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叔本华的道德自由观解读《月亮与六便士》

2018-08-07 09:06钟艳琦
中国经济报告 2018年7期
关键词:意欲月亮与六便士斯特里

钟艳琦

毛姆是公认的受叔本华影响比较大的作家,其作品多写离经叛道的人物与故事,暗含深邃的哲学思想。《月亮与六便士》是毛姆最为著名、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将毛姆和叔本华进行比较的话题较少,主要围绕两个方面:一是从二人生平遭遇分析其思想起源的共同性。比如,孤独的童年、失败的婚姻、学术界的不认同、性格的忧郁。二是对悲观主义哲学的探讨。毛姆的作品充满了对所谓的完全纯洁的美好的拆穿与对人生痛苦全方位的展示,众人最后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在一个事情达到目的后就落于虚无……在叔本华看来,“世界是意志的表象,意志就是人的生命冲动和欲求,它们是无法阻挡的。人的欲望无法满足就痛苦,满足了就无聊,而且欲望没有终点、不断更新,因而人在痛苦与无聊中摇摆。”虽然以上两个广为人知的论述已经较为详尽,但是关于叔本华《论道德与自由》一书中自由与道德的思想却鲜有涉及。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塑造的主人公冷漠、自私、毫无道德感的形象,一直饱受争议,人们用世俗的“好坏”来评判书中的人物甚至唾弃这本书,还有人将其简单解读为“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笔者看来都是误读,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叔本华的道德与自由观

叔本华将自由分为身体上的自由、物质上的自由、智力上的自由和道德上的自由(即意欲自由)。他提出了因果律作为前提,并分为三个类别:原因、刺激、动因。原因作用于机械、物理、化学等无机体;刺激的效果呈非正比,作用于植物等有机体;动因对意识、认知产生影响,作用于动物等有机体,作用于意欲。

他将意欲的形成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性格主导,具有个体性、验知性、持续性、与生俱来性;二是动因的作用,人看不见的思想的源头都是客体现实(动因)。人的意欲没有绝对偶然性,承载于性格,受制于动因,真正的意欲自由是不存在的。意欲对动因进行价值权衡,假设以人为主体,主体的性格已经确定,输入相关动因,输出的是必然的、相同的意欲。

既然否定了人的意欲自由,我们之所以仍对不同的人加以赏罚,其实是在赏罚他们的性格。因为有了性格,人才应在道德上、法律上承担起对自身行为的责任。

同时,叔本华否认所谓的美德,他批判其他哲学家空洞、教条、毫无现实基础的说教,认为它们“只适合回响在教室”。他提出人类行为的动机可以分为三种:利己、恶毒、同情。利己是以自身利益为一切目的,恶毒是以他人的痛苦为最终目的,同情是试图减轻他人的痛苦。他反对用美德包装利己,认为人类一切美好的行为都源于同情。他也反对神学,认为没有根据可以说明世上还存在着比人的智力还高的智力。

《月亮与六便士》中与叔本华重叠的道德自由观

《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查理斯·斯特里克兰德性格特点十分鲜明,他几乎不受外界影响,无视舆论的谴责与赞扬、无视社会的条条框框。他抛家弃子、忘恩负义,最终踏上了原始社会大溪地。在斯特里克兰德褪去现代文明社会的烙印后,毛姆在剥离什么?在抛弃什么?

按照叔本华的观点,性格是无法改变的,做出决定的动因是从出生到行为发生时积累的一个过程,比如我们会权衡做出一个行动之后,所能得到的名誉、他人的喜爱给自己未来的生活带来隐性的便利与好处。正如之前提到的,叔本华将人的行为动机分为“利己”“恶毒”“同情”三种,除了以同情为基础发生的道德行为,所有其他的道德行为,最终都不外是出于利己的原因。

道德只有在群体、社会中才有其特别的存在意义,在法律监管不到的地方,人们往往彼此用一套约定俗成的道德体系互相监视、评判甚至给予惩罚,比如排挤、辱骂。叔本华向来不看好群体的判断力与价值导向,提出了“要么庸俗,要么孤独”以及“精神充实的人更爱独处”。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毛姆借斯特里克兰德之口说“群体的看法你在乎什么?”,主人公在与人的交往中性格十分古怪,他没有所谓的礼貌,他让对他有好感的女人“滚远点”,别人一字一句骂了他,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骂爽了吧,我们吃饭去”。

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在漠视的心理下,自然而然忽略了某些牵制他人行为的动因,他无所谓好的声誉,从不掩饰自己或试图给别人留下好的印象。有人在读完这本书后称其“不知所云”,从普世价值观来看当然难以解释他的许多不负责任的行为,但从叔本华的角度来看,负责作为文明社会利益交換行为的一种,也是利己行为之一。斯特里克兰德决定不在文明社会做个普通的人,选择出走作画那一刻起,他便逃出了这个利益交换锁链,因为别人的回馈(温馨的家庭、纠缠不清的爱情)并不是他所需要的,他自然可以一走了之。

文明社会是一张无形的网,我们做了许多考量后不再我行我素,斯特里克兰德跳出了这张网,展现了一个真正的、生动的“人”。他完全受个体自由意志驱使,即为了某种更加崇高的精神追求。“当意志按照它的本性,即人的个体的性格做出决定,也就是不受阻拦地,按照它的本质表现出来,这时人在这个意义上就是自由的。”叔本华的思想对西方存在主义有很大的影响,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曾说过:“只有我们不去企图把事物硬塞进我们为其制造的观念的条框中去时,它才能向我们展示自己。”斯特里克兰德正是打碎了所有文明社会的条框,展现了他原本的冲动,回归了真实的自我。毛姆在书中也多次对世俗的价值观、人生观发起挑战,他质疑“难道年入百万的外科医生,娶个娇妻就是人生的成功吗?”

斯特里克兰德不仅完全漠视道德,甚至超越了人性中的一些限制因素——他是个欲望极低的人。他对困顿的生活毫不介意,珍馐与干面包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对金钱和名气不屑一顾、无动于衷,“我们大多会经不起诱惑而对人情世俗做出妥协,你甚至无法夸他淡泊名利,因为对他而言这种诱惑压根不存在。”斯特里克兰德一心一意作画,无所谓他人的评价,甚至命令土著女子将自己死前创造出的伟大作品付之一炬。毛姆毫不掩饰地说“这种纯精神生活的过法让人慨叹。”毛姆在各种作品上都在探寻人在精神自由上的出路,斯特里克兰德无疑摆脱了种种动因的枷锁。

毛姆像剥洋葱般,不断拆开一层层伪装,斯特里克兰德就是剥去这些枷锁的一个象征。毛姆究其一生在各种作品中探寻人的自由,探寻人与欲望、痛苦、无聊的纠缠,探寻人对自我多重意欲的解脱。这与叔本华的哲学思想不谋而合,在以黑格尔为主导的德国哲学大背景下,黑格尔告诉人们如何发展,叔本华跳脱出一切利益的追寻,向往最真实而透彻的真理与宏大抽象的哲学思考。

人如何实现自我解脱?叔本华对此指出了两条路:艺术和禁欲。艺术是纯粹的,超越了现实、痛苦、无聊,毛姆这样形容:“那里为探索新奇的神秘只有永恒的星辰在照耀,你感到自己的灵魂一无牵挂”。但艺术带来的安宁是暂时的、避风港般的存在,斯特里克兰德最后踏上与世隔绝的大溪地岛一定程度上象征着这种避风港。叔本华认为人的最高境界是“无我”,完全的无欲无求、死心断念。叔本华提出:“我们只有一个与生俱来的错误,那就是认为我们来到这一世界,目的就是要过得幸福愉快”,不断满足欲望。斯特里克兰德在一定程度上斩断了许多纠缠,实现了部分自由,在避风港上寻得了真实、超我的解脱。毛姆在后来创作的作品中,对精神的自我解脱也在不断递进,在晚年的作品中,主人公便踏上了彻底的解脱之路,渐渐达到了禁欲的“无我”之境。

结语

毛姆以小说的形式塑造了生动、完整、真实的“自由人”,叔本华利用逻辑推理从理论上阐述道德自由观,虽然是两种不同的文体,但其精神、思想却殊途同归。毛姆与叔本华都不看好群体的判断力,他们乐于探寻人们每个行为背后的真实原因;他们专注于自己内部的意识、最本真的冲动,力求摆脱外界附加于自身的枷锁,同时寻得自身意欲的解脱;他们在形而上的层面,终其一生追寻活着的真正意义。这也是我们作为“人”真正要思考的问题。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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