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朵朵
那年高考结束,我没有跟家人商量,自作主张填报了志愿。我想去北方,说得具体一点,因为初中时的一个心愿,我打定主意要去西安。我的另一个愿望是成为一名设计师。这样一来,仿佛一张网的口子收紧,比起别的同学,我的择校就会容易得多。
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来了。那是八月中旬,南方漫长的夏季渐入尾声,燥热正慢慢消退,晒干的稻谷收进储仓,秧门关上,农事清淡下来。一个难得没有乌云和暴风雨光顾的夏日黄昏,阳光像金色的桔瓣落在木头板子上,我从邮差手中接过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生活就这样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那年杭州到西安的直达车还没有开通,我要连夜赶到上海,在候车室熬到天明,乘坐一早从那里出发的一趟列车。它一路哐当哐当,逶迤二十几个小时,次日清晨,天蒙蒙亮,窗外掠过的已是绵延的黄土坡和蓦然深陷的万丈沟壑,而车厢内小贩高一声低一声叫卖的食品也由无锡豆腐干、砀山梨、符离集烧鸡换成了夹馍和大饼,才知道“关中平原的东大门”——潼关到了,精神马上振作起来。因为潼关一过,离目的地就不远了。
我要去的地方在西安城的南面,出了南城墙上的那道和平门,沿雁塔路走不远,就会发现当时新修的一条二环路,我的学校西安公路交通大学就在二环路和翠华路的交叉口。学校分南北两院。通常我们说的校园指的是北院,它跟我的四年大学生活息息相关,八个区的教学楼、学生宿舍、图书馆、食堂,包括运动场和澡堂子,都在这边。南院是教工生活区,也是校医院和校办工厂的所在地,后者专为配合机械系和汽车系的教学所建。
南院地形窄长,两扇大门分别开在翠华路和建设路上。每到周末,舍友结伴去小寨购物,或者一时兴起,想去逛逛建设路上的夜市,都得穿过整个南院。建设路上的大门就像《哈尔的移动城堡》里的其中一扇,跨出门槛,外面便是熙熙攘攘的热闹世界。小寨邮电所是我们跟家人联络感情的地方,关上玻璃门,想家的眼泪就可以流得毫无顾忌,但等到街灯亮起,一长溜摆满烤肉、烤油馍、醪糟、凉皮、粉蒸肉和麻辣米線的小吃摊又会给我们无尽的安慰。之后我们又会穿过那扇神奇大门,返回自己的寂静世界。夜已深,四周漆黑,苍穹上嵌满星子,双腿沉重,只觉得南院的这一条路长到望不到头。
当然,四年里面,我们更多的足印是留在北院的,如果回忆是一片一片的云彩,那么承载它的天空应该是北院。进校前,我对学校了解甚少,以致初见的一刻,内心生出少许失落。失落源于校园灰扑扑的外观,在我眼里,图书馆、教学楼、食堂,几乎所有建筑物的外墙都是土黄色的,看起来古旧、粗朴,连枝干壮实的梧桐树也比南方它的同类们要沧桑和木讷。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大学校园吗?那一刻我这样想。
不过,就在当晚,这点郁郁的情绪就释然了。那晚,老乡学长们过来找我——这是惯例,第二年迎接学弟学妹的接力棒顺理成章交到了我手上——因为老乡情结,尽管之前从未有过交集,见面、言谈却丝毫不觉生疏。他们坦诚、慷慨地给出了自己的经验和建议,适时给了晕头转向的我一个引领,而且不止一遍地给我提醒,告诉我工科院校的学习不轻松,万不能以为独木桥一过就放松懈怠。
他们提到校门口的“拉面女神”雕像。“拉面女神”是戏称,雕像的正式名字为“彩虹女郎”。他们问我是否理解女郎双手撑起的彩虹,彩虹代表的是什么。我当时并不能说出答案。
“那是道路和桥梁。”他们说。
“我们学校是亚洲唯一的公路院校,算得上是交通行业的‘黄埔军校,你不知道吗?”他们问我。
这一番交谈拨开了我心头的迷雾,那个隐藏的愿望又凸显出来,我开始期盼即将到来的一场蜕变:学校将履行一位魔术师的职责,把我从一个普通学生渐渐变成一名厉害的设计师。我迫切想感受那种被雕琢的滋味。
但好事多磨,紧接着,为期一个月的军训开始了。那段时间非常辛苦,天没亮被哨声唤起,天黑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这样一直到十月军训结束,才慢慢找回我是这个校园的主人的感觉。那一天,我在小教室准备板报,外面突然起风,冷空气透过地板嗖嗖往上蹿,跑回宿舍加衣服,发现路上铺了厚厚一层梧桐树的落叶。
北方的秋天真正到来了。秋天的校园是最美的——当然,后来发现紫藤垂挂的春、丁香盛开的夏、白雪覆盖的冬,它也毫无逊色。一夜之间,天空变得澄澈高远,凉意像从它那里切割下来的一块蓝色,一点一点漾开,一点一点沁入身体,把一颗心润得透亮。
我像一个笨拙的恋人,站在教学楼前红火的柿子树底下,面对先前毫不起眼的校园突然绽放的漂亮羽翼,惊喜无比,又满怀歉疚。我想,我爱上我的校园了,永远也不会忘记它了。那一刻从头顶飘落的一枚柿树叶,应该是它敲在我心头的第一道印痕吧。
我像一个笨拙的恋人,站在教学楼前红火的柿子树底下,面对先前毫不起眼的校园突然绽放的漂亮羽翼,惊喜无比,又满怀歉疚。我想,我爱上我的校园了,永远也不会忘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