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此前几轮技术革新,以智能信息技术为代表的新一轮科技革命正最大限度将普通人的生活纳入其中,这场革命浪潮为农村信息化发展营造了强大驱动势能。党和国家历来重视农村信息化建设,近年来推出的国家大数据战略、“互联网+”行动、国家信息化发展战略等更是把农村信息化建设置于突出的重要位置。社会信息贫困正成为国家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精准扶贫背景下的一个重大社会问题,尤其需要对信息化过程中面临各种贫困状况的社会群体(西部地区、农村地区、少数民族等)所处的信息状态进行批判性剖析。
位于西南边陲的少数民族地区,由于地势复杂险峻,民族众多,环境较为闭塞,长期以来社会经济发展较缓慢,占据了我国扶贫攻坚主战场14个连片特困地区的近一半。西南民族村落地理位置较为封闭,经济与教育科技文化发展相对落后,信息化成本高,村民信息技能普遍欠缺,导致其成为国家信息化边缘区域,少数民族村民亦是社会信息化的弱势群体,信息贫困由此生成。西南民族村落村民面临的信息贫困可以概括为:信息资源未能为自身所用,信息需求难以得到满足,信息实践与社会参与受阻,创造和分享以信息为基础的社会文明成果的机会和能力有限甚至欠缺。因此,无论从理论还是从实践上,都存在种种亟待解决的问题,其中比较突出的问题有:精准扶贫背景下的西南民族村落信息贫困现象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对其进行研究的迫切性和现实性又体现在哪里?哪些内在、外在的因素影响着村落群体的信息行为?他们的自我认知是如何影响信息实践的?西南民族村落信息贫困的形成机理又是如何的?西南民族村落的地理区位偏远、经济发展薄弱、宗教影响较深、恪守文化习俗的特点对信息贫困的脱贫机制提出了哪些特殊性要求?上述种种疑问都需要在一定的分析框架下加以揭示,鉴于此,本文旨在信息贫困的话题讨论下构建小世界生活情境分析框架的理论依据,为西南民族村落信息贫困的研究构想和政策运作提供理论基础。
随着社会经济两极分化,人们对于社会贫富差距和不平等的讨论过程中,自然而然关注到了信息社会中的信息不平等或信息鸿沟中处于劣势一端的群体,开始了信息贫困的研究。Britz[1]、Haider[2]、Shen[3]等针对信息贫困问题的研究始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信息贫困是处于信息鸿沟劣势一端的状态,它是伴随着信息革命和信息化出现的一种新型贫困类型,是当前整个世界共同面临的广泛性问题,在不同区域、不同种族、不同性别、不同民族、不同社群之间都可以看到信息贫困的普通存在。
在以往的大部分研究中,信息贫困的人群往往被认为是社会经济地位处于劣势的人,Hersberger[4]、Duff[5]强调经济贫困对信息贫困具有很强的正向影响,反过来,信息贫困的人群则会因为信息贫困而被排斥到经济富裕之外。且不论经济贫困与信息贫困是否具有绝对的正相关性,但一些研究的确将信息贫困的研究着眼于具有经济意义的信息基础设施和信息技术应用等方面,Wei[6]等就认为信息技术应用差距可以更好地呈现信息贫困状态;Himma[7]等提出通过向信息贫困人群传播信息和计算机技术能够有效减少信息不平等现象。信息贫困不仅要关注信息设施和技术采纳等方面的差距,也体现在信息主体的信息能力和信息素养等侧面上的差距,Ferro[8]等就强调信息能力在解决信息贫困、缩小数字鸿沟中的重要作用;Lloyd[9]等以难民群体为研究对象,发现融入信息场景的信息素养实践能够帮助他们有效连接并纳入新的信息环境。
在接入信息技术方面鸿沟、信息素养和能力方面鸿沟,以及信息和知识方面鸿沟的激烈讨论中,处于劣势一端的边缘地区和人群的信息贫困问题逐渐成为研究热点,形成了中国语境下的实践土壤与经验基础。罗阳富[10]、吴炯丽[11]等提出农村地区信息贫困主要表现在媒介资源少、接触媒介种类和信息内容单一、适合农民的信息偏少等方面,并存在识别困难、投入困难、信息人才匮乏等诸多症结。孙红蕾[12]等基于信息生态的视角,提出生活环境以及社区信息基础设施建设落后、缺乏足够的信息环境和信息氛围、社区信息服务匮乏是当前新市民信息贫困的主要原因。也有研究以具体个案进行剖析,赵奇钊[13]、胡胜男[14]等对武陵山贫困片区信息贫困问题进行了探究。针对信息贫困问题,胡军[15]等认为化解农民的信息贫困问题主要在于信息有效性的改善;王胜[16]等提出通过互联网扶贫破解信息贫困锁定的实现路径;相丽玲[17]等认为建立健全信息援助制度体系、加强信息基础建设的援助、强化信息素养教育与培训,是我国现阶段解决信息贫困现状的基本策略。
但仍须充分意识到,在信息保障条件不断改善的情况下,被保障者的信息贫困却常常保持不变[18],即意味着以信息基础设施、信息资源获取、信息技术采纳或信息利用技能等侧面对于信息贫困问题的考察,难以完整揭示“边缘化”地区或人群信息贫困的真实面貌,尤其是信息主体所处的生活情境所带来的一系列深度影响问题。例如,外部有用的信息资源未被使用并非因为其不能被获取或边缘化群体不会用,而是处于小世界中的他们缺乏寻求信息自助与自我发展的动力。因此,边缘化群体不能被视为一个简单的被动接受者,而应充分考量其生活情境下的主体建构性。
社会学中的“小世界现象”亦被称为六度分隔理论,该理论表明人与人之间普遍存在“弱纽带”,使得彼此之间距离变得非常“相近”,一个人最多通过六个人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美国图书情报学家Chatman(1942-2002)以及其研究团队认为小世界可以理解为一个拥有共同观念和问题、语言和风俗,社会规范和世界观的社会群体[19]。因此,小世界生活情境可以理解为共同居住在清晰界定地理空间中的社会群体,由他们所拥有的共同观念、规范、语言、风俗等生活要素形成的场景和生态。这个小世界生活情境不仅是内部信息交流和生态循环的载体,还是内部信息主体与外部世界互通互联的重要枢纽和信息场域。它与信息基础设施、信息技术应用等保障条件息息相关,但也在与外部世界的沟通中生成自身的信息生态,其间伴生的信息隔阂、交流障碍等现象是信息化在区域差异和社群交往失衡中的信息贫困新常态。
Chatman等基于小世界生活视角,长期致力于社会弱势群体的信息行为研究,提出“信息贫困”“圆周生活”“行为规范”等理论,认为个人受到所处的“小世界”规范限定所产生的信息隔阂和屏障是信息贫困产生的主要原因[20-21]。这与以往大多数从信息技术接入差距、信息获取差距、信息利用差距等方面的研究相比较,提供了一种从社会生活情境下加以检视的新视角。
21世纪以来,一些研究开始逐步关注生活情境考量下的信息贫困问题。Lingel[22]通过对一个亚文化社区的信息实践调查来解释社区规范为何使得信息贫困更为复杂化,社会情境、特权和边缘化不仅影响信息的获取,也深刻影响着信息的使用。Haight[23]等从人口学特征探究了收入、教育、城乡、移民身份和年龄等人口因素如何影响信息贫困尤其是信息技术的接受。Friemel[24]以老年人为研究对象,认为社会环境对信息不平等有多方面的影响,亲朋好友的鼓励、学习环境等都是重要影响因素。Yu[25-26]等近年来持续关注信息贫困问题,提出信息主体由其生活构建的狭小个人信息世界限制了信息资源的获取和利用,造成了信息贫困和信息不平等的现象,并通过测度工具进行了综合测量。
信息贫困的研究如果仅仅从基础设施、技术接入、信息素养等单维度进行考量的话,无疑会简化和窄化了信息贫困研究的内涵和深广度,甚至于有些研究直接将信息贫困与信息基础设施贫困等价起来,更是无法更好地阐释信息贫困的形成机理。信息不平等研究应在对数字鸿沟研究局限性进行扬弃的基础上发展起来,才能更好地概括各方面差异,反映多阶层信息社会中隐藏的不平等现象[27]。于良芝[28]在采用整体性思路考察当代社会信息贫困现象的过程中提出个人信息世界理论,认为信息贫困的发生是因为信息主体受资源、机会、社会流动、教育模式等因素的限制,只能构建狭小的个人信息世界的边界,从而限制了信息资源的获取和利用。
上述理论研究都强调了信息主体的生活情境与信息贫困紧密联系,为西南民族村落信息贫困的小世界生活情境分析框架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撑和应用思路。西南民族地区是集革命老区、边疆山区、民族聚居区、生态脆弱区、连片贫困区为一体的特殊区域,民族村落内部拥有共同的宗族传衍、俚语方言、乡约乡规、生产方式等,表征着其社会规范形式和社会交往模式,这些都是西南民族村落小世界生活情境的具体形态和构件。因而,小世界生活情境的分析框架将指导研究通过直接观察日常生活加以描述西南民族村落群体的信息行为,获悉他们生活基本样式中的信息需求、信息认知、信息获取、信息使用等,并在这些重复细琐的背后捕捉相关的生活情境变量,形成对特殊的西南民族村落信息世界的认知。
现有信息贫困研究对信息保障条件的考察,容易忽略信息主体所处的小世界生活情境,缺少从社会生活情境下加以检视的新视角。小世界生活情境分析框架对于信息贫困的研究,不单是对信息技术接入差距、信息获取差距、信息利用差距等方面的描述,更应是以访问、观察、参与经验等方式理解处于自然情境中的群体的观点和行为,从而在地化、深描式地开展信息贫困的系统研究。
为了考察小世界生活情境对于西南民族村落信息贫困的影响问题,课题组选择了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布拖县进行了深入调研。布拖县位于四川省西南边缘,地处凉山州东南部金沙江流域,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寒山区占89%。布拖县幅员面积1685平方公里,有彝、汉、藏、苗、回、布依、蒙古等13个民族,其中彝族占总人口的96.3%,农业人口占92.5%。布拖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也是乌蒙山连片特困地区的核心区、四川省大小凉山综合扶贫开发重点地区。
布拖县江河纵横,群峰耸立,气候寒冷,是彝族聚居高寒山区半农半牧县,在这样特殊的地理环境中,道路交通极不顺畅,商务交易困难,信息闭塞。当地主要以农业生产为主,其他的产业较少,即使是外出务工人员也很少有脱离农业生产劳动的。这种较为原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产方式,并未受到现代生产生活方式的过多影响,也正因如此,除了当地的主要农作物土豆外销之外,其他的农产品多以自给自足为主,而土豆也是以原材料销售为主,并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深加工。可见,自然环境和生产方式等因素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当地村民对于外界的农产品销售信息、加工信息以及其他商业信息等的认知和敏感,使得个体的信息世界十分狭窄和闭塞。
布拖县作为国家的一个贫困县,长期以来与世隔绝的状态和思想封闭的传统,既不利于经济的发展,更不利于现代化信息的接收。当地习俗繁多,而且有相当多的禁忌规定,影响着村民们对于外界新兴事物的接收,村民们习惯于在已设定好的社会规范中进行信息实践,他们不会轻易跨越这个圈子去外部寻求信息。例如,彝族的家支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当地人与外界的信息交流,家支是凉山地区以父系血缘为纽带建立的家族制度,是家支成员相互帮助的组织(当地彝族人对家支非常依赖,一旦一个彝族人被宣布开除族籍,其原来的家支和亲友都不会对这个家庭的遭遇进行任何帮助)。所以,在布拖县的一些村落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男子团坐在地上解决家支事宜,这些男子可以说是家支中的权威人士,他们是村民们的重要信息源头,村民们往往更依赖于这种内部信息来源而有意回避外部信息来源。
布拖县绝大数人交流以彝族语言为主,村落中只有极少数的中小学生和外出务工的年轻人能够听得懂或者会讲汉语,其他当地中年人及老年人都只会彝语。这与布拖县基础教育低水平直接相关,布拖县的基础教育一直以来都处于“三低一高”现象,即入学率低、升学率低、巩固率低、辍学率高。村落中的人们交流都用彝语,且不同村落的彝语也不尽相同,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当地群体与外部之间的信息交流。在布拖的一些村子里,可以发现只有极少数的家中有摆放着电视机,但村民表示他们是用电视机声音增加家中热闹的,因为根本就听不懂其中具体内容。
布拖县的现实状况为民族村落信息贫困研究提供了原始真实的族群生活样本和材料支撑,也充分证实了民族村落群体所处的自然地理、生产方式、文化风俗、俚语方言等小世界生活要素是如何影响当地村落群体选择积极回应、被动回应、回避或忽略信息的信息实践。因而,以信息贫困现实考察为基础构建的小世界生活情境分析框架,既能对兼具我国西部地区、农村地区、少数民族典型特征的西南民族村落信息贫困问题的解决有所帮助,还将有利于探究社会信息化进程中信息贫困研究的新视角、方法和内容。
西南民族村落这一典型的“边缘化”地区及其群体所处的信息贫困现象,在小世界生活情境的分析框架下,可以形成一个关于西南民族村落信息贫困研究的基本构想(如图1所示)。
图1 西南民族村落信息贫困研究的基本构想
西南民族村落的小世界生活情境是研究基本构想实现的首要前提。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是集边疆山区、生态脆弱区、连片贫困区等共性为一体的特殊区域,具有极强的地域指向性和集中分布特征,因此,应主要考虑构成民族村落小世界生活情境的具体因素,例如自然条件、地理环境、区域贫困、历史文化、宗教生活等是如何以最基本形式赋予村落群体信息需求的最初意义,并产生与生存、生产、生活、特殊文化等相关的信息需求,进而成为信息贫困研究中必须加以考虑的信息被接受的条件和状况,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信息有效性的认知和相应实践。
小世界生活情境下的群体信息行为是研究基本构想实现的逻辑起点。信息行为个体是基于自己的身体归属、情感归属和身份归属所支配下而进行信息行为的,无论是从信息认知和渠道选择,还是行为意向和实践体验,都难以脱离生活方式、生活情形和社会规范的影响。生活情境尤其是社会规范影响了信息主体自我对信息的认知,从而决定了在面向外部信息时的信息行为。小世界生活情境下民族村落群体信息行为将是一个行为连续体,必须加以抽取信息行为过程中的活动及其他行为要素,对其心理认知、行为意向、表现形式、活动构成等进行量化。因此,需要采用科学多样的方法获得西南民族村落群体生活方式和信息行为的相关资料,并揭示信息贫困现象产生的行为过程特征。
小世界生活情境下的信息贫困形成机理是研究基本构想实现的重点内容,因此,有必要基于现实观察和调查数据对选取的民族村落群体的人口学特征进行信息贫困影响验证,为精准摆脱信息贫困提供细分依据。更需要关注的是,西南民族村落群体受到当下特殊的社会规范、文化习俗、宗教权威等影响,在适应小世界生活情境时使得更宽泛意义的社会适应出现缺失。例如西南民族村落群体相比较发达地区的农村群体,更容易固守已有的信息认知以自我保护行为回应社会规范;再例如西南民族村落群体往往更易受到内部宗教权威、氏族领袖的影响,倾向于寻求局内人的帮助,而对外部提供信息的不信任等。因此,小世界生活情境下的信息贫困形成机理的探究,需要研究者更多地参与其中展开质性研究,“让存在者如其所是”而获得村落群体“第一现场”资料,形成反映小世界生活情境下的西南民族村落信息贫困的本质核心概念。
面向信息贫困的精准脱贫对策是研究基本构想实现的最终落脚。小世界生活情境深刻影响着村落群体的信息需求感知、信息渠道选择、信息价值判断以及信息交流行为等,对信息获取和信息分享带来了阻碍。因而,信息贫困的精准脱贫对策应当是基于生活情境细分下的路径设计,在西南民族村落群体情感认同、社群聚合、内外互动等要素充分检视中完善相应的组织机制、供给机制、培育机制、决策机制等,例如探究乡村图书馆等公共文化服务机构如何更好地融入到当地小世界生活情境中进行信息服务等。
社会信息贫困是国家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精准扶贫背景下不可回避的一个社会问题,必须对信息化过程中面临贫困的民族村落群体所处的生活情境进行剖析。小世界生活情境既是信息贫困在全球化格局下的微观研究背景,也是信息不平等加剧化和新型信息贫困的重要变量,必须在时空变迁中加以考察常态下的异态演变。与此同时,作为图书情报领域的一个重要研究内容,信息贫困置于小世界生活情境下的经验研究,将有助于丰富与完善现有信息社会理论。图书馆作为公共接入点有助于解决信息占有不平等问题[29],因而小世界生活情境分析框架下的信息贫困研究,将能为图书馆在消除信息不平等中承担社会责任、促进信息公平提供更可靠的应对策略,体现了图书情报专业研究参与实际应用的实践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