,他只说自己要为此负责。
他说,我们只是名义的夫妻。他不会干扰我的生活,也不会出现在媒体面前。其实我很清楚这个时候宣布结婚,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新婚之夜,他也赶去医院,陪在妍希身边。有时候我想,也算是我欠妍希的。毕竟当年她也帮过我。
那时我哪里能料到,人生的吊诡之处就在于,你总以为自己洞悉一切,总要到许久之后才知道处处都是障眼法。
10
洛繁与妍希那张合影还是被挂到了网上。
周迟找了很多关系,还是没能压下来。加上当初那位男星的前任一直等着机会反击,照片一出来,整个网络就铺天盖地一片骂声。有说我被戴绿帽子,也有说都怪我家暴,才把老公推向别人怀抱。
联系上洛繁时,告诉我妍希已经放弃治疗,打算回国修养。我立刻买了机票,提前8小时就到机场。在巨幅落地窗边走来走去,一刻都静不下来,直到妍希打来电话。几分钟后,手机自我手心摔落在地。突兀地破碎声响彻整个凌晨两点的候机厅。
11
我与洛繁先是闪婚,然后闪离。网上各种八卦内容扑朔迷离。直到某天,我被狗仔拍到周迟家中过夜,吃瓜群众的目光才被转移。
那晚我确实整夜和周迟在一起,他家的阳台比许多年前的妍希家还要大。我坐在蛋壳造型的摇椅里,想起妍希对洛繁的种种迷恋。以至于她在听见洛繁第一次明确而直白地拒绝她,竟然在情绪失控之下,踩着油门迎面撞上前方。
在电话里,妍希告诉我那次车祸她整个人飞出去,颈椎被撞伤。还好,洛繁系了安全带。
她说,或许这辈子不可能再有机会站起来,她已不能够再失去洛繁。我不说话,她竟然威胁说,假如我执意和洛繁在一起,她会送给媒体一份“大礼”。
她问我,假如所有人都知道你阮音音嫁了个没有生育能力的老公,会是怎样?我握着手机几乎呆了,像被一记闷雷劈中。
原来在我离开之后两年,父亲遇见当年收了副食店的那群混混,想要找他们赎回铺子。谁知道没说两句就起了冲突,洛繁正好找了过去,两边动起手来。混乱中洛繁被伤到要害,从此失去做父亲的机会。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不管他是不能做父亲,还是和妍希一样这辈子只能坐轮椅,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在身边就好了。可我根本不敢去想,如果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洛繁将会承受什么。
离婚那天是久违的暴雨。洛繁出现时整个人湿漉漉的,我想要帮他擦干,手停留在半空中又抽回来。
办完手续出来,他冲我抱歉地笑,我看微博了,没想到会有人偷拍……
“你别理会别人说什么,我也根本不在乎。”我故作轻松地安慰他。
眸子里一抹哀伤稍纵即逝,他微微颔首,“那我……先走了。”话都说完了,他却没有动。我深吸一口气,“洛繁,再抱我一下可以吗,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他目光闪了一下,我几乎怀疑下一秒会有液体滚落。整个人被他很用力拥在怀里,他有没有流泪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悲伤已经植入血脉。
“对了,忘记谢你帮我修好了那盏灯。”我松开他,克制地微笑。
这小半生,我欠他的何止一个谢字。
那晚周迟总算回忆起来,为什么会觉得洛繁似曾相识。因为他就是来经济公司给我送落地灯的人。
记忆里家里从来没有安宁日子。母亲对我是很疼爱,但她太忙了,有整个家需要支撑。而父亲浑浑噩噩一辈子,从未让我感到温暖。
没人教过我如何去爱,我也从来不敢对洛繁说一句喜欢或者想念,我总以为在我和妍希之间,所有人都会选择她。直到穷途末路,才能笃定了洛繁对我的感情。
“音音,你要保重。”洛繁轻拍我的肩。“你也是。”我微笑,泪水浮在眼眶里。
洛繁抬手叫了辆taxi,最后冲我挥挥手就钻了进去。我在原地站了许久,哭到无法站立。
好在这里没人认识我,匆匆而过的路人也只当我是刚被离婚而伤心不止罢了。
20分钟后洛繁接到妍希一起抵达机场,当妍希和他讨论家里的装修时,被他郑重打断,他必须要为她的瘫痪负上一部分责任。他可以一直照顾她,但不会和她同居,也不会结婚。
他说,妍希,或许我们都不该有太多期盼。毕竟一生很短,少有圆满。
当然,这些我都没机会知道。大雨吞噬了整个洛杉矶,玻璃窗的水渍宛如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