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卫红
这是2007年的6月下旬,中国南方地区已暑气升腾,即使到夜晚也不见一些凉意,树叶纹丝不动,发掘工地上略显倦怠的考古队员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用手铲、竹签轻拔着一座大墓的填土,希望尽快完成当天的工作。陡然间,一种莫名的兴奋在队员中间蔓延,与此同时,压力感也陡然而升,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白花花的玉器——这是一座超乎寻常的大墓。经过20余天的细心清理,这座编号为07M23的新石器晚期墓葬才完全展现出来。
距今5300多年前、随葬玉石器300余件、墓坑达7平方米——成串的数字表明,这是凌家滩历年发掘中规模最大的墓葬,也是中国史前文化遗址中最重要的墓葬之一。凌家滩,这个坐落在安徽省含山县铜闸镇的偏僻小村庄再次震惊了各界。
如果不是1985年一次简单的村民葬礼,凌家滩也许像中国多数的村庄一样普通,但是当葬坟的锄尖触碰到坚硬的“石头”时,一切都改变了,一个沉睡已久的失落文明开始苏醒。当时,谁都不曾想到,5300多年前,这里是整个长江中下游乃至全国最大的“村落”之一:庄严肃穆的祭坛、琳琅满目的玉器,连绵不断的沿河建筑,如星伴月的远近小村……自1987年以来,安徽省文物考古所先后在此进行了十次考古发掘,发掘总面积超过4000平方米,越来越多的遗迹和文物,让凌家滩向世人展现一缕中国文明的曙光。
凌家滩遗址环境宜人,周边是宽广的平畈,中间十余米高的山岗似一条长龙从北面太湖山蜿蜒而下,直到裕溪河畔,左右两侧的远处有山岗环抱,静静的裕溪河水从一望无际的巢湖缓缓流出,穿过凌家滩又汇入浩荡的长江。这是一个半封闭却又与外界畅通的地区。
或许是得益于气候的变化以及人口的繁衍,距今5800年以后,中国东部和中部的史前文化有了一次飞跃发展,中原以庙底沟为代表的文化大肆扩张,长江中下游的人群也大规模流动,而淮河中游的人群则逐渐向南迁移。原本荒无人烟的裕溪河附近,开始出现散布的村庄,虽然人口稀少,各村的面积最大也不过几万平方米,但经过三四百年的积聚,凌家滩凭借地利之便、环境之优以及其他尚不为人知的原因脱颖而出,形成了一个面积达140万平方米的区域中心,这在当时的中国东部地区当是规模最大且繁华的一个聚落。
尽管我们对凌家滩先民的穿着所知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饮食一定是比较多样的,各种炊煮盛食器很多,且功能分类细致。如炊煮的鼎,盛食的碗、豆、盘,储藏的缸、盆,装水的杯、壶等。在后期还出现了鬶、觚形杯这类可能与饮酒有关的器物。食谱具有明显的多样性,栽培水稻已是常态的农业生产,但还经常采摘莲藕、薏苡属、栎属等弥补食物的不足,肉类蛋白的获取主要通过饲养家猪,并通过猎取野猪、鹿等获得补充。
這件蹲姿玉人头戴纵梁冠,方脸口阔,两耳穿孔,神情肃默似祈祷状,其臂上和腰部的浅浮雕表现手镯和腰带等配饰,说明此时古人已具有审美观念。至今考古人员在凌家滩共发掘出六件玉人,或站或蹲,姿态各异。
与凌家滩出土的大量精美玉器相比,这里出土的陶器数量不多,工艺质朴,但器物形制比较特别,种类也很丰富,除了图中展现的陶翳外,从鼎、豆、壶、盘、钵、鸡形壶、纺轮等,不一而足,并反映出与周边文化交流的成果。
他们建筑房屋时,一般是先在平地挖基槽,再用碎红烧土块作为垫基材料,在基槽内用木棍作墙体支撑柱,然后在两侧敷上较厚的粘泥,一部分还可能用芦苇杆加固,也就是常说的“木骨泥墙”。房子的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主要是分布在遗址东部的平地上,邻近河边呈长条形分布,颇有些沿河而居的风格。
说起凌家滩,必谈玉石器。可以说,凌家滩先民掌握了当时玉、石器制作的最高端技术,并成为玉石器生产的龙头。他们已经拥有了后世玉器制作中的绝大多数技术,如切割、琢磨、钻孔、抛光,以及掏膛、减地、阴线刻、镂孔、线锼、浅浮雕等,把一块块玉石料雕刻打磨成精美的礼器。制造玉石器的基本工具——砺石,在凌家滩和外围的韦岗遗址中都有大量发现,足证当时生产之盛。
先民的琢玉工艺甚至达到了令人惊异的地步,考古人员在出土的一件坐姿玉人背后发现有一隧孔,通过高倍显微镜观察得知,隧孔的制作竟然足足包括七道工序。不知当时的工匠们为此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和智慧。
处于创新阶段的新技术使得凌家滩玉器更多地通过“形”来展现,而“纹”的运用还比较简单,不过一种曲线镂雕技术开始出现,它具有立体且可透视的效果,为后来薛家岗文化、良渚文化的镂雕工艺打下了基础。这种被称为“线锼”的技术因对曲线的控制具有一定难度,发展一直缓慢,直到距今4000年左右的后石家河文化才达到高峰。
这些玉器既有肃杀的兵礼器,也有神秘的动物或人物形象配饰,还有数量众多的环、镯、璜、管、玦等装饰品,构成了凌家滩文化的精华。我们在很多墓葬中发现,一些制作过程中留下的玉芯、边角料等也都因不舍得丢弃而随葬,说明玉在这个时期还是特别珍贵的。
07M23大墓玉石器出土时的情形
在众多玉器中,最独特的莫过于人或动物形象的玉器,以及极具神秘性质的玉龟、玉版。
截止目前,考古人员在凌家滩共发掘出6件玉人,长度仅约10厘米,姿式特别,或站或蹲,两耳上的穿孔应为配带玦饰而准备,头上戴着中间凸起的纵梁冠,小臂上的浅浮雕显示其戴有镯环,手臂向上弯曲,十指张开置于颈下,神情肃默似一种特殊的祈祷状。这些雕刻精细的玉人形象向我们展示出远古先民的风貌和朴素的审美观念。
玉鹰和玉龙都只各有1件。玉鹰的两面纹饰完全相同,显示了极其高超的制作工艺。鹰的两翅伸展,两端各有一个类似猪首的形象,鹰头则朝向一侧凝视,最为突出的是,在它的胸部刻有神秘的圆圈和八角星纹。
这不禁让人想起另一件更为神秘的器物——长方形刻图玉版。玉版中部的大小两个圆圈及八角星纹样与玉鹰胸部的一样,四边各钻9孔、5孔、5孔、4孔,专家认为它与“元龟衔符”的八卦或天文、方位有关。
无论如何,这两件器物和其神秘的图腾让我们得以一窥远古先民的图腾崇拜、宗教信仰和朴素的宇宙观,让我们对他们的精神世界的想象有了些许依据。
玉璜是凌家滩遗址的出土玉器中另一大宗器物,形态多样,其中以一种偶合式璜最具特色。这种玉璜可分可合,最精妙之处在于通过侧向的穿孔、暗槽,既可以用绳线连接又不显露绳线。有学者认为这种璜类似于东周时期的“虎符”,与结盟、联姻的“合符”有关,倒也是一有趣的解释。
总体看来,凌家滩玉石制造的快速发展,应该与当时整个长江中下游的农业发展、社会稳定,以及对玉石器需求的快速增加有关。在这个时期,社群之间可能并没有出现太多的争战,但是社群内部的等级分化、社会分工却越来越明显。
为了维系社会的稳定和祈求愿望的实现,神一定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凌家滩的先民选择在山岗的最高处,用黄土、石子、石块分层堆筑了一处数百平方米的大型祭坛,借以沟通天、地、神。
当贵族、匠人和少数特殊的平民死亡之后,他们将被按照一定的秩序埋葬在祭坛上或者祭坛周边,但南侧位置一定是级别很高的权贵或巫师一类人物才能够享有的,著名的玉人、玉龙、玉鹰、玉龟、玉版等均出于此处,那座07M23也位于南侧的中间位置。一些地位较高的工匠则较集中拥有祭坛西侧的一片区域。
这座大墓是凌家滩遗址历年发掘中规模最大的墓葬,随葬玉石器多达300余件,足见墓主身份高贵,高权在握,墓中出土的玉龟形器
由玉签和玉龟组合而成,原位于墓主腰部位置,通体打磨光滑,有专家猜测此器为占卜用具。凌家滩出土的玉璜形态多样,其中以偶合式璜最具特色。这件双虎头玉璜
寥寥数条阴刻线条已将动物形态表达得淋漓尽致。除玉钺石钺外,玛瑙钺极为少见,更显珍贵。
凌家滩玉器有别于良渚文化和红山文化,不仅早于两者,也彰显出强烈的地域特色。这件玉鹰两面完全相同的纹饰显示了极高超的制作工艺,胸部刻有神秘的圆圈和八角星纹,反映了当时的图腾崇拜、宗教信仰和朴素的宇宙观。
这片沟通天、地、神和逝者独享的区域是相对独立的,它们与活人的生活区被一条长达2000余米的人工壕沟隔离开来,只在北侧留存一个缺口可以进出。
长长的壕沟成环状围绕着主要生活区,显然是为了保护活人的生命和财产。根据初步估算,这个工程的土方量大约为10万立方米,如此巨大的工程显示,当时已有一定的社会组织协调能力。
玉石器成为身份的重要象征,并随葬于墓葬之中,极大地强化了等级观念。从此,社会的复杂程度越来越高,文明的因素也日趨明显了。这些玉器不仅具有极高的观赏性,更体现出凌家滩的文化内涵,它对此后的良渚文化玉器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中华文明崇尚玉器的传统,源远流长,而溯其源头,其中当然少不了凌家滩。纵观中国史前时期的三大玉文化中心的另二者——红山文化、良渚文化,凌家滩的玉文化不仅兴盛的时间更早,而且具有强烈的个性和地域特征。
在 5000 多年前中华文明起源的关键节点上,凌家滩在社会组织、贫富分化、玉石器制造等方面都是同时期文化中表现最为突出的,可以说是中国史前文化中最璀璨的明珠。
相对广袤的凌家滩,目前的考古发掘还不足其总面积的1/300。对考古和研究人员来讲,这仍是一个充满了谜团的远古遗址:凌家滩的先民到底是谁?他们生活及生产方式的细节如何?社会结构分布与演化过程怎样?是否存在贸易?……诸多疑问都还有待考古人员的进一步工作才能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