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武铃
导语:我已经忘了。我已经忘了它极端的残忍和极端的温柔,如今读它,不管翻开它15693行的何处,我都受到震惊。
关于西方经典著作(尤其是文学名著)的阅读的书很多,但我最喜欢大卫·丹比的这本《伟大的书》。这本书是对一些大书——西方文明的经典作家作品的阅读和讨论,具体来说是围绕哥伦比亚大学的两门课程,文学人文和当代文明这两门课的阅读书目。这两门课所涉及的是欧洲文学、哲学和社会理论的经典名著,包括荷马两大史诗,萨福,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维吉尔,旧约、新约,奥古斯丁,但丁,薄伽丘,莎士比亚,奥斯汀,康拉德,马基雅维利,霍布斯、洛克、休谟、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穆勒,尼采,波伏瓦,伍尔夫等人的著作,这些构成西方文明根基的书。它们在内容上相当于我们的经典名著阅读和讨论课,在目标上类似于我们灌输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政治课,但在民主和开放的教学理念和课堂方式上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这本书的独特之处可以在和同类的书的比较中看出。通常的那些书中,谈论的仅仅是经典本身,它的内容,它的美妙,如何理解等等;它们属于一套纯粹的阐释,是文本性的,充满了渲染性和教导性。通常的那些书中,经典被当作超越于历史时间和具体读者的一种抽象的永恒的存在一样,人们谈论经典,好像谈论一种超越于生活、超越人们具体活动的世界之外的的静止的永恒之物。这类书通常都是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写的,怀抱着传承正统价值观念和美学趣味的使命感,肩负着一种普遍的文化责任。书中回响一个教导者的声音,把“一套静止的价值体系,灌输给年轻人”的声音。书中充满“你们应该如何,必须如何”,充满了训诫,命令,强制,确定无疑的权威,同时也不惜循循善诱的渲染性引导。但是,书中那个说话的教导者是隐身的,一个人格不明的抽象的声音。他(它)置身世外置身这群阅读者之外,预先已经知道书中的一切。就像上帝一样置身在人世之外,置身人世的苦恼、迷惘、矛盾、喜怒冲动之外,在世界的空间之外俯瞰着世上发生的一切。这全知的上帝视角,一种抽象的、全知的、预定的权威性阅读。
但这本书不一样,它所写的可谓是一种实践性的,个人性的,探索性的阅读。在这本书中,经典被置于现实的矛盾冲突之中,被矛盾重重的人阅读,反思,被争辩,被怀疑,被确认,获得新的活力。这是在活生生的世界上的经典,在实际世界上透出活力的经典。它的作者是《纽约客》的电影评论家,他困惑于当时美国高等教育争论中激进知识分子对经典阅读课程的攻击,将其称之为“死去的白种男人之作”。于是这个1961年入读哥伦比亚大学的影评家在30年后的1991年又重返大学课堂,去重新参与课堂教学的经典阅读。在这本书中,我们始终能看到这个阅读的具体的人,听到他讲述的个人声音。他以学生身份,抱着学习态度,投身在这场前景不明的阅读行动之中。在这本从学习者的角度写的探索性的阅读之书中,我们能看到他的全部体验:困惑、阅读、观察、反思;它带有某种求证的倾向,但没有预先确定无疑的正确答案,它始终在寻找证据(自己的体验和认识)。能看到他的全部努力,他把一切都卷入了这场阅读之中:个人生活经历、校园课堂教学场景、外部社会现实矛盾、历史传统和认识,尤其作者(书中的读者和叙述者)本人。它立足于个人需要,想要解除个人的困惑,为自己找到答案。它屬于一种亲证性的体验性的阅读,而不只是诉求各种抽象的逻辑和大道理的宣传性论战。
这本书不仅仅是经典文本的分析,更重要的是一次阅读旅程的叙述。它不仅写了所读之书,还写了读书之人,读书人所处的实际境况,这一切和所读之书的内容之间的相互映照。重复一边:它将经典、读经典的人和他对经典的阅读,——读的方式,读的行为和过程,读的环境背景(个人生活经历、校园课堂教学场景、外部社会现实矛盾、历史传统和认识)融为一体加以叙述。因为阅读是一个事件。阅读学习本身是一项具体的行动,精神探索行动,充满困惑、迷思、喜悦和坚韧的努力。这学习的人本身受到了关注。学习者的困难和困惑,与学习的内容对象,结合在一起。它写到了众多场景,老师,学生,自己,充满了多重的戏剧性,层面丰富。它表明精神思考也是一种曲折的历险,涉及艰难的决断。同时,它充满了对社会现实和个人生活经验的思考与反省,这些反省是这么诚恳,坦率,这些思考是这么具体,直接,朴素而又深入,针对具体的问题。它是具体的叙述,一切思考都消散在这场个人阅读行动的叙述之中。这整个阅读是一个具体时间中的多维事件,整部书就像一本层次丰富的小说,一部高潮迭起的戏剧。
这本书的特点可以从与其他书的对比中显出,但这本书的无限美妙只能从对它的阅读中得到。世上可能的道理总是很多,而艺术美妙的实存总是独一。它的妙处弥漫全书,无法例举,只能去阅读。翻开全书第一章《荷马》,它这么开始:“我已经忘了。我已经忘了它极端的残忍和极端的温柔,如今读它,不管翻开它15693行的何处,我都受到震惊。‘震惊,一个濒临灭绝的词。自从克劳德·瑞恩斯在电影《卡萨布兰卡》里把赢得的钱放入口袋时说的那句著名的台词以来——‘我感到震惊,震惊地发现赌博仍在这儿进行——很少有人把这个词用好。但它是适用于这种强度的刺激和震动的唯一的词。空气中野蛮的生命力,船只、风以及火的壮观;愤怒的战斗、满是惊吓的马匹的平原、发了狂的和倒地的野兽;一头栽进尘土里的战士;对家乡、亲人、草原以及和平典礼的狂恋最终引向一个和好的时刻,此时两个仇敌坠入对彼此的高贵和美丽迷狂的欣赏中——这是一部战争诗篇,在里奇蒙德·拉蒂莫尔的翻译中,它有一种极度的生动感,一种几乎令人无法相信的对恐怖执迷的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