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心理健康是婚姻幸福的前提

付洋

采访对象：

毕淑敏，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职业心理咨询师。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北师大文学硕士，心理学博士方向课程结业。著有《毕淑敏心理咨询手记》《心灵七游戏》《破解幸福密码》等心理健康系列书籍。

心理标签：

在双方心理健康、价值观一致的前提下，夫妻要建立一个共識：我们都珍视这个婚姻。结婚后，我们一定会有摩擦、差异和分歧，但可以通过沟通来解决问题，夫妻共同成长。

预防胜于治疗，心理健康是婚姻幸福的前提

人们多是通过我的文学作品认识我，除了作家这个身份，我还是内科主治医师和职业心理咨询师。我曾经跟随香港中文大学心理系主任林孟平教授学习多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完成了心理咨询学的硕士和博士课程。2000年，我开设心理咨询机构—北京毕淑敏心理咨询中心。

那时，人们对于心理咨询的了解，没有现在这么多。不过一些高级知识分子，尤其是有过海外经历的人，已经开始关注自己的心理健康，来做咨询。作家的经历对我最大的帮助，是同感（同理心）的表达会比较准确，语言相对恳切丰富，直觉比较到位。帮助我能在一个适当的时刻，描绘来访者有时自己都无法精准命名的情绪。他就会顷刻间觉得你懂了他，你是他的知音，从这种陪伴中感到不再孤独，从而慢慢滋生出力量。曾经有个来访者说：“谢谢您，我一生从未进行过如此贴心的谈话。”

心理咨询中心运营3年后，我决定关闭它。我发现工作负荷过大，我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写书、旅行，从容滋养自己的生命。直接起因是一对婚姻濒临破裂的小夫妻。

他们说：“记得春天树刚开始发芽的时候，我们在您这里登记咨询。现在树上的叶子都黄了落了，才轮到我们。这半年多来，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已无话。唯一能交流的就是—那个毕淑敏心理咨询中心，何时才能轮到我们呢？等了又等，把您这里当成了挽救我们婚姻最后的方法。来过了您这儿，婚姻确实没得救，也就甘心了。”

在我所见过的案例之中，他们既不算最复杂的，也不是最惊险的，但却让我深思许久。从他们对我述说婚姻矛盾的眼神里，我觉察到他们的主要问题是不会处理差异，沟通方式出了问题。比如，妻子认为：“你既然爱我，我想什么你就应该懂得，都让我自己说出来，那就不是爱了。我说出来的就是我求来的，多没意思！”日复一日，丈夫觉得心累。妻子则更生气：“谈恋爱的时候，你为什么就能懂我，就不觉得累？结婚后，你为什么就疏忽大意，再不肯对我花心思？”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有道理，再也找不到婚姻的美好与甜蜜，进入冷战，就越发看不到希望与出路。

我对他们说：“人们常说因为爱，所以懂得。‘懂得并非理所当然。双方的家庭、教养、环境、阶层、教育，包括自我反思和成长的能力不同，夫妻在各个方面都会表现出差异。显著的差异会使心有灵犀的发生率比较难得。现在生活节奏很快，夫妻之间长久地猜谜语，饱含危险。你们要学会及时准确表达自己的感受，学会沟通，这样彼此才能越来越懂。”他们表示赞同，又做了一些表达感受和沟通的训练，经过共同努力，小夫妻重归于好。他们的问题基本解决了，我却陷入沉思。一次咨询时间50分钟，哪怕我加班加点，每天最多接待8名来访者。一年也不过2000人次，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我关闭了“北京毕淑敏心理咨询中心”，决定用另外一种方法，助力于中国人当下的心理健康。我写作有关心理健康的书籍，一本书可以印刷发行几十万册，也许会对人有所帮助。

这和中医的“不治已病治未病”有点儿相似，对心理疾患也要“预防为主”。中国的社会变化太快，人口基数也很大。我们现在遇到的问题和困境，是我们的父母，甚至是之前多少代人都不曾遇到的新挑战。一个人的身体如果经常生病，医生会建议患者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和抵抗力。以我做生理医生的经验，无论怎样治疗，到最后都会发现是病人自己的抵抗力战胜了病魔。心理疾病也是如此，它有五花八门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临床表现，但归根结底，都是心理不健康所致。一个心理基本健康的人接纳自我，有沟通和共情的能力，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基本上是正面积极的，那他罹患严重心理疾病的概率会小很多。他在处理婚姻关系时，也能找到更多的解决办法。双方心理健康是婚姻幸福的前提。要保持婚姻的美好，也是“预防为主”，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能。

恋爱结婚是寻找对方，更是寻找自己的过程

人们常以为，恋爱、结婚是在苦苦寻找对方。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更重要的是在寻找自己。你整个的价值观和思想体系，都在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中得以延伸和凸显。有的人找对象时特别强调高学历，说：“如果不是博士，就不要给我介绍了。”把高学历凌驾于其他方面的人，往往是对自己的学历不满，希望自己有一个高学历。

有一个女生说：“身高低于178cm的男生免谈。”我问：“为什么？”她说：“我身高168cm，如果穿高跟鞋，还要高四五厘米。如果男生还没有我高，那我多没面子！”从她择偶的条件中，就可以看到她的“自己”：一是她很自恋，特别在乎自己的形象；二是她不够接纳自我，所以特别在乎外人的评价。

在日本，年轻人寻找伴侣时，最重要的条件就是价值观一致。让我惊讶的是，中国人在恋爱时，经常特在乎一些细枝末节。比如生日的时候，对方有没有送99朵玫瑰，不讨论价值观，甚至很多年轻人以沟通“三观”为耻。

价值观并不虚妄，它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的所有重要选择和决定，都是基于自己的价值观做出。夫妻双方，如果一方认为金钱非常重要，习惯精打细算和储蓄，为了金钱甚至不惜丧失原则。另一方认为有比金钱更重要的友情和亲情存在，仗义疏财，财务上大手大脚。那么可以想见，双方的冲突无法避免。如果一方特别珍重情谊，另一方认为天下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绝对的利益。珍重情谊的一方，发现伴侣总是利用他人，甚至设局坑害，一定无法接受，婚姻就会亮起红灯。相反，如果两个人都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这种价值观不良，但他们的日子能沆瀣一气地过下去。

“门当户对”的择偶观，在现今中国有很大市场。我曾专门去看过“门当”。“门当”是古代建筑门口放的一对石墩或石鼓。大门、小门、柴门、宫门……不同等级的门，要放置相应的门当，等级森严。寻找门当户对的伴侣，是期望在同一个阶层里，彼此有相似的家庭背景、教育背景、风俗习惯，相互更易沟通。这背后隐藏着更深层的含义，存在决定意识，彼此拥有相似价值观的概率较高。

人们常常说夫妻要包容，很多人空喊口号，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包容，什么时候不可包容，把握不好界限。我认为，凡是涉及价值观的冲突，都不能包容，比如伴侣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贪污腐化，而你认为做人要有道德底线，这就要坚持。至于不涉及价值观的小事，比如妻子觉得绿衣服好看，丈夫不喜欢，可以包容一下。

恋爱时，一是要找价值观一致的人，二是要找心理健康的人。有一个男孩向女孩求爱。女孩拒绝了，说：“我觉得咱俩不合适，我不喜欢你。”男孩决定以血明志，给女孩写了好多血书。我个人认为这种行为是病态的，有话好好说，写什么血书？动不动就写血书，有要挟、控制、恐怖之嫌。但是，女孩却被感动了：“他都肯为我写血书，说明他爱我爱到连命都可以不要！”

可是，日子不是由血组成的，而是由一天天的沟通和理解组成。结婚后，女孩痛不欲生，因为这个男孩现在不是自己出血，而是要让她头破血流了。这个个案的婚姻暴力程度，我现在回忆起来都会有一些情绪。我想提醒未婚的男孩和女孩们，不要把一些病态的行为理解为浪漫和爱，不要和心理不健康的人结婚。身高、学历、房子、户口都不是最重要的，你要想一生享有幸福婚姻，心理健康最重要。

婚姻不能改造人，学会沟通才是正道

一厢情愿地以为婚姻能自动地改造人，只是幻影泡沫。很多人尤其是女性，都以为婚姻能让伴侣脱胎换骨。我个人认为，这是一厢情愿，自不量力。

婚姻怎么能改造人？除非那个人自己愿意改变，但他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婚姻，而是因为他的觉醒。以我多年做心理咨询的经验，所有的改变都是那个人的本体完成的，外界至多提供了一个可以帮助的外因而已。有个女孩的男友很爱玩儿游戏，女孩相信结婚之后，男孩就会变得有责任感，踏实担当。她义无反顾地嫁了，但婚后，男孩还是天天不着家，沉迷网吧。她后悔不已。

更不堪的情况是，很多女性在婚姻破裂時，决定生孩子。她们以为，孩子带着一瓶胶水出生，可以黏合已有裂隙的婚姻。这种行为的深层心理是：我为你家传宗接代，我行使了生殖的价值，所以你要珍惜我。女子如果沦落到只因有生殖价值而存在，无疑是悲剧。现代社会，不会有男人因为某个女人有生殖价值，而去真正尊重她。就我所知，对于感情濒于分裂的夫妻来说，孩子出生后，婚姻关系会更加恶化。因为经济紧张、没有娱乐时间、心力交瘁……这些都会使原有的矛盾变得更集中、更激烈爆发。

我认为人必然改造婚姻。你原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会以这种精神面貌介入到婚姻中，把婚姻改造成你原来的样子。忠诚的人只能欣赏忠诚，而不能欣赏背叛。诚恳的人只能接纳诚恳，而不能接纳谎言。慷慨的人可以忍受一时的小气，却不会喜欢长久的吝啬。怯懦的人可以伪装暂时勇敢，却无法在无尽的折磨中从容。所以，你想象中的婚姻，比如山盟海誓、浪漫奇特，都是理想化的东西。度过蜜月期后，多数破灭。

我听过很多人的悲欢故事，看过五花八门的婚姻。双方心理健康、价值观比较一致的前提下，要建立一个共识：我们都珍视这个婚姻。结婚后，我们一定会有摩擦、差异和分歧，但可以通过沟通来解决问题，夫妻共同成长。

培养沟通能力很重要。这种能力的养成，首先要觉察自己的情绪。有些人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调整。从小生长的环境或者曾经有过的经验让他们自卑，觉得不好的情绪，比如哀伤、孤独、气愤都是不能表达的，必须把它们藏起来、压抑下去。

有一个男子，他和妻子青梅竹马，感情很好。在创业成功后，他对妻子说：“你从此就在家里享福吧，我有钱养你了！”他努力赚钱，想要让妻子过上最好的生活。可是有一天他出差回来，发现妻子外遇了。她对他毫无愧意，说：“你能想出来的所有事情都发生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印象深刻的是，该男子讲述过程时，一直在微笑，这笑容让我毛骨悚然。

原来，男子的母亲是残疾人，父亲在他出生不久后就把母子俩抛弃。母亲带着他改嫁给了一个傻子。从小，无论谁都可以欺负他。为了少挨打，他开始学着笑，无时无刻不在微笑，笑容成了他的面具。

结婚后，他用微笑掩饰内心的情感，没办法和妻子建立真正的沟通和交流，甚至微笑成为一种巧妙的控制。比如，妻子提出一件事情，他不同意，但是他不表达，而是微笑、不做声，让她误以为他是同意的，实际上，他却用其他方法来阻挠这件事情，让妻子感觉他假惺惺，心生厌恶。

你觉察到自己的真实情绪后，要找到适当办法将情绪宣泄出来。比如，伴侣说：“你怎么这么笨？”你可以表达感受：“你这么说，我心里挺伤心的，希望以后你不要这样。”或者真的放下：“笨又怎样？天下人又不是个个都聪明。我接受我的笨，我要笨鸟先飞！”例子挂一漏万，只要你找，方法多种多样，为婚姻和谐，值得做出不懈努力。

婚姻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关系。性别、年龄、经历、教育背景，甚至是国家、种族不同的两个人，联结为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相伴走过人生。理想的婚姻状态是无论人生多么险恶，征程多么艰难，经历多少暴风骤雨，夫妻间都能彼此支持、理解，心心相印。为了这个美好目标，请珍重婚姻，自我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