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炜
文章的妙处在于含蓄。古代诗人在其诗歌创作中多极力追求含蓄美。宋代沈义父《乐府指迷》主张:“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诗的结尾铺设以景,往往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诱人遐想和回味。
以景结情,原是诗词结句的一种技巧,是指诗词在议论或抒情的过程中,戛然而止,转为写景,以景代情作结,结束诗句,使得诗歌“此时无情胜有情”,显得意犹未尽,使读者从景物描写中,驰骋想象,体味诗词的意境,产生韵味无穷的艺术效果。如“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杜甫《哀江头》)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犹发旧时花。”(岑参《山房喜事》)“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台城》)“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扬州慢》)
文章中也常常用到以景结情,如韩少功的名篇《月夜》结尾:“山谷里一声长啸,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以景语作结,化用王维《鸟鸣涧》诗句:“月出惊山鸟”及辛弃疾《西江月》词句“明月别枝惊鹊”,含蓄而又富有诗情画意。侧面写出月光的皎洁、明亮。衬托出乡村月夜的宁静,再次点题,照应开篇,将读者带进宁静而美好的月夜,余音袅袅,耐人寻味。
素 姑
师 陀
当阳光从屋背上照进这个寂静的老宅,素姑,一个像春天般温柔,看见人和说话时总是婉然笑着的,走路时像空气在流似的无声的女子,很早很早她就低着头开始绣花了。孟林太太这时候照例在床上睡她的午觉。
院子里有个开始凋零的丝瓜棚,自早晨就没有人来过,就在这种静止气氛中,素姑正是坐在院子里绣花。
素姑十二岁就学会各种女红。她给自己缝绣,也给亲友们和邻舍家的女友们。于是一年,十年……唉!后来连比她小十岁的的少女也出嫁了。现在素姑是二十九岁!没有人能计算她总共绣过多少!
时光无声地过去。素姑低着头已经绣了半只孟林太太的鞋面,在青缎的底上绣完两朵四瓣梅了。
“妈,几点钟啦?”
素姑心中忽然如有所动,忍不住抬起头来问。孟林太太早已醒了,正一无所欲地在床上领略午睡后的懒倦。
“瞧瞧看。”这是她照例的回答。
那放在妆台上的老座钟,不知几时就停摆了。
素姑手中捏着针线,惆怅地望着永远是说不尽的高和蓝而且清澈的果园城的天空;天空下面,移动着云。于是,是发黑色的树林,是青灰色的天陲,是茅舍,猪,狗,大路,素姑上坟祭扫时候看见过的;是远远的帆影,是晚霞,是平静的嫣红发光的黄昏时候的河,她小时候跟女仆们去洗衣裳看见过的。她想的似乎很远很远……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蓦地里走进来,素姑吃了一惊。“老王,老王!”她转过头去喊。
“嗯!”送水的这样应着,一面担了水急急往厨房里走。忽然间她自己也觉得好不奇怪,真个的,她喊老王做什么呢,老王每天在这个时候进来,给孟林太太家担水快二十年了。
“果园里的果子卸光了吗?”她高声问。
“卸光了,小姐;早就卸光了。”
老王并不回头,说着时早已走过去了。庭院里接着又恢复原有的平静,远远的有一只母鸡叫着,在老槐树上,一只喜鹊拍击着树枝。
“早就卸光了。”素姑在心里想,她的头又低下去了。
时光是无声的,但是每一个小城里的日子都有一种规律。
“还不该烧饭吗,刘嫂?”素姑抬起头来问。
刘嫂——孟林太太家的女仆,这天下午到河上洗衣裳去了,也许正在大门口和果园城的兴致永远很好的娘儿们闲谈。那个我们说过它早就停了。
正在这时走进来一个卖绒线的。她走进来的时候并不曾呼喊,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以前她是每天都来的。
“买点什么吧,小姐?”
素姑并不要买什么,然而她仍旧想看看。于是在天井里,就在泥地上,卖绒线的坐下去,随后打开篮子,一些红的绿的绫绢露出来。素姑拣块杏红绫子,接着她又看中一种羽毛辫条。忽然间,仅仅是忽然间,当她想到这些东西该配到哪里最合适时——
“不要了。”她说。她什么都不要了。她把卖绒线的货篮推开。
“你明天出嫁时候用得着的,小姐。”卖绒线的发慌地喊。
素姑感到受了一下更重的打击。她站起来,不,她什么都不要了,卖绒线的从后面望着她走进寂静的又深又大的上房。
“外面是什么人?”孟林太太大声问。这时候她已经起来,在床上坐着,她的耳朵近几年有点聋。
素姑没有回答就走进自己的闺房。她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一本展开着的不知几时忘记收起来的“漱玉词”: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接着,她的手又废然垂下去,她的眼睛移到面前的镜子上去了。在镜子里,一个长长的鹅蛋形脸蛋儿;一绺散乱的头发从额上挂下来;一双浅浅的眉在上面画了两条弧线;眼的周围有一道淡黄的灰晕;她的嘴唇仍旧是好看的有韵致的,却是褪了色的。
素姑正是这样望着,右手支着头。在窗外,雁嘹唳着从将晚的果园城上空飞过,晚风萧索地在庭院里凋零的丝瓜棚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于是书从她手里落下去,渐渐的连镜子也在她眼里消失了,一颗泪珠从她脸上滚下来,接着又是一颗。
一九三九年十月十日
(选自《果园城记》,有删改)
“老钟”的细节具有丰富的意蕴:早就停摆的老座钟,失去了“活力”,完全静止;徒留形式的老座钟,成了纯粹的摆设,象征素姑的悲剧人生;老座钟早就停摆,果园城的日子一成不变,暗示了果园城人生活的因循守旧;寓示社会的动荡没有对小城封闭的生活产生丝毫影响。
小说尾段景物描写手法丰富:写“雁嘹唳”“晚风萧索的响声”,以动衬静,写出“果园城”的沉寂、萧索;以沉寂、萧索、凋零之景衬托素姑悲伤、寂寞的心情;以景结情,含蓄蕴藉,意味悠长,让人产生无限遐想。
古扇情思
沈 凡
李香君挥泪送别情郎,侯方域为她留下一扇作信物。奈何事与愿违,在遭奸佞之徒逼婚时,她坚决拒嫁,一头撞于石柱,鲜血飞溅,点点滴扇,被点作桃花扇。从此,扇底悄悄探出盈盈水眸,一直萦绕心头,久久不忘。
多年以后,江南水乡苏州古街,我再次遇到了古扇。傍晚时分,如水的凉风,席卷着店前的一株藤叶,拂过耳际,在鼻尖缭绕着。一把幽香馥郁的檀香扇,素玉手儿轻轻展,似那仙蝶空中来。
灯光暗淡的店里满是檀香扇,一片片薄薄的檀香木连缀成扇骨。一位老者正凝神制作,在扇骨上镂空的图案与烫出浓淡深浅变化的山水、花鸟、人物。它们争相辉映,栩栩如生,令人爱不释手。
寻一木椅坐下,残留的余温驱散我旅途的疲劳,店里假山池沼中涓涓流淌的春水声灌入耳膜,抵达心口,满屋的檀香扑鼻。老者在一片片细薄的檀香木上,用一根极细的钢丝条穿进一个个预先打好的细孔里,拉镂出许多形状各异的孔眼,几片扇骨就构成了一副精美绝伦的图案。
我打开一把扇子,清香四溢,画面动人。我惊诧于老者“拉花”“烫花”“画花”的精湛工艺。对我的好奇,老者悠悠地说:“如今檀香扇很少用了,大多是工艺品。这祖传的手艺,怕要失传了。”我把玩着檀香扇,品赏精致繁密的拉花与烫花工艺,我感叹老人摆脱了当下物欲的羁绊,传承着非物质文化的痴情。
人面桃花手执香扇,道不尽千古风流。小小一把扇子,成为古人的一种美学与文化:“侍于王侧,轻风四散,泠然自凉”,它是昭示帝王权贵身份地位的礼器;“羽扇纶巾,樯橹灰飞烟灭”,它是将领足智多谋的儒雅;“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它是闺阁女子打发寂寞空虚的佩饰;“孙悟空三借芭蕉扇”,它是古人对神仙世界想入非非的遐想;“晴雯撕扇作千金一笑”,它是古代文人对小说美学的理解……心中涌现一股暖意,流遍了全身。
日薄西山,一汪苍蓝,一只归鸟匆忙飞过,牵着晚霞,给暗淡的夜空涂抹最后的绚烂。
《古扇情思》,以少时观看《桃花扇》为由头,虚实相生,通过联想,勾勒出了扇子的历史与美学文化,寥寥数百字,蕴含深情。文章重点写制扇老人的手艺,表现老人对手艺传承的不平凡的品质。结尾具有诗情画意,让人遐想。
大华子
刘文祥
多年以后,每当到了炎炎夏时,一片晴空,我就会想起村里的大华子。
盛夏三伏天,虫儿鸟儿都躲在枝桠下逃避那炎炎烈日的灼烧,庄上的猫儿狗儿三三两两,都不知藏住谁家房阴下,吐露着冒烟的舌头。午后时光,烈日愈发毒辣,奶奶、婆婆们都扯着自己的孙子、外孙儿逃到床上午睡,躲那毒日火辣辣地炙烤,庄上的泥巴路也被暴晒出道道裂缝来。烦躁的蝉儿声嘶力竭地吵着,恼人得很。此时,庄上西头的大华子,却一刻也不得闲。
他家的几个大缸里头,刚从东头的河里挑来一担担水,满满的,预备用来浇土石灰。挑完后,他满头大汗,汗流浃背,一头闷进水缸,当头再抬上来时,汗衫已被浸透了,不知道是水,还是汗。他定是热昏了,扯掉旧得发黄的汗衫,呆巴巴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憨笑着走到他家房里,捧出一块西瓜出来让我吃。相让了一番,我甜滋滋地端着西瓜靠住他家屋前的白果树,大快朵颐。
大华子要起房子,我算是庄上第一个知道的。他没请什么帮工,拖拉机送来的一车砖一车瓦,都扔在了东头大路旁的土沟里。他撩起一条湿毛巾,搭在肩上,从房阴里踏进了烈日底下,把那头的砖瓦搬到这头来,往往复复,来来回回,大华子在房阴下进进出出,倒像起那征战沙场的将军,同骄阳作战,同体力搏斗。他屡战屡胜,不到一天功夫,就将砖瓦都搬了过来。
庄里的家家户户,年轻人大都盖上了楼房。不是上一辈人老掉了,交出了家什;就是后一辈的出去打工,出息了寄回来钱。前前后后,庄上的人家清一色几乎全是楼房,唯独大华子家。倘若外庄的客人打此走过,向庄上一眼望去,短半截儿的必定就是他家了。
大华子年轻时,家里老人走得早,后头也没人愿给他娶媳妇。他混了四十多年,在庄上现在依旧光棍一条,他一个人倒也觉得潇洒舒服。
大华子现在也要起房子了。他一个人搬,一个人打桩,一个人浇水泥,把一块砖一块瓦的小心垒起来。好像只有这样做,这个房子才能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目睹了他家新屋的诞生,大华子一个人起了栋房子,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大华子憨厚地笑着,仿佛对我说:“无论如何,总要给自己一片晴空。”
光阴流转,如今的大华子家的房阴俨然成了最大的那块,他又架高了一层,房子前的那棵白果树又粗壮了些,高了许多,每年都硕果累累,但现在已经够不上他家更高的房顶了。
《大华子》,文章以细节描写见长,生动形象。文章写了一个平凡的小人物大华子,与众不同的一面,文章结尾采用 “欧亨利式”结尾,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阳 光
陈 思
北风肆虐,寒如刀削。踩着暗暗的、失去绿色的青苔,一脚一脚踩着台阶,鼻孔里充斥着的是空气中弥漫的酸涩气味,我真不想在这地方停留一分一秒。好不容易来到顶楼的画室,我开始寻找阳光,在如此寒冷的冬日,只有阳光才能温暖我。
偌大的一个画室,只有一小块地方享有阳光,我跑向阳光地带,伸出手,触摸着阳光,触摸着金色的温度,十分兴奋。我迫不及待地放下画板,坐下,用双手和阳光嬉戏。
“这个位置是我的。”忽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细若蚊声,却差点儿划破我的耳膜。
“什么?这是你的地盘?”我还未抬起头来,诧异而愤愤的声讨已破口而出。
抬头望去,一位矮矮的女生,已站到了我的面前,她拍了拍桌面,“看,我的画板还‘呆’在这儿呢!”她大声而不失温和地说。
看看她,我又回头望望窗外的阳光。我真不敢想象画室他处的寒冷。“你又没坐在这里,画板能代表你还是能代替你?”我理屈词穷,急忙把她的画板向外推了推,装作不再理会她。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再与我争辩什么,拿起画板,轻轻地走到对面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我突然少了来时的那分闲情逸致,少了一份怡然自得。我再次去尝试着抚摩阳光,温暖仍在,闲情已逝。
心里觉得不安,假装挪了挪身子,瞥向那个女孩,她已经抽出画笔开始画画了,她手面上裹着一层白白的纱布。我仔细地打量着,她,瘦瘦的,手指却肿胀得像胡萝卜一般粗细,我意识到那是冻疮,显然,她手上的冻疮有些地方已然溃脓、爆裂,小小的血珠遇见了白纱布,染出一朵朵红色的“花朵”。虽处在阴影下,却比阳光还刺眼。顿时,我愣住了。
太阳渐渐升起,阳光照射到了我的身上,使我逐渐摆脱了一丝寒冷,我转过头去望着窗外,不忍心再看着她那双手,裹着白纱布的手。温暖的阳光能带给人青春的活力,我看着阳光,眼前却时时浮现出她那双包着白纱布的手,是我强占了她的阳光。
渐渐地,我有些内疚,便拿起画板,悄悄地走到她的面前。她正涂抹着一块阴影,阴影在画笔的涂抹之下越发的光亮。原来,她画的是阳光。
“你坐到那边去吧,那里会暖和一些,这里我来坐。”我歉意地对她说。
“谢谢。”她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感激的目光像阳光一样明亮。
我突然明白:原来,能给人们温暖的并不仅仅是阳光。我将阳光还给女孩,给她带来了温暖;我虽然失去了阳光,女孩的感激却温暖了我的内心。
我又一次看着女孩,阳光照射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卷。坐在阴影处,我也拿起画笔,画起了画。
《阳光》,更像一篇小小说,通过冬日里,我追逐阳光的故事,表达了人间的温情。“阳光”意象的选用,也恰到好处,阳光与温暖可谓合二为一。文章结尾颇感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结尾富有哲理,所谓“赠人玫瑰,手留余香”。