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布里：一张特殊的绿卡

张惠兰

7月25日，北京东三环一家体育主题的照相馆里，篮球明星马布里穿着白色T恤和卡其色短裤，坐在灯泡大亮的化妆镜前。前台两个女孩，移步进来，站在“老马”左侧两米开外，贴着墙，打量这位篮球明星，不敢上前搭话。

此时，他已经退役半年，但仍然留在中国，还筹办了一场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篮球训练营。这次来照相馆，就是为训练营拍宣传照。

这是他以篮球外援身份，从美国来到中国的第九个年头。他不用再操心签证问题了，这位篮球明星已经拿到了中国绿卡。2016年4月18日，他在微博上晒出自己的绿卡，并配了英文：“Love is love”。

据《中国日报》报道，马布里是第一位获得中国绿卡的外籍运动员。中国绿卡难拿，已经成为在华外国人的一个共识。不只是运动员，政府更青睐的外国专家，想拿中国绿卡都是困难重重。有在华外国人甚至对媒体说：中国绿卡申请的难度，可以难到让他们从此打消申请的念头。

马布里是一个例外。他这张绿卡，拿得非常容易，甚至，相关部门颁发绿卡时，都要等他的档期。

距离中国身份最近的一次

位于北京东城区的小街桥，对一些外国人来说，是个失望之地。但另外一些外国人，则从这里开始有了新的身份。

北京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总队就位于此地，想申请中国绿卡的外国人，需要把成堆资料提交到这里，有的人，数次遭到拒绝。

2015年4月17日，马布里也来到了小街桥的出入境接待大厅，他带着团队为他准备好的资料，包括护照和签证复印件、个人简历，以及自己获得的各种荣誉等等，来申请绿卡。

好几年前，马布里就有了申请绿卡的念头。“他说想在北京开车”，首钢篮球队办公室主任张宇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在中国生活越久，马布里发现不便之处越多。

马布里曾为某地产商代言，对方赠送了一套房产做酬劳，但作为外国人，马布里没有资格买房，这套房子只好挂在公司名下。

一直跟随马布里的翻译杨晨也提到，马布里曾经提过几次绿卡的事情，不过在他们看来，“这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杨晨说，有一次在饭局上，马布里又提到这个问题，问首钢俱乐部的领导有没有可能，“因为首钢是国企，跟北京市政府的关系也不错”。

但这个事情，谁也没把握。

据国务院关于外国人入出境及居留、就业管理工作情况的报告，从2004年绿卡制度实施到2011年底，只有4752名外国人成功拿到绿卡，平均每年不到700人。2012年，公安部批准了1202项绿卡申请。但给外籍运动员办绿卡，依旧没有先例。杨毅从事篮球评论多年，也没有听说哪个球队给自己的外援办了绿卡。

马布里也明白了申请中国绿卡的不易：“当王猛告诉我，拿到绿卡需要做什么准备，需要提交什么给北京市政府，我意识到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马布里回忆说，“我们要证明我凭什么能得到一张绿卡。”

这时候的马布里，已经来中国两年了。他不但帮助首钢夺得首冠，还获颁北京市“长城友谊奖”。有一次，篮协有工作人员还问马布里，能不能加入中国国籍，替中国队打球。

“最早是老马刚在北京拿第一个冠军的时候。”马布里中国经纪人杨毅接受本刊采访时回忆，当时马布里和其他外援不一样，他一直公开表态说，中国对他来说是一个重生之地，他希望将来能一直留在中国。“老马这个水平确实是国内运动员不具备的，那时候老马也才三十二三岁，还比较年轻。篮协有工作人员就说，如果他能够打国家队的话，那会很厉害。”

马布里也表态愿意这么做。“是的，我是认真的。”马布里接受本刊采访时回忆道，当时很多美国球员通过转变国籍“为其他国家创造传奇”，他也想这么做。

那是马布里距离中国身份最近的一次。但一了解，“老马代表美国国家队打过2004年的雅典奥运会”，杨毅回忆道，按照国际篮联规定，一旦球员代表一个国家打过国际A级赛事，比如奥运会、世锦赛等，就不能再代表另外一个国家出战。

这个事情就此搁下，没办法代表国家队出战，入籍也就失去了意义。

从纽约弃子到中国红人

在小街桥的出入境管理总队，情况一度有那么点不愉快。

不时有一些人过来和马布里合影，马布里人很随和，一一满足。这时候，另外一个部门的员工找到张宇，表达“不满”。张宇回忆道，之前马布里办一些手续，都是由其他人代办的，自己很少亲自来此地。“因为绿卡的要求比较严格，必须他本人去，他就直接去了。有互动，跟人家合影签名。”另一个部门大概觉得受到冷落，半开玩笑找到张宇表达不满。马布里听说后，又过去和那个部门互动，大方邀请所有人都来合影。

这是2015年前后的马布里，正值他在中国的巅峰时刻，也是他最受欢迎的时刻。

张宇还记得2015年的一幕。当年3月22日，北京首钢队在马布里带领下，成功卫冕。

北京球迷在机场迎接球队凯旋的场景，把张宇“惊呆了”。张宇和同事先从VIP通道出来，本打算给球员们探探路，但球迷们误以为队员已经到达，蜂拥而上，“跟挤地铁一样，贴在玻璃上。”机场工作人员后来跟张宇感叹，只有特别火的韩星出现才会有这样的盛况。“（当时我）真的有点大明星的感觉，世界級明星的感觉。”

马布里自己都没想到，能在中国获得如此激烈的反应。他一直还记得，自己刚到中国的前两个星期，“我都想杀了自己。简直快要疯了。包括教练、食品在内……我从来没见到过那么大的活鱼”，接受媒体采访时，马布里张开双手比划那条鱼的大小，同时强调，那还是条活蹦乱跳的鱼。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吃法。

比饮食更艰难的是他的篮球事业，当时他正遭遇自己人生中的最低谷。

在此之前，马布里已经在NBA打了13年比赛。1996年以首轮第四顺位的新秀身份进入NBA后，他一度和科比、艾弗森等人一同被誉为“96黄金一代”。2004年他如愿回到故乡，加盟了纽约尼克斯队，但短暂闪耀后，却逐步进入人生低谷区，状态不佳，与主教练间的矛盾也很大。他一度被停训停赛，连球场都不能踏入，《纽约日报》记者甚至曾说他是“纽约最受人责骂的运动员”。

2009年夏天，精神陷入困顿的马布里，向公众24小时直播自己的生活，在镜头下大喊大哭、吃凡士林。他的妻子回忆，那段时间，马布里躺在床上吃水果麦片度日。马布里后来接受采访时承认，想过用自杀来结束那种痛苦。

《体坛周报》的记者王猛当时常年驻美国报道NBA赛事，他向马布里指了一条路——到中国打球。消息传出，几乎没有人看好，美国媒体预言：“马布里将污染中国的篮球、中国的空气。”他身边的朋友也劝他：“中国人总板着脸，跟他们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乐。”

尽管早在90年代末就有前NBA球员到中国打球，但马布里当时对中国的了解仅限于姚明，他的家人甚至不知道中国也有篮球联赛。

马布里用了一个月做决定，最终，在寒冬中告别了纽约和他的家人。他成了第一个登陆中国的NBA全明星级球员，被年轻的山西队签下。

就在他野心勃勃要在下一赛季为山西队夺得总冠军时，因山西队高层人事变动，马布里又遭到弃用。一直跟随马布里的翻译杨晨向本刊回忆，那是马布里来中国遭遇的第一次打击。马布里的一位朋友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也回忆，马布里绝望到认为自己的职业生涯要就此完结了。

新赛季揭幕前夕，刚成立不久的佛山队向马布里发出邀请，但给的价格很低。杨晨建议他不要去，但马布里告诉他的经纪团队，价格低也好，球队年轻也好，实力差也好，他看重的是，“这个球队给我一个機会”。

那个赛季，他帮佛山队赢了11场球，之后，包括广东队在内的数支球队纷纷向他伸出了橄榄枝。马布里放弃了过去八年夺得七冠的广东队的机会，加入联赛历史上从未获得过总冠军的北京首钢队。和此前在山西队和广东队一样，虽是球员身份，但马布里实际上承担了半个教练的职能，他想要提升球队整体实力，带领队友直指总冠军而去。

加入北京队后，“独狼”马布里成功树立起亲民形象。他挤地铁、吃火锅、看足球，甚至和曹云金同台说起了相声。

但这些都没有一个总冠军更能让北京球迷沸腾。

2012年3月30日，马布里带领球队主场作战，首钢队在比分一度落后的情况下完成逆转，战胜卫冕冠军广东队，拿下赛季冠军。这也是马布里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总冠军。一周后，时任北京市长郭金龙为马布里颁发了“长城友谊奖”，这个奖项是表彰在各领域为北京市发展建设作出突出贡献的外国专家的最高奖项。

马布里经纪人杨毅告诉本刊，从那时起，马布里就下定决心，将来要一直留在中国。

绿卡之路

2014年8月，中国篮协发布新规，外援必须办理外国人就业证和工作签证才能上场打球。在那之前，外援借旅游签证或商务签证入境“打黑工”，是联盟中的“不能说的秘密”。

“这年8月，张宇为马布里办理了级别高于普通就业证的“外国专家证”。据他介绍首钢队也是联盟中最早为外援办理“外国专家证”的球队。

公开资料显示，“外国专家证”是外国专家在华工作期间的必备证件，也是办理在华居留许可的重要依据，这个证分为经济技术类和文教类两类。

据相关规定，持有“外国专家证”的外国人，能凭此办理2至5年有效的工作签证。2016年9月，包括北京、上海在内的九省市试点外国人来华工作许可制度，把“外国专家证”和“外国人就业证”合并为“外国人来华工作许可”，共分为A、B、C三个等级。

据张宇介绍，等级越高，办理签证的流程就越简便，比如A类人才可先持任一签证入境，而后再补办工作签证，如今首钢队给外援们办的都是A类工作许可证，在工作签证准许的居留期间内，外援可不限次数进出中国。

在拿到绿卡前，马布里也一直使用外国专家证办理相关签证手续。虽然已经很便利，但马布里仍然不满意。“他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中国人，半个美国人了。”杨晨回忆，他也经常抱怨，每次来中国还得要办签证。

2014年带领首钢再次夺冠后，北京市政府授予马布里“荣誉市民”称号，肯定了马布里“对北京市在对外交往和经济建设、社会发展等方面做出突出贡献”。

张宇当时在首钢俱乐部负责球队的后勤和外联事务，与北京市外事办公室有工作往来。他回忆，北京市外事办工作人员曾向自己透露，市政府的官网里面每天都有不少市民留言，政府的很多政策、决定，常会收到市民们的批评和建议，“唯独有给老马颁个‘荣誉市民、‘长城友谊奖，大家都是叫好的，都是支持的”。

在这种拥戴声中，2015年3月22日，北京队在马布里的带领下，客场战胜辽宁，再次成功卫冕。他本人也成了CBA历史上第一位包揽常规赛、全明星赛和总决赛MVP的外援。

马布里再一次成了北京球迷心目中的英雄。这一回，北京市委、市政府召开座谈会，号召全市学习北京男篮。张宇回忆，在这次座谈会上，北京市一位领导提出来，可以为马布里办张绿卡。“大概是想，老马为这个城市做了这么多，给他一些什么呢？你已经有了那两项奖了，不如给他发张绿卡。”

马布里办理绿卡的程序很快启动。他先是到市外办，和北京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总队负责绿卡办理的工作人员开会，讨论这个问题，之后就回去准备材料。

马布里走的是“特殊人员”申请的途径，在中国的荣誉履历是他申请材料的重头。绿卡办理被提上日程仅半个月后，马布里的材料就备齐了，并亲自到出入境管理总队提交了申请。

绿卡审批通常需要约六个月，一直到2015年的11月，马布里才收到审批通过的消息。不过，当时新赛季已打响，马布里一直没机会领到这张卡。

“因为你不是普通人，不能随便发给你，得有一个仪式。”杨毅回忆道，当时马布里赛程很紧张，一直没能空出时间，而且，等到他有时间了，市里相关领导的时间也不一定对的上。等到多方时间都协调出来，已经是2016年4月份了。

据人民网报道，4月18日，马布里从主管体育的北京市副市长张建东手中拿到了这张能让他“自由出入中国”的通行证。当天下午，他一连发了三条微博，难掩兴奋。

2017年，因为工作调整上未能达成共识，马布里离开了首钢队。不过，他仍然选择了北京的另一支球队——北京北控篮球俱乐部。打完最后一个赛季后，2018年2月，马布里正式宣布退役。

他在中国的活动，没有就此终止。他继续经营自己的球鞋品牌，参加篮球主题的真人秀，举办篮球训练营，还将和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合作执教一支初中篮球队。而他的终极目标是，执教中国男篮，哪怕是作为助理教练。

到现在，马布里已经对大活鱼见怪不怪了。“这就是生活，我越来越习惯了。”马布里说。他有丢东西的习惯，为了保护好那张绿卡，马布里把它小心翼翼地夹在圣经里，每次远行都随身携带。“因为我想留在中国。”马布里向本刊记者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把它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